第16章

紅裙惹眼,加之丁清身上穿的這件衣裳是周椿的,在中堂境內有周家标記還穿紅衣的女子便只有周椿一個,故而往窺天山方向過去這一路上,丁清被人認錯過許多回。

不知周椿是否有意,丁清雖被人認錯,但在衣食住行上方便了許多,唯一麻煩的是她若偶然碰見中堂游散在外捉鬼的弟子,還得躲在人群裏避着走,以免一眼便被人瞧出。

丁清身無銀錢,即便占了這身紅裙的方便,她也沒臉皮朝人要錢租輛馬車行路,故而往窺天山這一途全靠腳走。

信件消息的速度都比她走得快,丁清還沒到窺天山,便聽說了許多關于邁城與無量森林之事了。

周椿在捉拿黑羅剎的途中負傷,對此中堂境內的百姓褒貶不一,有說她一介女子不輸于男,周椿當得起堂主之名,若不是她,恐怕那些殘肢的邁城人都回不來了。

也有人說她畢竟只是個女子,遲早要嫁人相夫教子,能力不比旁人,受傷也成了拖累。

最後這話成了一兩句調侃,要彼此入贅中堂,給周椿當丈夫,而後再生個大胖小子,好将中堂盡入囊中。

丁清聞言直皺眉,心裏唾棄那幾個喝酒吹牛的男子好厚的臉皮。

即便周椿的能力說不上多好,可她行事光明磊落,為人仗義,光是當日她與孔禦同在半月泉的水潭上,八星陣将要消失之際她沒想着自己,而是先把孔禦推開這一點,便勝過尋常人百倍了。

于是丁清去窺天山的步伐慢了兩個時辰,等天黑之後她入了那兩人的房中,偷了對方的銀錢,順便使魂魄吓一吓那幾個蠢貨。等客棧裏傳來吱哇亂叫聲,丁清已經走在夜深無人的街道上,将手裏的荷包抛上半空再接住。

沉甸甸的,夠買匹馬去找周笙白了。

從邁城一路到窺天山,途徑多處,将過最後一個鎮子,再往前便無人煙了。

十月底的天很涼,尤其是入山之後,丁清賣了馬,買了衣裳與一條價格昂貴的黑狐披肩,玄色柔軟的短毛上點綴着幾縷過長的白絨,摸起來便很舒服。

丁清買時就在想,這黑狐披肩配周笙白是差了些,但對方那高大的身形與寬肩,定襯得好看。

入了窺天山的林下,天色将暗,丁清找到了老位置,她曾在這山下窩了幾個月,就像是回了家似的自在随意。

入秋後的藤蔓不如夏天時強壯,靠近山下的這一批已經幹枯斷裂或是發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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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下是濕漉的青苔壁,饒是她再怎麽摔都不死,也別指望在接下來即将入冬的幾個月內憑自己的力量爬上山崖洞府。

丁清認命得很,若說在邁城剛醒來得知周笙白已經先一步離開時她心中還有些不滿,那這些不滿在接下來十多天的趕路途中也煙消雲散了。

她将裝了衣裳的包裹塞進山縫裏,再轉身入林子中撿了一些枯枝來。

老林的好處便在于此,有許多年歲很大被樹蟲掏空了的樹幹,看上去粗壯,實際上卻很輕。

丁清找來了好幾根樹幹,每個都比她高出半截身子,她将那些樹幹貼着山壁擺了個四方,像是蓋屋子的承重柱,後又找來石頭填入樹幹的空心處,穩定了樹幹,再去找蕉葉。

這個季節的蕉葉不像初春那般柔嫩,也不如入冬後幹枯,正是老葉最有韌勁的時候,丁清找了十多片,以藤蔓編織的網蓋在樹幹上,再用蕉葉填補縫隙。

等一個驚不起多大狂風驟雨的小屋做好,已經過去了四天,好在這四天沒下雨,丁清都在樹林的草叢裏避風歇息。

粗糙的幹草于小茅屋裏鋪了一層,丁清躺上去閉上眼,再睜開又是睡了一天一夜。

林間有溪水,簡單的洗漱不成問題。

她每日無事,蝴蝶蜻蜓因漸涼的天氣不見蹤影,丁清就只能抓蟲玩兒,偶爾碰上個鳥兒,也能逗上半天。

就這麽稀裏糊塗地,丁清在窺天山下又窩了一個月。

小雪那日,氣溫驟然變寒,就像是空氣中漂浮着冰渣,每呼吸一次都刮着鼻腔生疼。

山裏的氣候本就比山外要涼,丁清只給自己買了一套秋裝,早穿在了身上。那衣服只是厚了些,裏頭沒填棉絮,白日有太陽還能抗,到了晚間冷風嗖嗖順着蕉葉的縫隙吹進來,丁清的牙齒直打顫。

屋漏偏逢連夜雨,轟隆雷至,閃電如倒映在水面上的枯樹枝,噼啪炸開,在那一瞬間将天際染成了藍紫色,白光閃過,緊接着便是雷霆聲。

丁清連續吹了幾夜的冷風,又被突然落下的驟雨淋了滿臉,這雨毫無預兆,劈頭澆來,她正睡在草堆裏做噩夢,一睜眼便是豆大的水珠子打得人呼吸困難。

小茅屋本就脆弱,半個時辰的雨水将茅屋一角沖破,屋頂坍塌,脆弱的樹幹斜斜地靠在山壁上,被雨水打爛的芭蕉葉勉強遮住一部分雨水,還有更多順着縫隙嘩啦啦打在她的臉上。

丁清将自己蜷縮成一團,也不知究竟淋了多久的雨,耳畔除了風聲雨聲,什麽也聽不到。

她不喜歡下雨。

只要下雨,便容易讓她回想起一些不好的過去。

丁清不是個往回看的人,平日裏也不會刻意去回憶折磨人的過往,偏偏她所有的不幸開端都是因為一場十年難遇的驟雨。從那之後,她的人生充滿了一個接一個的意外,每每覺得不會有比這還糟糕的了,可下一個更糟糕的接憧而來。

丁清想起了她讨厭雨的原因,那時她六歲,卻是第一次見到祖父,那是個白胡子白發的老人,看上去很難以接近,卻能一手抱起丁清,另一手抱起她的弟弟。

丁清的弟弟叫丁澈,小她四歲,因為太小所以當時祖父外出時并未帶着他,只帶丁清四處游玩了一個多月,也是在那一個多月裏,丁清去過無量深林,見過空松大師的金身。

年幼的丁清知曉祖父是個神秘卻有威望的人,他教丁清一些自救的陣法,丁清對此很有天賦,她能從祖父的眼裏看見驚喜欣慰,也有遺憾。

一個多月後,祖父将她送還給了爹娘,那天爹娘卻不知因為何事争吵不休。

丁澈半夜被雷霆驚醒,大哭着跑進雨裏要爹娘,他生來缺了兩骨,雙腿發育遲緩,走幾步跌一下,最後哭醒了丁清,丁清抱他去找爹娘。

等她到了爹娘房外,見裏頭漆黑一片,她抱着弟弟,擡起一腳輕輕地點着門下,扣扣兩聲,房門被風吹開,丁清直面看見了她娘吊死在了房梁上。

電閃雷鳴,雷霆的白光照在更加蒼白的婦人臉上,丁清直接跌在地上,一時失聲。她沒忘護住懷中幼弟,不敢讓他看見。

那夜的雨後來持續了十多日,淹沒了大半城鎮,洪災裏,多數人背囊逃亡。

好像便是從丁清娘親死的那一日起,丁家徹底支離破碎,就像是一場大雨引來的洪水,不但沖破了城牆河壩,也将表面溫情的丁家土崩瓦解。

這場噩夢持續了很長時間,長到就像是要将她困死在夢境之中,不允許醒來。

丁清醒不來,她冷得渾身發顫,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心口的抽痛,一雙眼皮卻很沉,怎麽也睜不開。

周笙白早就見到遠方的閃電了,随後大雨傾下,毫無意外。

他知道丁清就在山下,在丁清回來窺天山的第一日他就發現了,小瘋子換了身幹淨的衣裳,蹦蹦跳跳地很歡快,在樹林裏進進出出,于山下蓋了個小茅屋。

周笙白見她安心在小茅屋裏落住,心中沒來由升起了一股煩躁與失望來。

總歸是有些意外的。

他以為自己丢下丁清後,對方會生氣,但也想過以她那性子,勢必會屁颠屁颠地跟過來,果不其然,丁清找來了。

但找來之後,她難道不該是如以往一般沿着藤蔓往上爬,哪怕摔得頭破血流,也得跟上他?

卻沒想到,丁清就在山下,不走也不來,卡在中間這不遠不近的距離裏,讓周笙白的獠牙都有些癢了。

想咬破她的腦袋,看看裏頭裝的到底是什麽。

既然都厚着臉皮追着他要做他的手下,怎麽臉皮不能再厚一點,反倒有了手下的自覺。

雨勢越來越大,下了快兩個時辰了。

這兩個時辰裏周笙白就在洞府外來回踱步,心想這雨淋死小瘋子最好,下一刻又皺眉,心中郁悶暴雨往往來得快去得也快,今夜的卻遲遲未停。

天氣很涼,雨水比寒潭裏的還要冰,其中還夾着細小的冰粒,啪嗒嗒打在靜谧無聲的老林裏,弱小的動物都該知道找個山洞避難了。

她去了嗎?

也許還在山下守着。

這片山壁下都是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就憑那幾片爛了大半的芭蕉葉,能擋得住什麽?

她該退縮了吧?

還是其實已經走了?

周笙白越想心裏越煩悶,探出半截身體一雙銳眼朝下看去,僅能看見殘破的茅屋,卻沒看見丁清。

他心裏沉了沉,緊抿着嘴還是飛身下去。

茅屋坍塌蓋住了一小團人影,周笙白看見丁清在漆黑中縮成一團,小巧得像個孩童,她雙臂緊緊地抱着自己,瘦弱不堪。

周笙白走去,背上的右翅展開,像是一把巨大的傘遮住了二人頭頂的雨水與冰珠,如此,他才能看清丁清的臉。

一張煞白的小臉幾乎凍得皺在一起,丁清的呼吸很沉,十指蒼白地抓着雙臂上的衣服,身體不受控地瑟瑟發抖着。

她腳上居然沒穿鞋,細白的腳趾蜷曲,腳背能見皮下淡淡的青筋。

許是他的翅膀攔住了令人窒息的暴雨,丁清總算得以清醒了些,她咬着下唇,迷糊睜眼瞧見眼前的人。

周笙白見她昂首,白皙的脖子水淋淋的,她的眼睛幾乎睜不開,意識也亂了,卻能準确地一眼就認出他,虛弱地喊了聲:“老大。”

丁清松了口氣,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慘淡的笑容,心想真好,終于從噩夢中脫離出來了。

那笑容被周笙白看在眼裏,心尖猛地顫了顫,他附身将人抱在懷中。

丁清不是第一次被周笙白抱了,她很輕,身上很涼,汲取着周笙白懷中淡淡的暖意,卻像是靠近了一個火爐,意識也逐漸回歸。

周笙白将她帶入了洞府中。

丁清之前爬上來過一次,但她沒有對周笙白說謊,她只在洞外的懸崖上坐着,洞內轉個彎究竟有什麽模樣,她沒見過。

現下她正靠在周笙白的胸膛上,視線也慢慢清明起來。

轉角後便入了周笙白的私人領地,丁清突然想起了他說的約法三章,不知此刻自己要不要捂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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