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VIP] (1)
丁清本就是鬼, 想入雪月城并不難。
況且雪月城外沒有奪人性命的惡鬼,無人逼迫他們先死再入城,一切只是玉霄姬設下的規矩, 而那些凡人心甘情願尊崇罷了。
城門內一左一右,站着一男一女。男人相貌俊朗斯文,可卻只穿着一條長褲,露出結實的胸膛,女人美豔不可方物, 身上披了一件輕紗。
二人在丁清推門而入時便朝她看來, 女人款款一笑,對着丁清俯首, 極其尊重她,很容易便能給人錯覺。
女子大多容易被比自己容貌漂亮的女人威脅, 但這般漂亮的女人在見到她時都要尊她敬她,大大提升了同為女子的虛榮心和快意。
男人便對着丁清朗聲一笑, 舉手投足間看似進退有度, 卻十分暧昧, 他肩上與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似是不經意的溫柔賣弄。
丁清一眼便看穿他們兩個不過是玉霄姬幻化出來的假人, 也未從這兩人的态度中咂摸出什麽特殊來。
玉霄姬慣用的伎倆,都是她還是人時在煙花柳巷中養出的。
丁清說玉霄姬是她的師姐, 是因為玉霄姬比她早死許多年,她是一百多年前負有盛名的花魁,說是花魁都有些辱沒了她的相貌,真正年輕時的玉霄姬容貌傾城, 冠絕天下。
她十四歲接客, 因為相貌絕美又放浪, 一颦一笑都能勾得男人為她争風吃醋。
常年浸淫在這種環境下的玉霄姬并未覺得以色侍人有何不妥,反而樂意看男人們為自己打得頭破血流。
年過二十的玉霄姬風韻更盛,長到了一個女人這一生最美的時段,從那時開始便時常有男人死在她的床榻上,很多人傳言那些男人是爽死的,但丁清知道原因。
那些人的心髒多半被她給吃了。
玉霄姬在剛過二十時便自盡了,她常年接客,久時未歇,在一日梳發時發現頭上有一根白發後便深受打擊,幻象自己将來容顏盡失,為了讓自己永遠活在最美的時刻,極端地結束了性命。
她死後成鬼,卻依舊能附身在自己的身軀上,她終于達成了自己的心願,永葆青春。
玉霄姬繼續接客,總将男人玩弄,逼那些人對她真心,得到了對方說會娶她,很愛她的承諾後,又覺得無趣,殘忍地挖出對方的心,說要親眼看看是否是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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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真話,也有假話,真話的心,玉霄姬就吃了它,假話的心,她就煮了喂狗。
後來也不知因為什麽機緣巧合,玉霄姬認識了永夜之主,甘心成為對方手中的一枚棋子,為他辦事。
她有美色,她身上的味道有致幻之效,她有一身豔骨,就連敲碎骨頭,骨髓縫隙裏散發出來的,都是勾人的媚香。
入了城後,丁清微微擡眉,入目所見,的确是她此生從未見識過的繁華城池。
闊街寬巷,家家戶戶門頭都挂了燈籠,城中樓宇參差不齊,最高的能有十多層。金黃的暖光灑在琉璃瓦上,紅牆綠瓦,上頭還被燈光照映着斑駁的光點。
高樓上美女如雲,翩翩起舞,高樓下酒香四溢,杯杯傾倒。
城中無攤位,道路兩旁的店鋪裏滿是人影,美女如雲,俊男亦有不少,他們幾人圍在一團,嬉戲打鬧,像是無憂無慮。
提起杯子從街邊的水溝中一舀,仰頭飲下,吞入腹中的不是渾水,卻是佳釀。
石板如金,美酒如銀。
肉糜混着各種香粉氣息,餐桌上放着的飛天遁地之物應有盡有,那些向來只有富貴人家嘗過的天鵝肉,在此處也不過是打打牙祭。
遠光照得黑夜極亮,就像城外死寂,城內躍然而活,如同夢中才能看到的景象。
丁清置身其中,又置身事外。
難怪那些人寧可死了也要入城來,原來這城中的确樣樣都好,哪怕是在城外最卑賤的乞丐,入了雪月城內,也成了被人供捧着的主人。
丁清沿着街道一步步朝裏走,道路盡頭是一座巨大的宮殿,建造得猶如人間的皇城。
那宮殿前挂了幾排燈籠,即便別的地方已經千好萬好,也還是有人在那宮殿門前大排長龍。
丁清眯着眼睛看去,只見宮殿屋檐的牌匾上挂着‘詠鳳’二字,她立刻知道,玉霄姬就在那裏頭。
玉霄姬曾經還是名妓時便在詠鳳樓內當頭牌,旁人以此為恥,她以此為榮,因為當時的詠鳳摟即便是皇帝也來過。
玉霄姬曾以為丁清與她一般,都是忠心于永夜之主的,對她示好過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裏她說自己與皇帝共度春宵,次日又與皇帝的兒子睡上,她說男人就是喜歡女人軟,若丁清不會,她可以教。
丁清沒理會她,後來她又不知在永夜之主那裏聽說了什麽,對丁清惡意很大,丁清從未與她起過沖突,後來不知她如何告狀,使得永夜之主懲罰丁清。
丁清受罰歸來後,推開門卻見玉霄姬坐在丁澈的懷中,勾她那雙腿不便的弟弟行男女之事,丁清想殺了她。
當時她将玉霄姬從丁澈的身上推下來,玉霄姬也不惱,反而笑呵呵地道:“我當這小孩兒只是腿腳不便,原來三條腿都不行。”
丁澈當時臉色瞬間蒼白,丁清看見他雙手捏住膝上的衣服,衣襟淩亂,臉上與肩上還有女人的口脂印記,對玉霄姬恨得要将她碎屍萬段。
可惜她已經死了,丁清不能再殺她一次。
回憶至此,迎面吹來的暖風像是亂了四季,分明是初冬,可城中的一切都是滾燙的。
丁清走到了詠鳳摟外,這麽大的宮殿,入口只有一處,玉霄姬将自己保護得很好,可她還延續着當年在青樓的習慣,一夜接待一位客人。
丁清在排隊的人群中看見了一張熟悉面孔,那人四十多,身材有些走樣,但依稀可見年輕時還算帥氣,只是黑色的眼罩遮住了一只眼睛,掃去了些許威嚴。
那是中堂的記咒長老,周椿此番過來南堂的原因。
在面對鴉魍時,丁清有一塊魂魄碎片占據了對方的右眼,她依稀記得這個人叫劉川,原本也是南堂這邊的人,是出走南堂後去了中堂,因本領不俗而被周椿選中當記咒長老的。
劉川已經死了,丁清從他僅剩的那只眼中未能看見清明,可見他不是初來雪月城,恐怕也早就不想出去了。
劉川的前面僅有三個人,若按照玉霄姬一日接一客的規矩,劉川只需要再等三日便能進去見到玉霄姬。
丁清覺得諷刺,劉川原在捉鬼五堂中的二堂都擔任過一些要職,卻沒想到死後連自己是因何而死的都不在乎,稀裏糊塗被美色所惑,甚至當上了玉霄姬的裙下之臣。
她沒有靠近對方,這裏眼雜,丁清找了棟高樓拐角光線不足的地方坐下,分出自己的魂魄碎片進入那些排隊之人的身體裏,想要通過那些人的眼看見門內守着的侍女,試試能否附身上去。
丁清等了幾個時辰才終于等來門內的侍女開門,侍女并非魂魄,而是玉霄姬做出來的幻覺,就連傀儡都不算,故而她不能附身。
索性也有一名男人進去,丁清倒是能看見入了詠鳳摟後的一切。
男人一腳跨入詠鳳摟,入目所見便是地燈照亮的鋪金小道,小道兩旁紅梅如血,嬌豔欲滴,走在他前面的兩個侍女款款扭腰,提燈往深了去。
詠鳳摟內不止玉霄姬一個人,還有許多她擺弄出來的幻境,在那些紅梅之後,野地茍合的男女比比皆是,竟然做成了富貴人家的花窗,朦胧之下,十步一景。
那些人各種姿勢皆有,耳鬓厮磨,聲音不斷。
男人走過了幾座橋,路過了幾間亭,渾然無知,反倒是經過芭蕉花後聽見女子嬉鬧的聲音。他伸手撥開芭蕉葉,瞧見三名女子趴在一個男人身上,笑吟吟地,還與他打了個照面。
走在前頭的侍女發出笑聲,似是覺得他登不上臺。
男人幹咳兩聲,心跳如擂鼓,最終被侍女帶到了玉霄姬的門前。
香爐發出陣陣合歡氣味,兩名提燈的侍女捂嘴偷笑,一左一右從殿門兩側退下,男人站在殿外,幾乎沒有猶豫,急色地推開殿門。
迎面而來是粉光耀目,随後霧氣蒸騰,滿地花瓣,還有躺在浴池中,黑發如瀑,膚如凝脂,僅一截藕臂便引人無限遐想的玉霄姬。
男人撲騰一聲摔進了水裏,呼呼喘着粗氣朝玉霄姬而去,于背後抱住她的纖腰,水中皮膚滑膩,嬌滴滴的聲音罵了句:“莽夫!”
詠鳳摟外,丁清捂着右眼嘆了口氣,她可不想看見那些東西,今晚瞧見的已經夠讓人倒胃口的了。
從這道宮殿正門進去開始,裏面的一切都是幻象,除了玉霄姬和被侍女引進的男人之外,再無其他魂魄。
雖無其他魂魄,可玉霄姬的耳目衆多。
宮殿裏幻象中出現的人,每一只眼都能看見從他們跟前路過的一切,也就表示丁清不能莽撞進入,否則什麽都沒做便會被對方發覺。
丁清的視線對華燈之下的衆多鬼魂看去,人來人往,她雖讨厭玉霄姬,可不得不承認她用媚骨幻境造就出來的繁華城池,的确是人間難見。
俊男美女手中端着食物朝街上走去,凡是路過的瞧上的都可以取來吃喝,那些珍馐他們活着時千金難尋,死後大飽口福。
丁清于人群中看見幾個人,年紀輕輕,似是已經見慣了好物,對那些吃喝置若罔聞。
幾人很快便在人群中消失,丁清望着這滿城鬼魂都似活人般沉醉其中,心下忽而閃過些許古怪來。
不要片刻她便察覺出古怪之處為何。
甘心赴死,自願入城的鬼魂都沉醉于玉霄姬造成的紙醉金迷中,便是她明知此為豔鬼所化幻境,也不由得多瞧兩眼,幾聲感嘆,可方才那幾個人卻毫無所動。
丁清瞳孔微縮,突然想起了南堂謝家。
雪月城在南堂境內,出了這麽大的事南堂不可能不知,先前從孔禦那邊得知各堂都有來雪月城世家中赴宴的,南堂自然也有人在其中。
謝家擅咒,咒可設幻,也可解幻,其餘幾堂的人都按捺不住前來雪月城,南堂自然不會放任不管。
或許他們已有計劃。
丁清想分出魂魄跟随那幾個行為怪異的人前去一探究竟。
她單手捂着心口位置,壓住胸腔微亂的跳動,魂魄在人群中分出一個又一個,終于在街尾巷子裏找到了那幾人的身影,而後一片魂魄碎片打入走在最後的一名男子身上。
活人和死人魂魄的區別,丁清還是能分得清的。
她自附身于那名男子身上後,便察覺出他的不對勁來,于是一片片魂魄碎片追了上去,将那幾個同行的男子的右眼全都占據。
透過他們的眼,丁清看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金碧輝煌的街巷,成了滿目瘡痍的小道,亭臺樓宇皆黯淡失色,那些端着美酒佳肴的人全都化成一縷扭捏的青煙,手上端着的托盤裏置放着肉與鮮血。
那是人的肉。
人指成肉條,人眼成果珠,血肉模糊地澆在盤子裏,被路過的一個個魂魄拿起,塞進嘴裏,露出滿足的表情。
食為人肉,酒為人血。
丁清甚至看見一張才剝下的面皮被一個男人拿起,包卷着一旁血粼粼的肉一同吞入腹中,那張面皮的相貌,與男人無異。
滿城奢靡成了血腥的屠宰場,就連城門外還有不斷等候想要進入的待宰羔羊。
從雪月城那道高可入雲霄的城門進入後,這些人即便死了也不再是普通的魂魄,他們游走于城中,将彼此留在城外的血肉之軀盡數吞下。他們吃對方,吃自己,沉浸其中無法自拔,甚至覺得這裏是人間仙境。
丁清還有一只左眼,她能看見有玉霄姬化出的侍女走到了劉川的跟前,侍女的盤子裏也有一塊肉,劉川的手指在肉中撥弄了一下,挑選了一粒沾滿醬料的肉丸吞下。
丁清看見的便是劉川吃肉丸,可心裏想象出的卻是劉川吞了自己僅剩的那個眼珠,他嚼着,咽下,惡心得她想吐。
被她附身的那幾名男子的确是謝家的人,他們有能力讓活人入城不被玉霄姬發現,也有能力看破玉霄姬所化的幻境,所以在他們的眼裏看見的是一切事物的真相。
丁清的魂魄碎片随着他們的行動一起到了雪月城的另一道城門邊,幾人圍在一起,以手指擺出結印陣法,而後念了幾句咒法,身影便在城中消失。
他們離開的腳下殘留着幾滴朱砂,丁清的魂魄碎片跟随那幾個人出了城,見到了城外接應的南堂設陣長老。
丁清只能看見,聽不到他們的談話,但從面對她的一人口型裏看出了些許。
設陣長老道:“昨日亥時陣法啓動,之後除了我們的人便不再有人或鬼出入了,現下一切準備就緒,只等今日午時。”
丁清抿嘴,昨日亥時正是她入城的時間。
雖說雪月城內還是黑夜,但城外已是白天,看着太陽照出人影的痕跡,大約可見是巳時已過午時未到。
到了午時,他們要做什麽?
其餘的人不知在說些什麽,設陣長老的眉心緊皺,開口道:“在我們南堂境內出了此等事情,若不能及時壓制,待到其餘幾堂越來越多的人前來赴死,我們将罪孽深重!”
片刻沉默後,丁清見他嘴唇微動:“雪月城……沒了便沒了吧。”
說完這話,設陣長老便帶着衆人離開,其中有一名弟子走遠之後又回頭朝雪月城看去一眼。透過他的眼,丁清可見白日裏雪月城在外人眼中的模樣。
曾經的雪月城說不上多繁榮,但至少白日人聲鼎沸,處處生機。
而現下的雪月城從外看便是一座死氣沉沉的空城,城池上方漂浮着一股黑氣,城外的牆壁上滿是斑駁血跡,成群的烏鴉落在城牆外圍,争着去吃那些屍體上留下的腐肉。
滿目瘡痍。
丁清終于從那些人的視線中脫離回來,掌心下的心髒跳動得尤其厲害,就好似她還活着一樣。
她被困在雪月城內了。
丁清雖不知南堂究竟如何打算,但顯然他們已經放棄了雪月城。
城中無一活口,剩下的全是亂糟糟的鬼魂,這些鬼魂也算不得多幹淨,畢竟就連此時還在不斷啃食着其餘人的屍體。
耳畔叮鈴鈴悅耳鈴聲,還有不遠處彈琴的歌姬高聲吟唱,丁清的目光落回這與現實完全相反的幻境,心下一片凄涼。
人活着時有許多世俗欲·望,死後亦不能脫離。
丁清不想與這些魂魄一起留在雪月城內,坐以待斃到午時才知自己的生死去向。
她一時有些慶幸自己方才多看了那幾個人一眼,若非如此,恐怕她會在這兒癡癡地等上幾日,等摸清了詠鳳摟內的地形再偷跑進去找玉霄姬,意圖偷襲。
事實上她等不了幾日,甚至等不到一個時辰。
早日解決玉霄姬,破開了這漫天琉璃罩中的幻境,說不定便能看清南堂究竟對雪月城動了什麽手腳,也可及時出去。
丁清已經想到能夠最快見到玉霄姬的方法了。
她起身走出小巷,回頭朝詠鳳摟看去一眼,越過鋪了滿地的葡萄美酒,花去一些時間走回到高聳的城門前。
她又看見了那兩個被玉霄姬做出來的幻象,一男一女對她微笑,丁清回以笑容,手指在胸前比了個結印,推出去時,那兩個幻象頓時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不消片刻便化成煙雲。
丁清就站在城門前,背對着詠鳳摟的方向,不知從哪兒吹來了一股熱風,揚起了她的發絲。
她側過身回頭,目光穿過街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直勾勾地盯着詠鳳摟中的那雙眼。
此時還有男人趴在玉霄姬的身上,她猛地将人推開,男人似乎不滿,卻被她一掌穿破了心口,挖出心髒,魂魄凝結成的心珠在她的手心捏成碎屑,那男人立刻灰飛煙滅。
“丁清!”
玉霄姬看見了她。
丁清慢慢轉身,她知道城中幻境是玉霄姬造出來吸引人的,對方的眼線全都在詠鳳摟中,但只要有人破壞了幻象便會立刻被她發現。
只見附近樓宇內端着杯盞的貌美男女紛紛露出了猙獰的表情,他們将身旁的‘主人’推開,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後便手足并用地朝丁清爬了過來。
丁清的身形很快,幾次躲過了那些撲上前來的男女,也見到城中一些鬼魂驚詫的表情。
他們在這個地方待得太久了,沒有分清現實與假象,以為溫柔可人的美女與俊俏體貼的男人是真實,卻沒想過這些猙獰着五官手足,像是鬼腳蜘蛛的幻象才是本質。
丁清躲過了他們,又使了幾樣陣法,将一些幻象困住,或攔住。
她使用陣法時對自己的魂魄也有損傷,越是厲害的陣法,便越讓她胸腔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過去,但丁清知道她必須得這麽做。
玉霄姬看着丁清左逃右竄,看見她用陣法消滅了一些幻象,看她狼狽地最後有些力不從心,心中異常暢快。
玉霄姬側卧在詠鳳摟最高那棟樓宇的軟塌之上,透過全開的窗看向繁榮城池的屋檐之上,丁清狼狽不堪地掙紮着,她的笑聲幾乎要穿透雲霄。
“丁清!你還是那麽自大!”玉霄姬道:“我以為你出走這些年當有長進,卻沒想到你依舊沖動妄為,在我的幻境裏,誰也別想逃脫。”
玉霄姬伸出纖纖玉手,對着丁清的周圍憑空一點,簇簇幾道紅煙閃過,又多了數十個婀娜多姿的幻象朝丁清追了過去。
不論她清理多久,都會有同等數量的重新追逐上來。
丁清壓住喘息道:“玉霄姬,我會殺了你的。”
“這話你早說過了!可你殺不了我,誰也別想殺了我,可憐的人們啊……他們并不知道,世界就應該由鬼魂主宰,因為只有鬼不會死。”玉霄姬掩嘴一笑。
丁清不斷逃脫,又不斷朝玉霄姬的方向逼近,她能看見詠鳳摟最高的那棟樓宇內,如八角塔一般的房子中央,四排紅燈籠的照耀下,推開的紙窗內玉霄姬搔首弄姿的身影。
她道:“我會讓你……徹底消失!”
“那也要你有這個本事才行。”玉霄姬輕嘆一聲:“你明明是最無用的那個,可偏偏主人非常看重你。丁清,我這就把你抓回去獻給他,也讓我好好看看叛徒的下場!”
就在丁清縱身一躍,手中結印比出,将要跳上玉霄姬的窗沿的那一剎,兩名侍女一左一右手腳如繩一般纏上了她的身體,壓住丁清的手腕。
丁清從窗外重重摔入了窗內,玉霄姬已起身,扭着細腰赤足一步步朝她過來。
她的腳腕上套着一串金鈴,随着每一步都叮鈴作響,待到一只纖纖玉足踩在了丁清的頭頂,鈴铛聲才停下。
玉霄姬笑道:“你是知道我在這兒,所以特地找來殺我的?”
丁清悶不吭聲,便是默認。
玉霄姬哼了哼:“不自量力,老娘比你多活一百年,難道能力還不如你?”
丁清妄圖掙紮,身體動了動,踩在她頭上的腳卻更加用力。
玉霄姬喜歡這樣居高臨下地看着丁清,她了解丁清,這個小鬼平時很克制自己,可一旦觸及到她的底線便尤其沖動,玉霄姬想讓她沖動。
因為丁清沖動時猙獰的臉上,那雙眼底,能看見深深的痛苦。
玉霄姬道:“你無用,你那殘廢弟弟更沒用,你恐怕不知道吧?自從你出逃後,我便把你弟弟的墳給挖開了。他的屍體好可憐,被蟲子咬爛,沒一塊好肉,但我看見了他的一雙腿,果然少了兩根骨頭,哈哈哈!”
丁清的聲音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她掙紮得越發厲害,玉霄姬便越開心。
她的嘴裏不斷吐出關于丁澈的一切,像是在丁清的心上挖開血粼粼的傷口,見那些早就被她封存起來的記憶再度打破。
她道:“我把他的屍體拖了出來,拉到了他的魂魄面前,當着他的面敲碎,而後拿去喂狗,狗都不吃!唉……小孩兒的臉好痛苦,我看着都心有不忍。”
“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不在乎的,因為你夠絕情,你把他的魂魄丢下,自己當了叛徒。”
玉霄姬的這句話像是直擊入丁清的心髒,一直在她腳下掙紮的人突然渾身卸力,像是一灘爛泥般趴着不動了。
玉霄姬能看見她微微顫抖的雙肩,知道她在哭。
玉霄姬迫不及待想要看見對方眼底的哀痛,她揮手撤走兩名侍女,收回腳,慢慢在丁清跟前蹲下,伸手擡起對方的下巴。
她的臉上一定滿是眼淚,她一定萬分痛恨自己丢下了丁澈,她肯定失去了一切希望,這樣玉霄姬從打擊她中得到的快感便越強烈。
細手擡起了下巴,觸手沒摸到溫熱的淚,僅能從對方眼底看出了幾分狡黠。
丁清如餓虎一般朝玉霄姬撲了過去,右手迅速從懷中拿出了三張黃符貼在了對方的心口,她就坐在玉霄姬的身上,掌心緊緊地按着黃符,恨不得将這東西塞入她的心髒裏。
薄唇輕啓,周椿教的咒術念出。
丁清沒有松開手,她怕一旦松開就讓玉霄姬有逃跑的機會,與其賭那萬分之一,倒不如玉石俱焚。
黃符噗地一聲燃燒了火焰,玉霄姬頓時發出了痛苦的哀嚎。
丁清從她的身上滾了下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已經焦黑的半邊身子,再看向玉霄姬美豔的皮囊迅速被火舌爬滿,一寸寸燒黑。而她身體裏的魂魄像是受到了重創,猶如鐵錘于心口位置重擊,甚至要将她的魂魄打穿。
“啊啊啊——”
一次。
兩次。
第三次。
丁清眼見着玉霄姬的魂魄被黃符重創了三回,而每一次殘留在自己身上的黃符符灰,都像是一只手,硬拽着心髒,險些将她的魂魄打散。
這點兒痛苦于丁清而言算不得什麽,她的魂魄能分裂成一千多塊,而今不過是被打了三下又能痛到哪兒去?
三道黃符之後,玉霄姬便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了,丁清瞥了一眼窗外的天空,烏黑之中逐漸透入了一點兒光亮進來,凡是被陽光所照的地方,将一切回歸于現實。
丁清背對着窗外的光,站在玉霄姬的面前看着她痛苦掙紮。
這黃符只能重創她,玉霄姬畢竟是百年老鬼,過一段時間後便能恢複元氣了。
此時舉世聞名的豔鬼身上沒有一塊好皮,被焚燒至骨髓裏都透着一股焦味兒。
玉霄姬手指難動,一雙眼狠狠地盯着丁清,看見她一半身軀是人面,另一半已經被燒得如同幹屍一般,口齒不清怒罵:“叛徒!瘋子!”
丁清右側身體已經麻木了,她的臉上做不出什麽表情,嗓子被壞了許多,聲音也沙啞着:“你很蠢。”
“丁清!!!”
玉霄姬的确了解她,知道說什麽話能讓她徹底崩潰,可丁清也了解玉霄姬,知道用什麽方法能讓她放下戒心。
她先去城門破除兩個幻象,讓玉霄姬以為她剛入城內,再與她的那些幻象在城中房頂追逐,伺機找到玉霄姬的真正位置所在,最後假裝被俘,任她□□。
丁清知道她愚蠢自大,只要滿足對方,便能讓她放下防備。
玉霄姬說的那些話,或許放在以前的确有用,但是現在,那些都已經不是她最重要的東西了。
丁清一瘸一拐地走到玉霄姬的面前,一只眼定定地看向對方,她道:“我說過,我會讓你徹底消失。”
“你沒那個本事。”玉霄姬痛苦地笑道:“你也是鬼,你若用五堂的殺魂咒,你自己也會灰飛煙滅,你再瘋,也不會為了區區一個我徹底毀滅自己。”
丁清輕輕眨了一下眼,嗯了聲:“你說得對,你不值得我這麽做。”
玉霄姬的眼底閃過些許痛快之色,緊接着丁清又道:“黃符在你身上的壓制會殘留十個時辰左右,在此之前,我會帶你離開雪月城,找到周家,把你交給他們。”
玉霄姬臉色一僵:“你不會這麽做!五堂的人見你是鬼也不會放過你!”
“未必。”丁清終于舍得對玉霄姬展露表情,她緩緩一笑,眼底沒有報複的快感或憐憫。
丁清用左手抓住了玉霄姬的頭發,用力拖拽着她走到房間門邊。推開房門便能看見一池胎水,玉霄姬用此養顏,上面飄浮的花瓣退去幻象盡是血粼粼的肉色,不可細瞧。
從陽光照入雪月城開始,玉霄姬所造的幻境就被剝離,如同皇宮一般的詠鳳摟成了某個世家的大院。
從房間推門而出,入目便可看見被毒死的一具具橫屍,因為過了許多天,屍體早就腐爛,看不出身份。
丁清面無表情地越過那些屍體,拖拽着一直在叫喊的玉霄姬。
這個院子裏曾大擺宴席,到場的所有人都是捉鬼世家中能叫得上名號的,最外的院門被丁清從裏推開,門外還排着一群毫不知情的鬼。
他們見丁清從詠鳳摟的獨門裏出來,那皇城立刻斑駁,化成了某個府邸,敞開的朱漆大門內,還能見到衆人的屍身。
劉川的也在其中,丁清沒去管他究竟是什麽表情。
滿城的幻境被打破,烏雲散去,黑夜結束,白晝來臨之際,一切都無所遁形。
那些發現自己在吃人肉的鬼紛紛發出慘叫,他們身邊不再是衣香鬓影,他們能瞧見彼此的臉上布滿血跡,他們都猙獰地仿佛野獸,不是人,不是鬼魂,卻如惡鬼一般,吞噬着血腥氣。
那些人瘋了一般從房屋中跌跌撞撞跑出,又撞見滿城破碎不堪的屍體。
城外圍牆上站立的烏鴉發出嘎嘎亂叫,撲騰着翅膀一窩蜂湧了進來,讓觸碰不到實體的鬼們親眼看見,他們所在的不是仙境,而是罪惡之境。
丁清就站在紛亂的人群中,一手拽着玉霄姬的發,一手枯枯地擡起,遮住刺目的陽光。
她覺得這光芒不太對。
正午的太陽應當離人最遠,可雪月城上空的太陽卻很近,近到猶如一個着了火的大圓盤,不斷灼曬着城中的一切。
丁清感受到了一陣不屬于冬日的燥熱,照理來說幻境消失,天氣也該回到初冬的寒冷,可這裏比最炎熱的盛暑還要蒸曬。
烏鴉啄屍後盡數飛去,沒有一只在城中停留,而城內一切死物都不能逃脫。
丁清算着時間,心中震驚。
她一直以城內的時間為準,卻沒想到城外其實已經到了午時,第一道天光破開烏雲不是因為幻境碎裂,卻是因為南堂在雪月城設下的不知名陣法起了作用。
究竟是什麽陣法?能讓烈陽逼近。
丁清于腦海中想了許多,直到那太陽裏突然掉下來一團火,火團砸在了街上一間房屋內,嘭地炸開,燃燒着衆多鬼魂,發出陣陣哀嚎。
她抓着玉霄姬頭發的手都險些松了,這一團火将丁清燒得清醒,她立刻明白過來這是什麽陣法。
那逐漸逼近的原來不是太陽,而是數萬張黃符化成了火球,每一張黃符落下,都會燃燒附近的魂魄,不論好壞,直至燒光為止,一個不留。
這是焚鬼符,城外布下鎖魂陣,焚鬼符上還有引咒,這一張張黃符燃燒的火團會按照鬼魂聚集的多少順序一個個落在不同地方,什麽時候整個兒雪月城被燒光,什麽時候才會消停。
丁清駭然,原來這就是南堂設陣長老所說的辦法。
雪月城沒了就沒了吧。
從此以後世上再無雪月城,一磚一瓦皆不存留,恐怕後世人再來看此遺址,也僅剩一個高于符咒的通天城門了。
“丁清!丁清!有焚鬼符!!!”玉霄姬掙紮不了,只能費力嘶喊:“你一定不希望與我一同燒死在這裏,你不是說要将我交給五堂?快帶我走,帶我走!!!”
丁清的目光落在不斷墜入火團的地方,那些鬼魂看見天上有火團落下,紛紛往屋下奔躲。
玉霄姬還在叫喊,丁清側過臉不願聽,只道:“別喊,我不會讓你這麽痛快。”
她拽着玉霄姬的發,等衆人遠離街道再一步步朝城門方向而去,從旁人眼裏看,她就像是在奔向火團,決意赴死。
但丁清知道,只要其他鬼魂全都躲在屋子裏,那空曠的街上就是最安全的。
整個城池的确有一處可以暫時躲避焚鬼符的災難,那裏是城門頂端。
玉霄姬懼怕得幾乎将喉嚨喊啞,丁清只讓她閉嘴。
一團團火焰在她身旁炸開,一粒火星濺到了丁清的腳下,隔了些距離都能察覺到炙熱。
在她的身後,不知多少鬼魂忍受不了火焰跑出,幾步便化成了灰煙。
南堂為了布下這個陣法耗時多日,也最終将雪月城搭了進去。
帶着玉霄姬走到城門下,丁清看向城門外那一圈陣法光圈,她無法穿過陣法,但城門兩旁還有向上而去的臺階,她可以走到最高處,暫且避開這些火團。
按照引咒的順序,丁清與玉霄姬只有兩個魂魄,應當是最後被燒的,但願在那之前,她能想到辦法逃脫。
丁清爬上階梯時,紊亂的心跳已經漸漸平息,她甚至還能平靜地與玉霄姬閑聊。
她問:“你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