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VIP]
周笙白還記得他剛到周家的那一年, 沒幾天就是冬至,周家有兩個小孩兒,一個是周椿, 一個是上官晴瑛。
冬至那晚,周椿的娘将第一碗餃子讓人送給了周笙白,熱騰騰的碗裏飄着八個圓嘟嘟的肉餃,周笙白咬了一口,嚼出了肉的味道, 頓時反胃地吐了出來。
當時周笙白扶着門外牆柱, 只能吐出一些酸水。
白雪落在他的發上,身上, 他聽見有人低聲喊他‘怪物’。
男孩兒聽到時渾身一顫,詫異地回頭瞧去, 那是兩個周家的仆人,仗着堂主不在, 說他是野種。
化雪後沒多久便是春天, 周椿的爹帶門下弟子出雲川城捉鬼, 與惡鬼糾纏,身陷囹圄, 周椿的娘帶人去救,周笙白不願待在人人看他如異類的周家, 偷偷跟了上去。
周椿的娘曾背着一把劍,蹲下看向周笙白,眉目柔和道:“我帶你回去,在周家, 沒人敢欺負你。”
她叫周瑷。
周家已經連續幾代都是女子當家了, 周瑷與周笙白同母異父, 她的夫君是入贅到周家的,本事不高,可對周瑷很好。
一口能吃下半個鎮子的惡鬼腹大如倉,發出可怕的尖笑。
最終周瑷與其夫君不敵,男人被惡鬼殺死,吞了魂魄,周瑷拖着亡夫的屍首艱難逃生,其餘周家的弟子都受了不同程度的重傷。可那惡鬼窮追不舍,直将人逼至懸崖邊上。
周瑷想着自己大約是死期将至,望向萬丈深淵,先一步把亡夫的屍體丢了下去,本欲縱身一躍,只聽惡鬼發出可怕的哀嚎叫喊。
一陣風卷殘雲,周家衆人驚懼地望向那個年幼、還不到人胸膛高的孩子。他口露獠牙,背生雙翼,将上百個捉鬼能士都不敵的惡鬼生生吞下。
周瑷見之,心慌地喊了聲:“笙白!!!”
男孩喘着粗氣,滿襟的血,他與周瑷之間不過幾十步的距離,卻好似很遙遠,他們隔着幾十個逃亡的周家人,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怪物。
于是他就真的成了個……連周家都難容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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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救了那些人,并未得到感激,回應的卻是懼怕、鄙夷、嫌惡、排斥。
周瑷喪夫,還要被衆多族老逼迫送走周笙白,她據理力争之下,也僅能退步,将他送到了多年沒有人住過的閉蒼山莊。
她怕他住不慣,于是命人在小院裏種了許多花,其中有一株白梅是她親手種下的。
她曾說:“笙白,我是姐姐,以後發生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
可她最後還是把他一個人丢下了,孤零零地丢在了閉蒼山莊內。
周瑷要處理亡夫後事,要整頓周家,忙起來一連幾個月都不見人影。而這段時間裏周笙白沒吃過一餐好飯,他不能吃肉,會惡心想吐,周家下人們送來的飯菜又油又腥,甚至還有馊的。
他們說他是異類,他們想用自己的辦法趕他走,周笙白只能用山間的野果果脯。
後來周瑷來看過他,問他過得好不好,笑着撫摸他的頭發,說他長高了許多。她又說了那句話,她說周笙白遇見任何事,都能告訴她。
周笙白沒說,表現得異常聽話,他沒訴苦,他得懂事,因為周瑷已經是整個周家,對他最好的人了。
他就這麽在閉蒼山莊上住了兩年,總共見了周瑷五次,也只有在除夕時他才能被接到雲川城和周瑷坐在一張桌上吃團圓飯。
周瑷總是給他夾菜,那些山珍海味,周笙白一口也沒吃下。
那夜放煙花,周瑷拉着周椿去看,她瘦了許多,整個人也憔悴了,可她依舊能提起精神與周椿一起笑,陪着周椿玩兒。
周笙白就遠遠站着,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與歡鬧尤為格格不入,哪怕是最和諧美滿的氛圍,都打不破他身上籠罩着的那一層冰冷,他只要看到這些人的臉,就能想到他們看他的眼神。
又過了幾個月,上官家的人帶着子女一同前來周家拜會,兩家小孩兒玩兒在了一起,年長的帶着年幼的爬上了雲川城外的山,到了閉蒼山莊。
時隔三年,上官晴瑛又見到了周笙白,見他長得越發好看。
當時他就站在閉蒼山莊門前的石牆邊,手上捧着一本從山莊內帶出來的書,一邊看書,一邊對照着石牆上的符文。
上官家的小孩兒頗多,誰也沒看見他藏在衣服下的鷹爪,紛紛好奇地問周椿這是誰。
十歲的小少年挺直腰背,見到了許多示好的笑臉,周笙白有些恍惚。
周椿說他是她住在山上的親戚,叫周笙白。
于是那一個個年齡相當的男孩女孩,紛紛喊他周公子。
他們約好了次日再上山陪他玩兒,周笙白天一亮就在門外等,果真等來了那些人。他們穿着五顏六色的花衣裳,十幾個一群,嘴裏談的都是他從未見識過的天地。
他們一群人坐成一排,周笙白離得最遠。
上官晴瑛起身時被裙擺絆住,險些朝前摔去,周笙白迅速起身去扶她。
“多謝。”上官晴瑛道。
而後是一片嘩然。
周笙白擡眸看去,這幾日對他示好的人,紛紛朝後躲避。
他低頭看去,原來是右足露出衣擺,而方才為了扶上官晴瑛,越過距離也伸出了雙翼。
“他怎麽會有翅膀?!”
“他的腳怎麽長成那樣?”
“周椿,你從來沒告訴過我們,你的親戚是個怪物!”
“他是不是人?還是說他是鬼?太吓人了,我們快走吧!”
周椿焦急忙慌地拉着那些人,有些氣惱地讓他們別走,最後這座山上就剩下周椿、上官晴瑛與周笙白三人。
周椿什麽也沒說,可她看周笙白的眼神分明帶着責怪,怪他沒能将自己好好藏起來。
最後連周椿與上官晴瑛都離開了。
周笙白又回到了寂寞的孤獨中,他還是習慣早起,在門前站上許久,可上山的路始終無人經過。
又過了沒幾天,有人上山,特地來了閉蒼山莊,帶着雲川城內最好的糕點要和他成為朋友。
周笙白當時露出鷹爪,惡狠狠地瞪向那個人:“滾!”
那人也不怕,說他是上官家的長子,前幾日他的兄弟姐妹們太不懂事,他是來賠禮道歉的。
後來那人又厚着臉皮來了好幾次,不勝其煩地問周笙白在看什麽書,能不能和他說說話。
周笙白當真以為他是個好人。
天是盛暑,那個少年說在山下買了涼茶,他給了周笙白一杯,周笙白不疑有他喝下了。杯中的血腥味兒很快傳達至他的喉嚨,渾身猶如燒着了般叫嚣着酸脹疼痛。
主動示好的少年并非真心交友,卻是惡意捉弄。
他哈哈大笑,說這哪是涼茶,不過是一杯加了老鼠血的水,因為周笙白被周家人關在了閉蒼山莊不能見人,所以他也如同老鼠一般,是人人喊打,不見天日的可憐蟲。
那是從活鼠身上取下的血,周笙白碰不得此類葷腥,手腳立刻發生了變化。
他突然對這些人臉産生了濃烈的厭惡,這世上的人都如此讨厭嗎?原來這才是凡人的本質?
他們不懂得知恩圖報,不懂得尊重,他們的眼睛看不穿別人的心,他們不是用真心去分善惡是非,而是用可笑的人間地位。
周笙白看到那個少年還在笑,笑他逐漸變得不倫不類,變成一只龐大的怪鳥。
周笙白讨厭他的笑聲,生生扯斷了對方的胳膊作為那杯水的回禮,幾乎控制不住身形倉皇地從崖邊飛了下去,離開前撞上了石牆,在上面留下了一道爪印。
他要去找周瑷,他要問她,她将他帶回來究竟是因為他們為至親血緣的姐弟,還是因為他是她不能擺脫的責任、累贅。
于是周家人便見到一只龐然的,似鷹非鷹,似雕非雕的巨鳥撞上了周家的門匾,将牌匾撞了下來,巨鳥也摔在了地上。
當時上官家的人還在堂內,聽見屋外躁動連忙要出來看。
周瑷聽弟子禀告,頓時把上官家的人攔下,命人速速帶走周笙白。
她怕周笙白被上官家的人撞見,她怕周笙白這不為人知的秘密展露于衆人面前。
周家捉鬼的鋼索鐵網朝周笙白撲過來時,周笙白的心下一片冰涼,他掙紮着想要逃脫,在那一瞬,他有些不懂周瑷究竟是想要保護他,還是怕他讓她丢臉。
周笙白被衆人撲下,鐵鏈磨着他的翅膀,一只只手壓着他的脊背,他望着那一張張居高臨下的人臉,還有站在角落裏,眼露不忍憐憫的蘇威。
沒人幫他。
沒人幫他!
就連周瑷也不見他!
是啊……
他在這些人的眼裏可不就是個怪物嗎?
他、就是個怪物。
所以周笙白沖開了身上的枷鎖,鐵鏈困不住他,黃符鎮不住他,誰也攔不住他。
他要離開這裏,遠離這些人,他寧可一個人生活,也不要再看這些人惡心的臉色!
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值得他去在意的,他們的懼怕,來源于他們膽怯,他們輕視,是因為他們自私,他們憐憫,是因為他們無知,他們不值得。
……
那些回憶,是周笙白在雲川城周家的三年。
他以為此生可能永遠也無法找到一個人,能讓他正眼看待,能讓他去在意的了。
可丁清從未說過他是怪物。
太陽徹底落山,山洞裏鐘乳石上的冰漸漸融化,化冰後的水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發出細微的水滴聲。
周笙白說完那句話,仿佛時間靜止,丁清傻了般睜圓了眼睛望向他。
周笙白的心跳聲越來越快。
丁清說他的羽毛很漂亮,她說他長得很好看,她說他最厲害了,她看向他的眼神,只有崇拜傾慕,是濃濃的熱情。
周笙白突然覺得,自己對丁清說喜歡,有些膚淺了。
他不僅僅是喜歡丁清,他想要丁清永遠都陪在他的身邊,他無時不刻想要擁抱她,親吻她,他想要擁有她,讓她整個人從裏到外,連一根頭發絲都屬于他。
單單一句喜歡,又怎麽能夠?
丁清終于回神,可洞內光線太暗,周笙白沒看見她臉上燒紅得就像是一口氣飲下了二斤酒,連指尖都在發燙。
噗通、噗通的心跳聲還在亂着。
丁清忽而覺得口幹舌燥,她将放在自己心口的手胡亂壓在了周笙白的胸膛上,有些無措地問:“你、你心跳得這麽快沒事嗎?好像馬上就要出來了一樣。”
掌下的跳動隔着骨肉,隔着衣料,卻仍舊有力地亂撞在她的手心上。
周笙白朝她湊近:“我說我喜歡你,丁清。”
丁清唔了聲:“我聽到了。”
他逼了過來:“那你呢?”
“我……”丁清擡頭看向周笙白,他将她徹底環在了山洞的角落裏,不留一寸逃脫的空隙。
丁清也不想逃。
“我好像,也是。”
作者有話說:
摸摸老大的頭。
所以之前在閉蒼山莊,白白是去給清清找他以前吃過,最好吃的果子了!
就是那顆騙清清說有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