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張夫人往趙安人家去道謝,催着張圓也一道前往。

張圓不願:“只父親母親和哥哥嫂嫂們去就好,讓我在家溫書寫字吧。”

“大家都去,如何能單單剩你一人。”張夫人道,“近來你怎的回回都避着趙家,安人屢屢問起你來,每次借口都是念書功課,說的多了我臉上也不好看,再者窈兒妹妹也許久未見你,次次都要找你說話,你這次就一起去,跟她們問個好。”

張圓拗不過自己母親,只得一起前往,因是杜若和張優的關系,也算是一大家人,并不避嫌,大家都坐一塊兒說話,張圓在張夫人下首少坐了會,趙安人直拉着他噓寒問暖,一時又脫不開身,只得硬着頭皮坐下。

窈兒也在,見張圓低頭答話,不看她一眼,撅着唇道:“如今圓哥哥也和我生分了,看也不看一眼,是嫌我生的醜還是嫌我入不了哥哥的眼。”

“非也,非也。”張圓連連作揖,“妹妹容貌耀目,不敢仰目。”

“到底是生分了。”趙安人笑道,“孩子都大了,小時候時時一起玩耍,那樣親厚的感情,如今都淡了。”

張夫人聽出她話中嘆意,使喚自己小兒子:“去給窈兒斟茶陪個罪,小時候那般的好,如今大了也不要忘了舊日情誼才好。”

張圓也覺有些不好意思,被母親念着,捧了一盞茶去窈兒面前:“妹妹喝茶。”

今日恰逢那梳頭婆子也在趙家伺候,笑吟吟插花道:“昨日老奴才去戲樓看了出才子佳人的時興戲,還想着這樣的仙人兒,世間哪裏尋得找,今日一看他們兩人,郎才女貌,倒是天生一對,這敬茶模樣和戲裏演的一模一樣。”

她這話說的放肆,奈何聽着有心,張夫人和安人看着窈兒和賠罪的張圓,心中各自回味了一番,禁不住欷歔,兩人對視一眼,都頗有些不好意思。

四月初四文殊菩薩誕辰,施老夫人依着舊例要往廟裏去進香,苗兒尚有月餘就要出嫁,田氏也一道去廟裏祈福,故而姐妹四人都跟着出門,只剩桂姨娘在家守着。

寺裏用過午間齋飯,臨走時見山門前擺着簽筒,求簽者絡繹不前,姐妹四人見簽筒,各自取了一枝竹簽,苗兒和雲绮的都是上吉,正是“花遇桃李近春榮”,和“草木逢春盡發芽”,芳兒的是中吉的簽子“翻身跳進水晶中”,只有甜釀抽了下吉“雁在天邊獸在山”。

甜釀看了一眼,默默的将竹簽塞回簽筒。

衆人偕着施老夫人歸家,馬車駛入門內,桂姨娘面色尴尬,迎上來對施老夫人欲言又止:“家裏來親戚了。”

施老夫人以為是那個遠親,桂姨娘看了看甜釀:“是二小姐的表舅,外出販貨途經江都,特來看看施老夫人和二小姐。”

原來是周榮。

他先前已來過一次,施少連和甜釀都在外院招待過,此次來門房還認得,先把他招呼進了倒座,再去通報桂姨娘。

桂姨娘從未聽過王妙娘還有個表兄,正是一頭霧水跟着仆丁出來見人,見來人身材高瘦,一雙眼瞧着有些膈人,身上衣袍皺巴巴的倒不像個正經人,又聽的說周榮說上次來施家未得一一見過府內親戚,匆匆見了侄女兒一眼便走了,心下罕異,先讓下人治了一桌酒菜,再等施老夫人和甜釀歸家定奪。

施老夫人聽畢桂姨娘所言,亦是皺了皺眉頭,問甜釀:“前些日子你見過這位表舅?小時候可曾見過這位表舅不曾?”

甜釀失神,臉上沒有半分表情,怔了半晌沒有回話,見無數雙眼都望着她,慢聲道:“我不認得這個舅舅,之前從未見過,也只是幾月前他上門囔着來找姨娘,被大哥哥撞見,大哥哥打發了些銀子,把他送走了。”

既然是來看施老夫人和二小姐,施老夫人就不得不去應付,倒座裏擺了滿桌酒菜,已被吃的狼藉一片,周榮酒足飯飽攤在椅上,灌了滿肚的黃湯,燒的面紅耳赤,見甜釀扶着施老夫人進來,喜滋滋的撐身:“侄女兒……老太太……嗝……嗝……”

他連連打了好幾個飽嗝,酸臭盈屋,施老夫人和甜釀都皺了皺眉,見周榮眼迷臉熱,大舌頭說話:“正……正巧又到江都……先來走……走親戚……”

甜釀見他七倒八歪過來行禮,腳步趔趄,直直兩人撲來,幸而被下人拖住,醉得連話也說不清,施老夫人已是滿臉不悅之色,只得先吩咐人扶周榮下去歇息,等明日再說話。

她送施老夫人回屋,祖孫兩人一路沉默寡言,最後施老夫人道:“這人看着倒不像個好的……”

甜釀暗暗蹙眉,将施老夫人送回屋後,先去了見曦園找施少連。

施少連并不在見曦園,說是跟客商去外頭看貨,半下午後才得歸家,甜釀請紫蘇找人去外頭尋,旺兒跑出去問了一圈,道是:“大哥兒和客商往酒樓去了,說是晚些回來。”

晚間甜釀再去,施少連尚未歸,她只得作罷,第二日一早往祖母去吃早飯,見周榮已然在主屋陪着施老夫人笑呵呵說話,旁側施少連作陪。

周榮見甜釀來,直喊着叫侄女,又說吳江的風土人情,又說江都的各色景致:“此次途徑,倒是有些閑空,少不得在府上叨擾即可,小侄兒我可是第一次見,也要多盡做舅舅的一分心意。”

一會又誇施家姐妹幾人生的貌美,一會又誇喜哥兒聰明伶俐,說的眉飛色舞,施老夫人在上首隐忍不便發作,便是雲绮幾個也心生不悅,施少連陪着說了幾句,将周榮待往外堂去,人一走,雲绮便要走:“這都是什麽不要臉的親戚,臭也臭死了,招人惡心。”

“你這丫頭,好好說話。”

周榮連着在施家住了個三四日,每日裏也只顧在施家大魚大肉,酒醉飯飽之後就要同施家人說些不三不四的閑話,又要抱着喜哥兒出門玩,把喜哥兒吓的見面就躲,除此之外分毫不提,施老夫人實在不願應付,言語之下要送他些盤纏回吳江去,他也只顧插科打诨,只賴在施家吃吃喝喝。

正是孟夏時令,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時候,見曦園裏花木扶疏,竹筍如編,熏風和暖,百花簇擁。

施少連正在虛白室裏喝茶,小幾上還擱着蓮瓣盞,顯然是在等她。

甜釀眉眼都耷拉着,臉色恹恹的,顯然幾日未曾好眠,施少連卻是衣冠楚楚,翩然斯文。

兩人相對無言,坐了許久,第一壺茶水已冷,施少連潑在窗外竹林,再煮一壺,水汽酽酽彌漫在虛白室中。

林間的蟲兒在鳴,甜釀輕聲問:“大哥哥說,沈嬷嬷已經死了。”

“對,妹妹還記得。”

“周榮是個地痞無賴,根本不是姨娘的表兄,是和沈嬷嬷串通,來家裏訛銀子的。”她語氣有些苦澀,“哥哥上次說,讓我配合出面演一場戲,又說,沈嬷嬷身邊的人,哥哥都自有安排。”

“我說過這話?”施少連挑眉。

“這回他來,又不受錢,不要物,只顧在家裏厮混,是受誰指使的呢?”

“是大哥哥嗎?”

施少連垂眼不說話。

“大哥哥。”她看着施少連。

“嗯?”他亦擡頭回望她。

“為什麽呢?為什麽大哥哥要這樣做?”她一字一句,“為什麽哥哥要找他來為難我?”

“妹妹有很久不來見曦園了吧。”他起身,倚着窗看園中景致。

很久很久之後,施少連道:“近來過的頗有些不順,前些日子做了一筆生意,把妹妹的嫁妝錢全虧空了……”

“哥哥此話是什麽意思?”

“我有時也盼着妹妹出嫁,給妹妹買嫁妝,解決煩惱,希望妹妹日子過的喜樂圓滿,但有時候又舍不得妹妹的乖巧可愛,不舍得妹妹就這樣離家而去,這兩種念頭日夜反複,折磨心神……”

甜釀打斷他的話:“這和那個周榮……又有什麽關系呢?”

“其實,張家并沒有那麽好是不是?若是他們真當敬重施家,看中妹妹,婚事何必要拖到張圓院試之後,張夫人又怎麽會氣勢洶洶、不管不顧的沖到家裏來問妹妹的出身,近來張家二郎升遷賀喜,辦了宴席,邀了好些官太太,卻未請施家。圓哥兒看着好,其實性子軟年紀小,未必保得住妹妹,這樣的人家……妹妹不如不嫁,索性留在家中……”

“多謝哥哥為我婚事操勞,深思熟慮,哥哥說的我都知道。”她眼眶一熱,“沒有十全十美的婆家,但我願意嫁給張圓,我喜歡他,何況,我已經十八歲了,到了該出嫁的年齡……只求哥哥成全……”

他輕輕一笑:“可是聽說,近來張夫人和趙安人走的甚近,張圓和趙窈兒又是青梅竹馬,如今張優升遷正是得了趙家的好處,張圓在府學裏頭出類拔萃,人人誇他前途有望,我估摸着這兩家心裏頭都有些想法呢,眼下張夫人心頭還不知道怎麽嘀咕着要找退婚的法子呢……怕是妹妹一心出嫁的願望要落空了。”

她有些有氣無力,擡頭看他:“所以這就是哥哥的打算嗎?如果張家知道施府裏來了個表舅,這表舅又知道二小姐和王姨娘的一些舊事,那張家自然可以借此人的一席渾話,來施家鬧一場,把親事退了?哥哥是打着這個主意嗎?上次張夫人聽到的風言風語,是哥哥傳出去的麽?”

”妹妹怎麽會這麽想?”他甚是驚訝,“妹妹是施家人,妹妹受辱,就是我施家受辱,張家握住我家把柄來退親,豈不是損了我家的面子。”

施少連眨眨眼,輕笑道:“不是萬不得已,我不用這等利人損己的法子……我要妹妹來退親,要施家來退親。”

“我不願意。”她咬牙道。

“那……要是明日裏,周榮表舅不小心将妹妹的身世告訴祖母,尼姑庵裏的小九,私窠子裏的小酒,都将給祖母聽呢……”

甜釀僵住不動,艱難的盯着他:“我不明白哥哥的意思……哥哥攔着我不嫁,能攔住一年二年,能攔住一輩子麽?不嫁張圓,也會嫁別人,我總要離開家……”

“我可沒想過一輩子的事。”他輕輕笑,“只是恰好發現這門親事不甚滿意,又愈加喜歡妹妹對着我笑,喜歡妹妹呆在我身邊,喜歡妹妹給我做衣裳、陪我喝茶,也喜歡妹妹對我撒嬌、抱怨、讨好,時時如此,日日如此。”

他盯着她,眯起細薄的眼,伸出手指,去觸摸她柔軟鮮妍的唇脂:“也喜歡妹妹的……”

甜釀猛然扭頭,躲過他的手,往後退步:“我一直把哥哥當親哥哥看待……親哥哥,親兄長。”

“親兄長嗎……”他臉上逸出一點笑意,“既然是親兄長,長兄如父,妹妹就聽兄長一言,去跟祖母禀明,把這門婚事退了。”

“如果我不應呢?”她心緒起伏,臉色蒼白,“何須要周榮去說,這個家裏最清楚我身世的不就是哥哥麽,請哥哥即刻去告知祖母我這個二小姐是個贗品,去向張家提退親。”

“我沒想到妹妹這樣不會替自己打算。”他怡然笑,“妹妹不當施家二小姐自然好,我亦是喜歡,妹妹不是妹妹,婚事成不了……”

他貼近她耳邊悄悄道:“那哥哥也不成哥哥……是別的男人了……豈不是更容易……”

她耳邊似乎被一點溫熱和濕潤蜇了一下,有溫熱的呼吸灑在雪白的頸子上,而後是深深的嗅吸。

“好甜的香……裏頭的衣裳,也熏過香了麽……”

她瞬時渾身顫抖,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你……”

“妹妹若還是妹妹……至少還有祖母護着,還有旁人看着,做哥哥的還要拿捏分寸,避着旁人耳目,總歸只能看不能碰……等哥哥有一日厭了,倦了,找戶好人家,再把妹妹送出嫁,不好麽?”

“我不……”她喃喃自語,落下幾點淚來,“明明一切很好的……已經這個時候了,什麽都準備好了,我只要再等上一些時候……”

“妹妹不明白嗎?施、張、趙三家,沒有一家希望你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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