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馬車緩緩駛入施府,在內院壁影前停了下來。
甜釀雙手撫在膝頭,僵坐在車上一動未動,頭低垂,眼珠靜靜盯着衣裙上的繡花,施少連看着她安靜的側顏,良久之後,撩簾下車,伸手去扶她:“妹妹下車。”
車內慢慢探出一只潔白纖細的酥手,輕輕搭在施少連的手掌上,而後是素白羅裳長袖,半幅瑞花紅碧玺色長裙,再出現在衆人眼前的是窈窕身姿,脂粉不施的清麗面容,花瓣似的唇,烏黑的眼瞳,青黛的細眉,風姿楚楚的在施少連的攙扶下站穩在地,靜靜地環視衆人,而後眼波收斂,将眼神收回。
車旁等着的仆婢先見施少連下車,神色瞬間變得奇妙,有些忐忑,又有些激動,待看到甜釀下車,人人眼瞳猛然一縮,心中揣摩各般心思。
看哪?走了十日,她居然又回來了?
當日的情景實在有些玄妙,二小姐的吳江表舅原已銷聲匿跡了好幾日,不知又如何突然出現在施府,醉醺醺的闖入內院,嘴裏咧着:“你不給我銀子花銷,我就把當年那些事抖露出去,頂了我親外甥女的名頭,還不知道孝敬舅舅……”
而原本在家陪喜哥兒玩耍的二小姐,不知何時消失得無隐無蹤。
施老夫人和家中衆人燒香歸家,早有嬷嬷急沖沖撲上來喊:“二小姐不在家中……”又聽得後院裏有男人囔囔,周榮大喇喇躺在主屋院子裏說些有的沒的渾話,周圍一圈仆婢鴉雀無聲,個個縮着肩膀,面色詭異。
再細聽周榮說話,施老夫人已氣得渾身發顫:“你說什麽?”
周榮被挾着進了內室問話,院子裏只留桂姨娘、田氏、雲绮和芳兒面面相觑。
雲绮拉拉桂姨娘的袖子,臉色奇妙,僵着唇角,似笑非笑:“娘……他說,二姐姐是冒充的……不是我們家的人……”
桂姨娘和田氏互望一眼,低喝:“閉嘴。”
周榮這一鬧,在場聽見的人仿佛握住什麽了不起的秘密,沒聽見的時不時探頭探腦,心急火燎要弄個明白,兩撥人馬撞在一起,眼神裏都蘊藏着些奇異的光彩,是秘不可宣的震撼,也是不言而喻的喜悅。
原來那個溫柔知事、善解人意的二小姐,是個假芯子。
“模樣生的那樣好,卻是個假貨色,也不知道是什麽來歷出身。”
“怪不得整日喬模喬樣的,百般要好,見到我們個個笑盈盈的,我心頭還納悶呢,哪家有這樣好的主子,每回去,不是賞這個,就是送那個,這樣可算知道了,原來,原來是這樣。”
“你看她慣會讨人喜歡,日日趕着讨好老夫人,又纏着大哥兒,家裏哪人不受過她的好,原來都是假裝,忒不要臉。”
“事情抖露出來,你看她不也逃了嗎?聽說大哥兒還去追了,要我說,追她作甚,倒不如讓她去……”
新園子十之八九已落成,還有些收拾的活計,況苑正領着人趕工,聽見手底下的雇工交頭接耳的讨論,厲聲喝道:“主家的事情,你們瞎傳什麽?工錢還想不想要了?”
施老夫人一旁聽着周榮昏言昏語,又聽見甜釀偷偷離家,施少連追着甜釀而去,猶如重拳擊眼,烏漆嘛黑一口腥甜,扶着椅彎半日說不出話來,好半日才緩過來。
只有安心在繡閣待嫁的苗兒,原本兩耳不聞窗外事,聽聞下頭侍女竊竊私語,聽見二小姐幾字,喊侍女過來說話,聞言大驚失色:“什麽時候的事?甜姐兒去哪兒了?尋回來了沒有?”
她去主屋找自己母親和施老夫人,正見桂姨娘領着翟大夫匆匆進內室,想要細問消息,被自己母親拉住:“這節骨眼兒,你還摻和什麽?老夫人都被氣倒了,你莫管其他,只管回你屋裏去……”
“甜妹妹孤身一人,能走到哪兒去?”她焦急跺腳,“下頭人嚼舌頭,都傳些不好聽的,也該讓老夫人約束約束,不然毀了甜兒的名聲。”
芳兒拉着苗兒回繡閣:”她趁姐姐婚前鬧這些事,姐姐不怨她倒罷,這會兒還有心思向着她。”
消息不胫而走,幾日就傳遍了左右人家,翻來覆去将這事說了又說,幾番欷歔,卻無一人有憐憫之意,總歸是他家事,他家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
甜釀靜靜的站在施少連身邊,神色平靜,不言不語。
周邊的婢子嬷嬷小厮,小心翼翼的捅捅身邊人,面面相觑,竟無一人上前來說話服侍。
施少連亦能料想今日情形,心裏冷笑,将身邊衆人環視一圈,聲音慢條斯理,卻十足的冷然:“你們一個個是瞎了不成?二小姐外出回府,做家奴的個個袖手旁觀,誰教你們這樣怠慢主人?還不來跟着。”
仆婢們聽得施少連這聲“二小姐”,“主人”,似是大有深意,紛紛回過神來,三三兩兩上前來向甜釀作揖請安,又聽得施少連低頭替甜釀整理衣袖,溫柔聲道:“妹妹先跟我去見曦園歇息。”
又冷聲向着跟随的仆婢:“二小姐身邊的伺候的人呢?叫她們來見曦園服侍。”
他親自拉着甜釀,後頭跟着數個仆婢,浩浩蕩蕩往見曦園裏,紫蘇和青柳見施少連帶着甜釀,亦是吃了一驚,正趕着上前來拜,聽得施少連首句話便是:“把屋子好好收拾一番,空一間屋子出來給二小姐,再找幾個人,把繡閣和主屋兩處二小姐的東西都搬來見曦園來。”
而後頓了頓,淡聲對紫蘇道:“把我衣裳收拾幾件,先送到前院去,這幾日我先去外堂住。”
紫蘇愣住,還未言語,只聽得施少連對甜釀解釋:“這幾日繡閣人多,祖母那處客也不少,只有我這裏清淨些,妹妹且住幾日,等家裏雜事畢了再搬回去。”
甜釀看着他,黑睫墜了墜,柔順點點頭:“有勞哥哥操心。”
兄妹兩人一道進了耳房喝茶,施少連離家許多天,将一應事情都抛下,件件樁樁都等着他過問,他也不慌不忙,先吩咐人去廚房,要廚房送些甜湯熱點心,又要人來修剪園內花木,洗刷地面,又盯着紫蘇等人收拾,孫翁老爺被順兒喊來,說起這數日家中各項事情,一時在見曦園內的仆丁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進進出出的衆人皆能瞥見耳房景象,甜釀握着一只蓮瓣盞,慢悠悠品茗,偏首盯着手中書卷,意态從容閑散,施少連忙時,或伏案寫字,或和他人說話,但若有閑,還親自替她斟茶端點心。
仿佛外頭的風言風語,周榮口中的那個故事,和她半點關系都無。
甜釀在,施少連也不往外去,只找身邊人傳話,見一旁甜釀捧着書凝神細思,問旺兒:“老夫人呢?”
“适才家裏來了客,老夫人剛送客走,老夫人這幾日有些咳喘,這會兒喝了藥在屋裏打盹。”
施少連颔首,又問:“桂姨娘和田嬸娘呢?”
“都在主屋那邊,況家也來了人,要把大姐兒的嫁妝擡出去。”
他想了想,扭頭望了甜釀一眼,捏着自己的茶盞:“去和老夫人、桂姨娘說,就說二小姐回來了,先在我這住着,路上累了,晚些再去主屋請安。”
這邊話音剛落,那邊施老夫人的婢女圓荷領着甜釀的兩個婢子進了見曦園,先見了施少連,又朝着甜釀福了福。
“老夫人這幾日身上不好,動不得,聽聞二小姐回府,特意吩咐婢子來看看二小姐。又說二小姐出門這些日也是累了,先好好歇着,等過幾日家裏清淨了,再一起說話。”
甜釀聞得此言,心頭再冷,也不由得心潮湧動,握緊書卷,不看屋裏人,偏頭瞧着別處,再三啓唇:“圓荷姐姐替我回聲老夫人,就說甜釀多謝老夫人挂念,望老夫人保重身體,毋要因一點小事傷身傷神。”
圓荷點點頭,将話帶到,向甜釀福了福,又和施少連說了幾句,最後告辭:“老夫人身邊不能缺人,我先去了。”
施少連也不送她:“晚些得空我去看看祖母。”
圓荷一走,甜釀只顧握着那書卷怔怔出神,施少連見她神色,眼裏似有瑩光閃動,遞過去一方帕子,低嘆道:“這家裏有我給你撐腰,祖母也沒說半個‘不’字,有什麽好怕的。”
甜釀不接他的帕子,眨眨眼,将頭垂下,輕聲道:“我是跟着哥哥回家的,哥哥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他收了帕子,想了想,一時也無言語。
那兩個跟着甜釀的婢子在主屋被桂姨娘差遣去做了其他事情,來的晚些,正撞上和圓荷一道進了見曦園,這回圓荷已走,耳房內施少連和甜釀兩人都默不作聲,她們是第一次來見曦園,一時也不知做些什麽,只得都守在耳房門前,聽得施少連發問:“我從入家門起就傳你兩人來服侍二小姐,如何這會才到?”
“桂姨娘差遣我兩人打掃屋子,一時被絆住了,忙完才過來,這才晚了些……”婢子喏喏道。
“桂姨娘?”施少連掀開眼簾,慢悠悠道,“我沒記錯的話,你兩人是我買給二小姐差使用的婢子,什麽時候起做了桂姨娘的人?”
兩個婢子相視一眼,慌忙解釋:“不……不是……只是藍家大姐兒出嫁,家裏人手缺着,桂姨娘看我兩人閑,臨時指派我們一點活計……”
“你兩人閑?”施少連眉峰往上一提,語氣突然冷凍成冰,“閑得連二小姐出門,你們都不知道跟着?閑得連主子都要等着你們來伺候?我買你兩人有何用?倒不如趕出去算了。”
“……我們不是這個意思……”兩個婢子聽得施少連滿腔怒意,慌慌張張往地上一跪,連連求饒,“我們沒有閑……真沒有……此前一直守着二小姐,也不知道二小姐什麽時候出門的……我們沒有偷懶不來伺候……”
施少連指節點着桌面,喚人:“去把牙婆喊過來,把她兩個趕出府去。”
婢子們聽得要喊牙婆,這才知道急了,慌不疊的向施少連求饒哭訴,施少連覺得好笑:“你們的主子又不是我,朝我求饒有什麽用處?”
兩個婢子這時又轉向甜釀,連連求饒:”求求二小姐,別賣我們,日後我們一定好好服侍……求求二小姐……”
甜釀在一旁聽着婢女哭聲,起先不語,而後蹙眉,淡聲道:“何必呢……又不是她們的錯。”
“連主子都能認錯,這等蠢貨也不配留在妹妹身邊,還是給妹妹換兩個。”
甜釀不耐煩聽婢女哭泣:“哥哥要換就換,她兩個受桂姨娘差遣幹活,想必姨娘用的順手,她們又說姨娘身邊缺人手,哥哥不如送給桂姨娘去,也顯得哥哥看重姨娘。”
施少連聽得她這番話,一掃冷意,笑吟吟的看着甜釀:“妹妹這話,甚得我心。”
當即讓紫蘇帶着兩個婢女,送去了桂姨娘的面前。
兩個婢女哭哭啼啼的被送到桂姨娘跟前,桂姨娘倒楞了楞,聽得紫蘇道:“大哥兒和二小姐聽說姨娘手邊缺人,故把這兩個婢子送給姨娘差使。”
“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紫蘇道:“大哥兒說姨娘勿要客氣,已經請牙婆上門,再挑幾個給二小姐使,姨娘這邊管着後院大大小小的事,理當多用些人,這事若讓外人知道了,還以為家裏仆婢不夠使喚,東挪西借的不好看。”
聽畢此言,桂姨娘雪白的臉漲的發紅,畫的又細又高的眉梢都染上紅意,尴尬得半晌不言語,一旁的雲绮見母親這個神态,怒氣沖沖跺腳:“都這樣了,哥哥還偏心她。”
她氣沖沖的往見曦園去,身後還跟着芳兒,桂姨娘差芳兒來追雲绮,怕她嘴裏說出不好聽的來。
這陣兒芳兒跟着雲绮住,兩人好似親姐妹,雲绮跑的快,芳兒氣籲籲的追趕不及,一前一後的進了見曦園,卻只見施少連坐在耳房裏看賬,卻不見甜釀。
“她呢?”雲绮左右觀望,繞着施少連,“大哥哥……她呢?”
“誰?”施少連挑眉問她。
雲绮跺跺腳:“還有誰?那個假芯子的贗品,是不是見我來,她不敢見,故意躲起來了。”
“雲绮,好好說話。”施少連輕喝,“她出門這些日,路上有些累了,這回在虛白室歇息。”
“她是假的,假的,假的。”雲绮忿忿道,“她根本就不是施家人,是外頭的野種,混進我們家享福來的,她這人狡詐又虛僞,一味的讨好爹爹,讨好祖母,讨好哥哥,她根本不是真心對大家好,只是為了自己……”
“我不許你這麽說甜釀。”他緩緩抛下手中賬冊,“她是什麽人,我心頭比三妹妹清楚。”
雲绮心中也有怨恨:“到如今……大哥哥還是偏心她,她和哥哥半點關系也沒有,大哥哥還要把她追回來,還要護着她,幫着她……”
“明明我才是哥哥的親妹妹……我才是和哥哥一處長大的人……明明小時候哥哥是喜歡我的……”雲绮嘴兒一癟,聲音帶着哭腔,“哥哥越來越偏心,什麽都是先緊着她,有好東西也送給她,她搶了我家,也搶了我哥哥……”
施少連掀起眼皮看她:“大哥哥對你不好麽?小時候教你讀書寫字,陪你玩耍嬉戲,長大後給你錦衣玉食,對你噓寒問暖,這些都不算好麽?”
“但大哥哥對她更好,比我的好要更好。”雲绮哭道,“我有想要的東西,只要我開口,哥哥會為我找遍江都城,但她不用開口,哥哥就會去為她做。以前她也是哥哥的妹妹,我可以忍受,但現在她什麽都不是,哥哥為什麽還要這樣?”
施少連緩緩将身子倚在椅圈,淡然道:“即便是兄弟姐妹之間,也有親疏遠近之分,即便是陌生人,也有千山萬水只為你。我對你,已經足夠兄妹之情,這就夠了。旁的,你不能比,也不能貪心……”
芳兒怯怯的扶着哭泣的雲绮坐在椅上:“三姐姐,大哥哥對我們,已經很好很好……別家哥哥,都不是這樣的……”
雲绮将淚水一抹,臉上滿是凄涼:“哥哥說我貪心……真的是我貪心嗎?”
施少連将雲绮和芳兒送走,窩在椅上坐了會,長長籲了口氣,而後去了虛白室。
她正趴在窗上看一竿翠竹,聽見動靜,回頭望他。
“我聽見雲绮的聲音了。”她語氣輕快,聲音輕飄飄的,“惹得兄妹生分,這倒有些不好。”
“其實回來也不錯,錦衣玉食,錦繡绫羅,又有那麽多下人伺候,還有哥哥替我打發麻煩,我樂得輕松。”她眨眨眼,“早知道我就早些向祖母坦白,省的自己戰戰兢兢守着這個秘密這麽多年。”
“接下來哥哥想要怎麽辦,我這個二小姐究竟要在這家裏做什麽?哥哥和我又有了那種關系,以後打算把我怎麽辦?不會要在府裏偷、情吧?這麽多下人,要是被發現了……”
她舔舔自己的唇:“昔日親兄妹變奸夫淫婦,這比親生變野生的笑柄還要大些呢。”
施少連瞧着她,面色淡淡的:“你的身世總要被人知道,死了一個沈嬷嬷有什麽用,還有吳江那麽多人,被王妙娘串通騙施家人的那些妓子、媽媽,當年王妙娘的相熟商客,還有私奔的王妙娘,這裏有喜哥兒,她終有一日要露面,你和她再親,能親過她自己的親身骨肉。”
“你以為你攏住張圓,就一定能好過?我不攔你,你順順利利嫁出去不難,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張圓真能護得住你,一個心愛的妻子,比的上父母兄弟,比得上君心孝道麽?總有一日要被磋磨夫妻疲倦,他家再使出點計謀,惹得你兩人生分,各自冷心,那時候你又丢了娘家撐腰,會是怎麽樣的日子?”
甜釀冷哼。
他伸手去觸碰她的臉頰,輕聲道:“你以前總依仗大哥哥,為什麽不想想,你可以一輩子都依在他身上呢。”
“你說張圓靠不住。”她微笑,“難道大哥哥就靠得住麽?”
修長的手撫上她一點深深的酒靥,而後流連至柔軟的唇瓣,他心神動搖,眼神柔軟:“我先不會動你……先把家裏的事情收拾收拾……”
她眼波流轉,輕輕張唇,叼住了他一根手指,柔軟舌尖在指腹上磨蹭,含含糊糊道:“我身邊沒有婢子,見曦園我也不太熟,這幾日,大哥哥就把紫蘇放在我身邊吧,有她在,找起東西來也比較方便……”
“我把寶月喊到你身邊來……”
她含吮住他的指節,微微眯眼:“寶月是大哥哥的人,我還是更喜歡紫蘇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