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月伊始,爻海天氣轉暖,陶知意度過了如同做夢一般的一個月。
他辭掉了面包店的收銀工作,繼續在補習班教小孩子畫畫,同時向一家新成立的設計工作室投遞了簡歷并順利通過了面試。
每天中午,鄭君裏都會從單位過來,和他一起吃午餐,在附近的小店填飽肚子,或是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分食從家裏帶的便當。等到傍晚,鄭君裏會準時來接他下班,他們會故意繞道,穿過幾條小巷,牽着手一起回家。
為了方便在鄭君裏家過夜,陶知意甚至向外婆撒謊說最近比較忙,經常要熬夜趕稿,所以向工作室申請了臨時宿舍。
這一個月裏,陶知意帶鄭君裏去了爻海的很多地方,他念過的中學、常逛的夜市和小吃街,還有兒時喜歡玩耍的地方。
爻海這樣的小地方沒有大型游樂場,陶知意小時候最喜歡去一個兒童樂園玩。
那裏開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經是半荒廢的狀态。游樂設施基本都停運了,旋轉木馬上的油漆常年沒有人修補,露出鏽跡斑斑的鐵皮,唯一營業的只有人造湖邊停着的幾只腳踏船,一位老人守在售票處的小屋裏,一個月下來也只能賣出寥寥幾張票。
三月的最後一天,他們在兒童樂園裏待了一整個下午,牽手散步,曬着春日的太陽,透支一些奢侈的春光。
陶知意帶着鄭君裏走遍了這座公園的每個角落,每個他小時候玩過的游樂設施。他想用這樣的方式,讓鄭先生走進他人生的每個瞬間,好像這樣他們之間的交集就不只是陶知意二十三歲的一見鐘情那麽淺薄。
他也幻想着有一天,他能有機會像這樣走進鄭先生過去的人生裏。
傍晚,他們踏上停運的海盜船,坐在最高那排的座椅上等待日落。
陶知意覺得自己運氣真的很不錯,和鄭先生約會的日子碰上了難得的好天氣,再加上公園四周沒有遮擋,他們在海盜船的最高處能見證日落的全過程。
太陽一點點沉下去,掉在被時間鏽住的樂園裏,橙黃色的晚霞給身旁人的側臉鍍上一層光暈。
鄭君裏在看日落,而陶知意在看鄭君裏。
他甚至舍不得眨眼,直到眼眶酸澀才忍不住眯了眯眼,但仍是只看着鄭君裏。半晌,他勾住鄭君裏的食指,湊近他的耳朵,腳下的舊鐵皮發出一陣吱呀聲。
“先生今天好帥呀。”他說。
陶知意不知道這是誤打誤撞,還是鄭先生早已對自己喜歡他什麽樣子了如指掌,這天鄭君裏剛好穿了初見時的黑色長風衣,連搭配都和那天相差無幾。
算起來,距離初遇那天已經過去将近一年了。
在第二個春天裏,陶知意依然會在看向鄭君裏的時候心跳失衡。但那時的心跳過速純粹是出于對一個人的迷戀,如今卻有了許多比迷戀更加難以名狀的情緒堆疊在心裏,讓靠近海的幸福變得如履薄冰。
鄭君裏反握住他的手,将小一號的手整個扣進掌心裏攥住,然後轉頭看向陶知意,狀似漫不經心地勾唇笑了笑,說:“是嗎?”
他說着欺身靠近,直到陶知意的後背抵上座椅,鐵皮又吱呀響了一陣。
陶知意的眼睛亮亮的,綴着碎光,在黃昏最濃烈的時刻裏,仿佛喧賓奪主的存在,鄭君裏看着他,不動聲色地咽了一下口水。他伸出手,指腹碾過陶知意的下唇,故意壓低了聲音:“剛才一直在看我,以為我不知道?”
被拆穿的陶知意耳朵都紅了,卻偏要擺出很有底氣的樣子,“怎麽啦?不能看嗎,誰讓你……唔……”
光線昏暗,四周空無一人,背離城市的昔日樂園裏,只有他們在海盜船的最高點上接吻。陶知意被吻得暈暈乎乎,乖乖勾住鄭君裏的脖子,用同等的熱情回應他,直到這場日落結束。
少了陽光的溫度,初春的寒意便顯露出來了。陶知意将手往袖子裏縮了縮,靠在鄭君裏懷裏,看着遠處居民樓透出的燈光。
“晚上涼,我們回家吧,”鄭君裏捏着他微涼的耳朵,用掌心的溫度捂熱,“想吃小小煮的小馄饨了。”
鄭君裏先一步走出海盜船,站在下面,習慣性地朝陶知意伸出手。
陶知意沒有牽住他的手,而是說:“先生,你轉過去。”
鄭君裏照做了,下一秒陶知意便跳到了他背上,像只樹袋熊一樣挂在他身上不下來,耍賴說:“走不動了,要先生背我。”
鄭君裏笑着答應:“好,背你回家。”
他們準備離開時,天已經徹底黑下來了,身後靜止的海盜船像沉睡在黑暗裏的巨大怪物,鋼鐵的身軀承載着許多過期的歡笑,如今只能沉默。
陶知意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趴在鄭君裏肩上,摟緊他的脖子,貼着側臉,問他:“先生,你今天開心嗎?”
這個問題,陶知意每天都會問他一遍。
鄭君裏勾着他的膝彎,輕松地往上颠了一下,在回答之前,又偏頭在他手腕上落下一個吻,仿佛完成了某種确認儀式一般,然後才說:“開心。”
陶知意接着問:“那先生為什麽開心?”
盡管這樣幼稚的對話每天都會發生,但鄭君裏還是樂此不疲地給出标準答案:“因為小小啊。”
他眼裏的陶知意愛得太認真,也太慷慨,明明身處這座衰敗的舊日樂園裏,卻像是攥着一張永遠不會過期的門票,帶他漫游在最簡單也最純粹的快樂裏。正因為如此,他寧願放棄一些東西也絕不願辜負這樣的陶知意,直到他所能堅持對抗的最後一刻。
如果說最開始的他只是在新生活裏期待一段小城故事,那麽現在的他則是徹徹底底地為愛情發瘋了。
睡前,陶知意坐在床邊擦護膚品。
陶知意皮膚容易季節性過敏,換季的時候只用成分最簡單的寶寶霜。他把自己塗得香噴噴的,又自告奮勇幫鄭君裏塗。
他跪坐在鄭君裏兩腿之間,一手捧着他的臉,一手沾滿寶寶霜,仔細撫過他五官的起伏、輪廓的每一寸線條。
塗完以後,他放下小罐子,在鄭君裏臉上親了一下,“好啦,現在可以睡覺了。”
他躺倒在枕頭上,把玩鄭君裏的手。從骨節分明的手指摸到掌心一層薄薄的繭,陶知意忽然想起了什麽,仰着臉問他:“先生,你是不是很會打網球啊?”
鄭君裏摸摸他的臉,“嗯?你怎麽知道?”
“上次我在接待室等你下班,看到先生打網球的照片了,”陶知意挪了挪位置,枕在鄭君裏腿上,“那裏有好多先生的照片。”
接待室的展櫃旁邊是一面照片牆,有介紹骨幹人員的,有介紹成果和獎項的,甚至還展示了研究所的文化生活。陶知意一張一張看過去,本來是想在合照裏面找自家先生的,沒想到除了合照之外,還有很多單人的照片,全都是他所不熟悉的鄭君裏。
有穿着正裝演講的,有在運動場上揮着網球拍的,有站在儀器旁邊指導別人的,偶爾笑着,大多數時候沒什麽表情。
在陶知意看來都很好看,也都很陌生。
爻海的鄭先生是溫柔平和的,非常好地融入了爻海慢節奏的生活,不會給人任何違和感。雖然他看似波瀾不驚,但陶知意卻能從一些瞬間裏瞥見頹廢的影子,比如深夜陽臺上的一支煙、疲憊時放空的眼神。
相比照片上的他,好像少了些驕傲和鋒芒,也少了些意氣風發的勁頭。
鄭君裏是出于什麽原因來到爻海工作,是自己的意願還是被安排的,陶知意無從得知,但自從“北京”這個字眼開始頻繁橫亘在他們之間,他便對一件事越來越确信:鄭君裏一定不會長期留在爻海。
鄭君裏很少去接待室,都不知道那裏什麽時候放了他的照片,聽陶知意這麽說,一時也對不上號。
“以前球打得還算可以,不過好久不打,手生了,”他随口說着,手指一下下順着陶知意的頭發,“小小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
陶知意“嗯”了一聲,環住鄭君裏的腰,把臉埋在他身前,悶悶地說:“我發現……我好像一點都不了解先生。”
與其說是不了解,不如說,他只認識爻海的鄭君裏,至于北京的鄭君裏,則是完全不會産生交集的陌生人。
察覺到陶知意的失落,鄭君裏把人從被子裏撈出來,抱到腿上,讓陶知意趴在自己懷裏,哄孩子似地耐心拍着他的背,最後撥開他額前的碎發,吻了吻。
“睡吧寶貝,以後會慢慢告訴你的。”
其實每天睡覺前,陶知意都會在心裏悄悄許願:先生,想再多愛你一天。
如果這一天淩晨,陶知意沒有因為口渴突然醒來的話,或許這樣過一天續一天的日子可以一直維持下去。
但他偏偏在淩晨兩點三十七分的時候醒來了。
空掉的半邊床、沒有溫度的被子、書房透出的光亮,都在試探着戳破這份幸福。
泡沫碎裂在即,陶知意被迫清醒。
書房沒有開燈,只有電腦屏幕冷白的光照亮了鄭君裏的臉,陶知意躲在書房門口,看到他對着電腦,一邊用肩膀夾着電話确認着什麽,一邊快速敲着鍵盤。
陶知意不知道這是他第一次這樣,還是他每晚都在自己睡着後起來工作。
電話那頭的人說了句什麽,鄭君裏停下敲鍵盤的動作,拿着手機,皺了皺眉。
陶知意聽到他平靜聲音,“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麽。”
電話那頭的人似乎被激到了,音量一下子提高,被鄭君裏打斷,提醒他小聲一點後,才複又壓低了聲音。
“沒什麽不甘心的,人各有志,”鄭君裏不想再談下去了,他用力按了按眉心,“數據稍後發給你,辛苦了。”
陶知意聽不到這通電話的內容,但他透過門縫,看到鄭君裏挂斷電話後,用手掌蓋住了眼睛,仰頭深呼吸了一次,放下手時,臉上盡是疲憊與無奈。
陶知意心想:先生何時在他面前露出過這樣的表情?從來沒有過。
原來并不是不累,只是不願讓他知道。
如果陶知意晚半個小時醒來,他或許會翻個身鑽進鄭君裏懷裏,把先生鬧醒,讓先生背着自己去喝水,撒嬌讨很多個吻,然後在先生懷裏再次睡去。
可是沒有這樣相錯半個小時的巧合。
他終究還是在這一晚發現,原來所謂白日夢一般的日子,只是對他來說而已,是因為有人在夜裏辛苦地支撐,他才能繼續做夢。
陶知意回到卧室,蜷在被子裏焦慮地咬着指甲,心亂如麻。
過了一會兒,卧室門被推開了,陶知意心下一驚,連忙閉上眼睛裝睡。
他感受到身旁床鋪下陷,是鄭君裏躺到了旁邊,緊接着,他被鄭君裏從身後摟住,鼻尖抵着肩膀蹭了蹭,再然後,是散落在漆黑房間裏的、低低的一聲嘆息。
并不是悲嘆或苦嘆,而是終于得到想要的東西後,那種滿足到極點的喟嘆。
——他太需要陶知意了。
鄭君裏閉着眼睛,意識已經不甚清醒了,但仍然能夠憑借意志力來控制抱陶知意的力度。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陶知意,嘴唇貼着他的後頸,一下下啄吻。
不敢太放肆,怕吵醒了陶知意,又想盡可能地給自己補足安睡劑,這樣的他,甚至矛盾得有些可憐了。
他是真的累極了,把陶知意抱在懷裏,安心下來後,幾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但被抱着的陶知意卻再也沒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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