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聞上說會出現超級月亮的那天晚上,鄭君裏去參加了同事聚餐,陶知意一個人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等他回來。
超級月亮真的很亮,陶知意目不轉睛地看了很久,因為他怕先生回來以後,自己就不會有心思再看月亮了。
鄭君裏将近十一點才結束聚餐回來,他好像一早就知道陶知意會等着自己,在樓下看到陶知意的時候一點也不驚訝。他下意識整理了一下風衣的下擺,坐到陶知意旁邊,叫他:“小小。”
而後又低下頭小聲叫了一聲“寶貝”。
陶知意聞到他身上的煙味和酒味,摸了摸他的臉,心疼地說:“先生這是喝了多少……吃東西了嗎?胃難不難受啊?”
“喝得不多,沒醉,別擔心。”
鄭君裏握着他的手,貼在臉上,對他笑了一下,雖然努力表現得和平時并無兩樣,但語速明顯變慢,看着陶知意的眼神也攙了迷離。
陶知意被他這樣看了很久,認輸似地嘆了口氣,“先生真是的……”
“喝了酒吹冷風,頭會疼的,”他說着站起身,準備扶着鄭君裏回家,“走吧,我們回家。”
鄭君裏卻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小小,我可能要回北京了,”真要開口的時候,才意識到坦白比想象中還要難,鄭君裏感到難以啓齒,“這次時間……會久一點,但……我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我們在一起這麽久了,一直沒和你講過我自己的事,”鄭君裏雙手交叉放在腿上,用力扣緊,直到指節發出悶響,“我其實是因為犯了錯誤,才被調到爻海工作的。”
當初,鄭君裏在一個項目中做了錯誤的決策,用錯了人導致重要技術外洩,被停職處理。許多東西需要回避,他也因此被調到爻海905調整。他在總體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風雲人物,突然沉寂,去小地方做些沒什麽技術含量的工作,自然不受新同事待見,流言蜚語也多了起來,說他是靠關系、靠家庭背景。就連剛剛的聚餐上,也少不了對他即将複職一事的明嘲暗諷。
“去年年底,所裏有新項目在籌備,要求我盡快趕回去報到。”
“所有人都勸我說,這是我将功補過的機會,只有這個項目做好了,我才有可能回到原來的位置上。”
“但我……”
鄭君裏出生在科研世家,從小被寄予厚望,确實也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他年輕有為,參與過研究所多個大項目,如果不是那個意外的差錯,他會一直認為追求職業道路上的成功是他人生全部的意義。
但也正是因為那個意外的差錯,他悟到了很多“成功”之外的道理。
高處不勝寒,頂峰之上還有頂峰,追求完美的人永遠沒有停下來的機會,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生活的瞬間值得去體會,比如去愛。
爻海的月色似乎比北京要美,在這樣的夜裏,鄭君裏終于敢借着醉意對愛人坦白:“我不想離開這裏,不想離開你。”
同事兼好友很多次問他:“放棄這樣的機會,你真的甘心嗎?”鄭君裏承認,自己對奮鬥多年的事業仍然有野心,但他不想失去陶知意的心和這所謂的“不甘心”是等量的。
是他先招惹的陶知意,是他把一個幹幹淨淨的孩子卷入了大人時間,他怎麽能說放手就放手,再把過去的一年歸結成人生中短暫經歷過的“小城故事”?
然而大人時間裏注定有着太多無奈,他的抵抗并不能改寫項目的最終名單,遠程加班也不是長期可取的辦法,他必須在項目正式啓動前趕回北京。
“所以寶貝……等我處理好那邊的工作,就回爻海。”
陶知意垂着眸子,聽鄭君裏用示弱的語氣對自己說完這些,心疼的滋味越來越難以忽略,快要把他吞沒了。
他蹲在鄭君裏面前,用他最習慣的仰角看着他的先生。
“我很早就知道,先生是很厲害的人了。”
第一次見到鄭君裏,他就覺得鄭君裏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後來去了北京,才知道鄭君裏比他想象中還要優秀。和鄭君裏談戀愛的每一天都像做夢一樣,只是懸空的幸福太難抓緊了,他時刻擔心自己會掉下去。
陶知意知道,先生為了不讓他掉下去,默默做了很多努力。
“先生為了我……很辛苦吧?”
“小小……”鄭君裏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陶知意的問題,而是用指腹摩挲着他的臉頰,問他:“會等我嗎?”
“會等先生。”陶知意這樣說。
鄭君裏聽到了滿意的答案,整個人松懈下來,意識漸漸不清醒。酒精的作用讓他變得遲鈍,難得在陶知意面前流露出不那麽沉穩的樣子,他昏昏沉沉地靠在陶知意頸窩裏,混着酒氣的滾燙呼吸打在他頸側,偶爾沙啞地喃出一句“小小”、“寶貝”。
陶知意架着他,艱難地上樓,把鄭君裏扶到沙發上,擰了熱毛巾幫他擦臉。
溫熱的毛巾覆在眼皮上,鄭君裏忽然驚醒了過來。他緊緊抱着陶知意,用了會讓陶知意感到痛的力度,把人困在自己懷裏,吻着他的頭發,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啊寶貝,我是個混蛋,我太壞了是不是……對不起……”
“寶寶……我愛你。”
說完這句話,他便抱着陶知意徹底昏睡了過去。
陶知意安頓好他,卸了力跌坐在地上,哭出了聲,只能咬着手腕才能把聲音憋回去。
他伏在沙發旁,臉貼着鄭君裏的手掌,熟悉的溫度和觸感一瞬間擊潰了他,他不斷蹭着先生的手心,嗫嚅着:“先生……先生我害怕……”
你說要我等你,我很害怕,不是害怕等不到你,是怕等你這件事本身就是錯的。
一周前,陶知意去了一趟寺廟,沒告訴任何人。
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一件事,讓他抱着幸福的念頭好奇了很久的一件事。
陶知意記得,上一次和先生去寺廟的路上,外婆提起了他小時候被騙走棒棒糖後,攥着糖紙回家的事,然後先生給他買了一根棒棒糖,是桃子味的。那天他們一起逛了寺廟,求了符紙,先生還在連理樹上挂了許願簽,但後來在他問起的時候,先生卻說那是秘密。
——他想知道先生的秘密。
走進寺廟,陶知意第一眼就看到了路邊擺攤的人,那人面前堆滿了佛牌和玉佩,旁邊的牌子上寫着“低價處理”四個大字。
他剛想停下來看看,就聽到路過的人在小聲議論:“都是贗玉,比塑料還不值錢……之前還說是什麽開過光的,被人舉報了就開始低價處理,誰會買啊……”
陶知意攥緊手指,快步往連理樹的方向走。
冬天剛過去不久,連理樹只冒出了嫩芽,但因為枝頭挂滿了紅色布條和許願簽,所以一點也不顯得光禿禿的。
陶知意花了整個下午,仔仔細細地看過了樹上的每一張許願簽。
在那麽多的白頭偕老、永結同心中間,只有一張許願簽顯得格格不入,寫着:希望小小永遠有棒棒糖吃,永遠不要為了壞人傷心。
他一瞬間就明白這張許願簽為什麽會是秘密了。
其實先生也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那個“壞人”,會像兒時那根沒有吃到的棒棒糖一樣被他惦記很久,他們不可能白頭偕老的。
原來先生真正的願望,是希望陶知意永遠不要為他傷心。
…………
鄭君裏睡着以後眉心也依舊緊緊皺着,陶知意用衣袖胡亂擦幹自己的眼淚,伸手幫他揉開眉頭,反複好幾次後,俯身,貼上鄭君裏的嘴唇,獨自完成一個吻。
然後他推開陽臺的門,拿出很久以前沒收的鄭君裏的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
其實陶知意一直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小孩,也很擅長給自己創造快樂的條件。
雖然從小就沒有父母,但是因為有疼愛他的外婆,還有福利院裏的很多哥哥姐姐,陶知意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沒有人愛的小孩。
陶知意想,自己是真的變得貪心了,竟然妄想摘下超級月亮。
他和鄭君裏之間的距離,就像北京和爻海那麽遠,就像超級月亮和地上的人那樣遠。
其實陶知意從來沒有摘到過月亮,只是短暫擁有過月亮在水面的倒影。
在鄭君裏的北京時間裏,沒有一個人知道,鄭君裏曾經和一個叫做陶知意的小孩在一起過。陶知意的爻海時間裏,也沒有一個人知道,陶知意曾經和一位很厲害的鄭先生在一起過。
沒有人知道他們開始過,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就要結束了。
煙燃盡了,陶知意學着鄭君裏之前的動作,将煙頭碾滅在花盆裏。一直貼着胸口的平安扣不知道什麽時候落在了衣領外面,在夜風中一點點流失了溫度。
鄭君裏回北京的前一天,陶知意幫他收拾好了行李,他還去超市買了四盒薄荷糖,裝在了行李箱的夾層裏。
鄭君裏抱着他,笑着親他的鼻尖,“怎麽還帶糖,我不是已經戒煙成功了嗎。”
陶知意噘了噘嘴,“怕先生不聽話呗。”
“先生不聽話的時候,小小可以随便教訓,”鄭君裏捧着他的臉親了又親,從額頭到嘴唇到下巴,一處不落,他只會這樣笨拙地哄人,“我以後就是妻管嚴了。”
還想繼續往下哄時,鄭君裏的電話響了,他只好到書房去接電話。
是北京的單位領導向他确認一些項目交接事項,內容繁瑣,事無巨細,一通電話打了将近半個小時。
鄭君裏心知肚明,大項目一旦決定要做,就必須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是職責,更是信念。這對于以前的他來說只是常态,然而現在的他,可能需要一定的自制力才能達成。
但他已經計劃好了,等到項目順利通過中期節點,他應該能稍微得空,到時候就來爻海找陶知意,哪怕只能待上一晚也要争取。
鄭君裏打電話期間,陶知意已經收拾好了行李。
他走到書房,看到先生已經結束了通話,好像在發呆,便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仰起臉看着他,問:“先生,行李都收拾好了,我們做愛好不好?”
鄭君裏上一秒還在思考将來,下一秒就被陶知意的表情逗笑了。
他的小小怎麽能把這種事說得這麽可愛坦蕩,孩子一般幹淨又天真的模樣,真是讓他怎麽疼都不夠。
鄭君裏一邊吻着他的耳朵,一邊解開兩個人的褲扣,低聲喘道:“好……怎麽不好,我都聽小小的。”
這天晚上他們做得很盡興。
陶知意坐在他最愛的先生懷裏,前後擺着腰,吞下那根脹大的肉棍。他其實有點害怕上位的姿勢,頂到很深的時候總讓他感覺自己會壞掉,好在先生一直和他十指相扣,給他借力,也給他安全感。
鄭君裏全程溫柔配合,把快樂全權交給他的小朋友。直到快要高潮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把陶知意推到枕頭上,架起他的雙腿,陰莖在并攏的腿間進出,最後射在他白皙的胸腹上。
一場情事結束,兩個人身上都是黏膩的汗和精液,就這樣亂糟糟地抱在一起,誰也不在意。
陶知意渾身酸軟,弓着背蜷在鄭君裏懷裏,身前半軟的東西還在哆嗦着吐出白液。
鄭君裏抱着他換了個姿勢,讓他趴在自己身上,耳朵剛好貼着心跳的位置,然後一下下順着陶知意的背,幫他緩過不應期。
直到時間很晚了,陶知意開始困頓,聽着他的心跳昏昏欲睡,他都沒舍得放下懷裏的小孩。
“小小,”他撚了撚陶知意的耳垂,又伸手将滑到他頸後的平安扣轉回胸前,“乖乖的,等我回來。”
陶知意打了個哈欠,往上挪了挪,環住他的脖子,低頭在肩膀上留下一個牙印,仿佛在做記號。
然後他說:”嗯。”
第二天,陶知意去火車站送鄭君裏。
進站之前,鄭君裏單手拉着行李箱,拍了一下陶知意的屁股,附在他耳邊說:“我該走了,你乖乖的。”
陶知意拉住他的手,在掌心輕輕撓了一下,“知道啦。”
至此為止,陶知意在他的先生面前一直是很乖的,像只柔軟體貼的小動物,陪他的先生度過每一個需要香煙的時刻。
檢票口擁擠,排隊的人緩慢移動着,陶知意的目光始終追随着他的先生。鄭君裏的背影快要消失在人群裏時,陶知意忽然很想大聲叫住他,叫他的名字,叫他先生,想叫他回來再抱抱自己,想問他能不能不走了。
但他在心裏喊到嗓子都嘶啞了,卻一直死死咬着嘴唇,沒有出聲。
然後他離開了火車站,沒有多停留一刻。
他推掉了今天的水彩課,又一次去了那座廢舊的兒童樂園。他坐在海盜船最高的那排座位上,允許自己哭了五分鐘。
天氣很不好,陰沉沉的,仿佛在醞釀着一場雨,就算在這裏坐到黃昏,也看不到漂亮的日落晚霞。
陶知意望着烏雲走神,在想很多年以後的事。
或許很多年後,爻海這座城對于鄭先生來說就如同這座生了鏽的游樂園,而陶知意是曾經在海盜船的最高點和他接過吻的人,會彼此記住,但他們都無法再讓海盜船上的彩燈重新亮起來。
舊樂園的命運是帶着那些擁有過的瘋狂和快樂永久性沉默,所以光臨過這裏、留下美好記憶的人,就不要再攥着過期的票根不放手了。
陶知意拿出手機,在和鄭君裏的聊天框裏,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
他給了自己後悔的機會,但他一次都沒有按過删除鍵。
-先生,那天晚上你喝醉了,問我會不會等你,我說會等。
-其實我說謊了。
-我可能不會等了,所以先生也不用再回來了。
-加班注意身體,少抽煙。
給鄭君裏發了這樣的消息後,陶知意關掉了手機。
這是他第一次戀愛,第一次結束戀愛。他知道結束一段感情需要做很多事情,遠不止幾句話那麽簡單,但他今天已經透支了力氣,只能留到明天、後天、大後天,再繼續完成了。
天黑之前,陶知意久違準時地回到了家。
外婆見到他一臉驚喜,摸着他的臉,問他這段時間加班辛不辛苦,還說要給他做桂花糯米藕。
陶知意愣了愣,撲到外婆懷裏哭了很久。
他想,怎麽可能在一起呢。
外婆在這裏,他的家、他全部的人生都在這裏,他能去哪裏呢?他再也不想對外婆說謊了,他怎麽能為了見鄭君裏,把外婆一個人留在家那麽久,他也不能期望外婆接受自己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這太自私了。
既然他不可能去北京,先生也不可能留在爻海,那他們要怎麽在一起呢,根本就沒有奔向對方的機會。
夜很深了,陶知意關上燈,抱着膝蓋坐在窗臺上發呆。
曾經有多少個夜晚他坐在這裏,抱着看月亮的心情看着他的心上人。當時懷揣的是想要靠近的心情,和心上人說上一句話都能甜蜜一整天,那樣容易滿足;現在對面那扇窗是黑着的,他的心上人不會披着襯衣走到陽臺上,點燃一支煙,他也要慢慢改掉自己的習慣。
陶知意把頭靠在窗戶上,閉上眼睛。
他想,上個冬天沒有看到雪的話,那麽下個夏天,一定要去看海吧。
如果海浪聲可以蓋過心跳聲,那麽我是不是可以透過它,聽到很遠很遠的人潮裏……有一個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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