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夢到……自己做出違背本心的事。”

“此話怎講?”

“師尊覺得失憶前的我是什麽樣的?是否仁慈善良,極具同情心?”

“你向來冷靜自持,果斷決然,不會輕易被任何事物動搖。至于善心,你自然是有的,不過是在權衡再三後才會施展。”

“那師尊認為我是否會特地救一只受傷幼貓,帶在身邊悉心照顧,傷好後還會将它帶回仙門?”

“若那貓本是無辜且有性命之憂,你自然會施救。可帶回仙門……為師覺得你不會,你不喜貓犬又怕麻煩,怎會去自找麻煩?”

“我也覺得我不會,可是在夢裏的我總是做出違背本心的事。”

“一個夢罷了,何必當真?”

“就僅僅是夢嗎?若真只是夢就好了……”林西怔忡,低聲喃喃。

“西兒,看你心緒不寧,精神不濟,想來被夢中之事煩擾許久。只是你方才所說救貓之舉,為師若沒有記錯的話,那是月娥與玉成的經歷。月娥一向熱心善良,殷切救貓并帶回仙門,實屬理所當然,不應稀奇。只是他們的事與你何幹?何故因此而煩惱?”

“因為在夢中,月娥的經歷都加諸在我身上,我才是那個救貓之人。”

“你都說了是在夢中,夢中之事自然不可當真。”

“可究竟哪個是夢,哪個是真實呢?若是此時此地才是夢,夢中一切皆現實,何解?”

師尊被問得一怔,随後笑道:“未曾想你竟悟出了禪機,‘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此時你如莊周夢蝶,虛實難辨,自然無解。但是……為師覺得,一切遵從自己本心就好,本心相信何處是真,那便是真;本心相信何處是假,那便是假。莫問底細,莫探虛實,畢竟假作真時真亦假,真假如何,已不重要。”

“遵從本心嗎……師尊,弟子還有一個問題想問您。”

“你直說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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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遵從本心會帶來無法預知的災禍,那我還該遵從本心嗎?”

“災禍?”

“譬如山河傾倒,蒼生覆滅;譬如流血漂橹,屍骨堆山……師尊覺得我還應該堅持本心嗎?師尊心懷天下,所謂本心,即是蒼生。您堅持本心,并不會陷入兩難地步。可我不同,我一介俗人,大道未成,所謂本心,與蒼生無關。甚至堅持本心會危害蒼生,想維護蒼生就不能堅持本心,我該如何抉擇?”

師尊顯然被她這個問題問住了,半晌無言。垂眸沉思時,長睫覆下一痕陰影,将那雙古井深潭遮掩。

“我在想……我雖非聖人,但也未做惡徒,向來利己,可也分得清孰輕孰重。或許為了這所謂的蒼生,我應當放棄一己私欲,遵從歷史進程,違背本心,選擇救貓……”

“不,西兒……我問你,口中所謂的災禍,究竟是夢到的還是聽旁人說的?若是夢到的,毫無根據的事如何可信?若是聽旁人說的,以訛傳訛的事更是不可信。況且,就算你做出違背本心的事,便能保證一切順遂嗎?或者說,你選擇遵從本心,就一定會帶來災禍嗎?現如今什麽也沒有發生,一切擔憂都只是杞人憂天。

“若真到了最後困境……拯救蒼生的重擔應當落在為師肩上而不是你肩上。

“雖然你現在已不是垂髫稚子,可為師還是希望你像初六初七那樣每日都過得無憂快樂,而不是現在這般為拯救天下的事絞盡腦汁。這些事,本就與你毫無幹系。無論你的抉擇是什麽,帶來的結果是什麽,為師都不會怪你,為師只會怨自己能力不足,不能使山河永固,天下太平。所以你不用再煩惱了,遵從本心便好。”

“……謝謝師尊。”師尊的這番話,令她驚訝,又令她心安。

使她知曉自己在無知情況下犯錯時,仍有一道壁壘可供自己倚仗躲避。為師者尊,如父如兄,也不過如此。

心中本就對他敬重,此時尊敬之情又更上一層。他能說出契合她心意的話,能給她指引,能給她退路,若她真有一位兄長,或許就是他這般模樣吧。

本來林西還想詢問關于道祖的事,但細思後覺得今日所問之事太多。師尊聰慧,再提供信息給他,他必然能猜測出一些微妙關聯。但林西在一切得到正确答案前,不想旁人知曉太多。

“對了,師尊,徒兒覺得自己的劍法咒術恢複得差不多了,招式也記得大差不離。所以師尊以後不必再特地到小院來教我,您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師尊被這話說得愣神片刻,但很快拉回思緒,點點頭,道:“為師知道了。”

師尊向來說到做到,自從答應不來小院,那日起便真的沒有來過了。

初六初七這兩孩子不用被督促功課,落得安逸快活,連林西自己也落得清閑自在。自然,她不是貪圖這點清閑才不讓師尊過來的。

她要去禁地探望月娥,免不了被那裏煞氣侵襲。就算離開那兒,身上也多少會沾染一些。對于同階或修為低于自己的,她可以使個障眼法遮掩過去,而對于師尊這樣修為遠高于自己的,障眼之術形同虛設。為避免被瞧出端倪,盡量不要與他見面。

正在她煩惱如何不動聲色地給冀銘師兄傳信時,冀銘師兄的信飛入她院中。一只紅喙九宮鳥,口吐人言。這鳥乖覺,聽完轉述的話再把自己的話告訴它,它亦能安全送到。

冀銘便利用這鳥與林西約好了會面的地方。

這次由冀銘帶她前往禁地,道路隐秘,避過衆人。

那裏一如既往的死氣沉沉,山石陡峭,層層疊嶂。林西剛進入那洞府便覺得瘴氣侵人,略感不适。

冀銘手握夜明珠,走在前方帶路。

林西跟在他的身後。

雖說同意與他來見月娥,并不代表完全相信他。她心中仍存有疑慮,所以在院子與這裏連通了一個小小結界,方便脫身。又在冀銘背上釘了一個符咒,以防有何變故及時反殺。

“林西師妹,這裏需要你用拈花一劍把門打開。”冀銘忽然停住腳步,出聲說道。

林西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抵達洞府深處。

原以為之前洞府門口設有結界,破開後便能看到關押着的人,其實根本不是。他們要一直往前走,再沿着石階往下,才真正到達門口。

夜明珠照亮方寸之地,她依靠這微弱光芒望去,發現那居然是一道城門。

順着城門往周圍望去,其他部分已隐匿在黑暗中,但依稀能辨別出是一座深埋地下的城池。大抵時之日久,歲月侵蝕,城門與城牆皆糊着一層厚厚的石灰,已辨不出原本質地。但是依據那石灰凸起凹陷的部分可以看出,這城池雕花镂石,精美得有些怪異。

畢竟城池營壘只用來防禦敵人,堅固穩定就行,何需雕梁繡柱,做成個工藝品?

“師妹,你在發什麽愣?快點動手啊!”冀銘見她出神,忍不出出聲催促。

林西意念稍動,佩劍應召出鞘。

拈花一劍的招式太過花裏胡哨,與她往日所學大有不同,倒與玉成的劍招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她雖然會,卻極少用,今日乍然用起難免生疏,不知能不能破開這門。

可她才使了第一招——

“轟隆隆”山搖地動,灰塵四揚,城門緩緩打開。

冀銘看到門被打開,驚喜萬分,“太好了!果然是真的,門開了!”

歡喜的同時,他在城門旁丢了一顆種子,種子落地發芽,不稍片刻便長成白杆白葉的白花。地底煞氣順着葉杆往上爬,絲絲絡絡,将它慢慢侵染……

“師妹,我們快點進去吧,在這朵花被染黑之前我們必須離開。不然煞氣入體,難以拔除。”

林西随他進去。

裏面雖沒有明燭燈焰,卻跳躍着青白色的鬼火,懸浮在半空中,将周遭都蒙上一層黯淡幽青。

她知曉,這是死人屍骨裏面的磷自燃造成的,只是如此大規模的鬼火卻是頭一次見,密密麻麻,挨挨擠擠,似乎要将整座城池填滿。鬼火多的地方死人也多,由此可想而知,這座城底下埋了多少屍骨。

冀銘初見到這些鬼火也吓了一跳。但他沒有多想,只施了個咒法,将小鬼火聚成大鬼火,隔一段距離分布,便于照明。

在鬼火的映照下,整座城池的大致規模也呈現在眼前。

雖然厚重塵土掩蓋了它耀目光澤,可瓊樓玉宇飛檐翹角都訴說着它以前多麽恢弘氣派。

十二宮三十六殿四十八室,不知為何,她竟然如此清楚這城池布置。

似是故地重游,似是故人歸來。

她應當來過這兒,很久很久以前……

林西慢慢走向前面最大的玉臺,沿着臺階一步步上去,抵達最中央時,她恍惚間跨越千載回到那刻——

王孫貴胄,公子美人,觥籌交錯,笙簫共鳴。

一排十二列青銅編鐘,低吟回唱,無人自響。

被人群簇擁着身居高位的是一位身着華服的公子,他臉上覆蓋着祭祀用的半截獸紋面具,衣上圖案詭豔生姿。未遮掩的下巴尖俏,肌膚森白病态,紅唇滋潤滴豔。身形削薄,骨骼纖細,大抵能判斷歲數是不及弱冠的少年。

周圍的人都在奉承他恭維他,他卻嬉笑着像在看一群死狗,涼薄的目光就算被面具掩蓋也透露出譏諷寒意。

作者有話說: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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