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越國卧東, 臨近太陽,奉金烏為尊,無冬日。

國境內諸日恒溫, 如夏如春,繁花茂盛,尤其紅蓮碧荷, 随處可見。

越國第三代君王在位十二年,彼年澇災嚴重,陰雨不絕,致使百姓流離失所。

王宮中的王後懷有身孕,正是待産之際,國君去榮山祭天, 一求澇災不日将止, 天下安瀾;二求王後生産順利,母子平安。

不知是否祭天有效,第二日, 小公主成功降世。

就在降世的一瞬間,天光放晴,鳥雀齊鳴, 滿池蓮花香,困擾越國多年的澇災終于停止。

百姓們很高興,他們載歌載舞, 慶祝這位小公主的到來,認為她降世時的異象是吉兆,在不久後的将來, 她必然能給這個國家帶來無上榮光與幸運。

國君與王後也很高興, 他們吻着她的小臉蛋兒, 親昵地喚她小福星,相信她能帶來無限福祉。

小公主取名為寧熙,熙者,意指光明,光亮。

這是信奉太陽神的國家所有臣民對這個小公主最美好的期望。

小公主還有一位兄長,喚作寧笥。

這位兄長并非國君與王後親生,而是王室內旁支又旁支的孩子,幾乎與公主毫無親緣關系。

只是……

國君在位多年,僅立王後一人,後宮曠寂,膝下無子。

諸臣擔心無人可繼承大統,便提議國君将王室內其他男孩抱養于膝下,培育成合格的繼承人。

而寧笥自幼父母雙亡,是最好的人選。

Advertisement

國君不喜這種言論,他覺得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兒也可以繼承自己的位置,為什麽要給一個不認識的孩子?

可是捱不過那些迂腐的老臣,他們總說一些夫為妻綱、男子為天的奇怪語論,把女子的能力貶得一文不值。

國君看着自己尚在襁褓裏的年幼女兒,沒有認可他們的提議,也沒有否決他們的提議,只是先把寧笥接進王宮,好好将養着。

至于繼承大統這些事,一概未曾承認。

但是那些迂腐大臣不這麽認為,他們覺得國君既然願意把寧笥接進王宮,也就間接同意把王位傳給他。或許為了以後女兒的安穩生活,還會把公主嫁給他。

于是連忙不疊地去巴結寧笥讨好寧笥,對他說:殿下要好好努力啊!在不久的将來,王位是您的,公主是您的,所有的榮華富貴都是您的!

然而在将來,這些話皆未得到驗證。

所有祝詞化作惡毒詛咒:王位不是他的,公主不是他的,所謂榮華富貴也是旁人丢掉不要的!

都說“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他自幼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一路艱辛走來,覺得這一切應當是上天對自己的考驗,他将來必定大有作為,可是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沒有……

寧熙被無盡的愛意與寵溺溫養着長大,可惜自幼孱弱,被藥石吊着一線性命,能勉強進行日常活動,卻不能大動,每逢出行都得被人抱着或用軟轎架着。

寧熙蠻喜歡這個新來的哥哥,她不懂其中彎彎繞,以為是自己的親哥哥,每次遇上,都會軟乎乎地喚一聲“王兄”。

然而寧笥垂首,恭敬道:“殿下,臣當不起一個‘王’字。”

他時刻謹記自己身份,知曉自己并非國君血脈,所以不該受公主這般對待。

寧熙不解,不知該如何喚他。

後來經乳母提點,她試探性地喚了聲:“兄長?”

此次,寧笥未再出聲否決,畢竟兄長二字在平常人家也會出現,且将公主的呼喚視作對年長者的敬慕。

寧笥修身養性,克己複禮,精通六藝,喜好溫書,平日裏閑着沒事時就待在屋子裏看書。而寧熙因為身體原因,不可玩耍,不可跑動,平日裏沒有什麽娛樂活動,唯有讀書。

國君見兩人都喜好書,便全國上下搜集各種典籍書卷供他們賞閱。

寧熙與寧笥也因這書常聚在一起,合宮上下笑着竊竊私語。他們都認為小公主必定會嫁與這位将來繼承王位的少年,所以此時接觸,便也算提前培養夫妻感情。

寧熙未覺得有什麽,她年歲太小,還不太懂。寧笥卻常常因為這些話紅了臉。

在寧熙五歲那年,西邊傳來消息,公輸家要求娶越國唯一的小公主。

此消息着實令人駭然,不僅越國臣民驚訝,簡直震驚整個大周王朝。

要知道,越國是個小國,越國國君是個不上不下的中庸之輩,誕下的這位小公主在諸子列國更算不上一個人物。

就算她出生時有異象,可那異象只在越國境內,除卻本國國民,誰人可知?誰人可信?

而那公輸家嫡出長子卻不同。

周王朝分封六國,卻集權于中央。

所謂中央,不是指端坐廟堂的周天子,而是指定居殷都的公輸家。

從古至今,信奉君權神授,帝王登基,是受命于天,是受命于神明。公輸家作為巫祭世家,就是連接神明與人類的溝通樞紐,相當于神使,傾聽神明的訊息,給人類下達指令。

每一任天子即位,都必須得到公輸家認可,他們的認可即代表神明的認可。

一旦天子有所失德,公輸家便可提議罷黜,他們的否決亦代表神明的否決。

神權永遠高于人權,貴為天子,也不得例外。

現任的公輸家家主于子嗣上艱難,嫡出的孩子盼了許久才盼到。

他于人心所向中出生,于萬衆期待中降世。

降世的那一刻,天邊的日頭比平常晚了整整一個時辰才落下;六國枯死的花草樹木紛紛抽出嫩芽;泛濫了三年的泗水終于平息,但潺潺地由向東流改向了西流。

周王宮殿中有一副青銅編鐘,大小十二只,上面镂刻着上古神獸與銘文,至今無人能夠敲響,最厲害的力士震裂了虎口也不能使它發出一點聲音。

世人都說,這副編鐘是啞的,周王深以為然。

公子出世那一日,編鐘無人自鳴了十天十夜,合宮上下皆能聽見。

公輸家嫡子,本就是衆望所歸的孩子,又這般天生異象,自然對他抱有更大的期望。

族中最年長的長輩,占裂了三副龜甲也沒能占出他的前程,前途未蔔,一切未知。

或許,他就是傳聞中那位降世渡劫的聖子!那位能解救黎民于水深火熱,能帶來福祉與希望的聖子!

族中長輩這般認為,諸子列國這般認為,天下黎民亦這般認為!

在公子周歲宴時,六國中最富裕的齊國國君送了一座城池作為賀禮。

那座城池,由三十萬玉磚構築而成,綿延數裏,裏面有着三千玉人,載歌載舞,亦有着镂簋朱绂,極盡奢華。

除卻外在的玉磚,裏面一切是玉雕的金砌的珠寶堆的。單那随意裝飾的假欄杆,就是用東海百年不遇的紅珊瑚築造而成,随便掰下一塊,可供普通人家富足一輩子。

就是這樣一位尊貴無匹享譽六國的世家公子,明明與小小越國的公主搭不上關系,卻因長輩們的說辭結下姻緣。

消息傳到越國,越國國君稍感詫異,卻未曾拒絕。

這種不拒絕一時辨不清是害怕?是仰慕?還是其他緣故?

總之,五歲的寧熙與同歲的公輸玉定下婚約,待到十五歲及笄那年正式迎娶。

自此以後,沒有人再開寧熙與寧笥的玩笑,若說起夫婿一事,必先提到的定然是那位公輸家嫡子。

寧熙倒覺得沒什麽,只是寧笥與她漸漸疏遠了,或許是因為她是有婚約的人吧。

沒有寧笥陪着說話,看書久了便會覺出無聊,盯着窗外發愣,恰好看到宮侍搬着一尊青蓮巨佛進來。

這個國家,供着一神一佛,神為金烏太陽神,佛即為青蓮閉目佛。

佛本無相,不分男女。

所以這鎏金的佛像也瞧不出性別,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閉目垂首,慈祥悲憫。

寧熙看着那神像緊閉的眼,聯想到世人的跪求祈願……

神佛真的會幫忙達成心願,普度衆生嗎?瞧它閉目塞耳的樣子,分明是只覺煩擾呀。

心願的達成,具有偶然性,這種偶然性可能是那件事本身就會發展成那副樣子,只是到達的時間稍緩,人們卻将它歸功于神佛,虔誠貢奉;若是心願不能達成,他們便貢奉得更加虔誠,着實無解。

若自己是那青蓮巨佛,應當也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吧,旁人的事,與她何幹?她為何要救苦救難?

這種怪異的冷漠自私的想法,自出生起便一直在心頭盤旋。

寧熙想,或許她就天生是一個冷心冷肺的壞小孩,這輩子都不會被任何事物暖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