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本來獻舞一事, 不必越國遺姝以身犯險。然《折腰》此舞,教了無數舞姬都沒教會,最後只能由她親自上場。
寧熙跳完這支舞緩緩退場。按照計劃, 會有與她身量相似的刺客上臺領賞,屆時執行暗殺任務。
可剛走到臺下——
轟然一聲巨響,地基為之一震!
衆人皆被吸引住, 怔怔望過去。
只見黑衣殺神橫刀立馬,破門而入!執握的大刀鮮血淋漓,不知砍了多少護衛換就。
這些王孫貴族何曾見過這等駭人場面,霎時尖叫連連,四處逃竄。
黑衣殺神也不管衆人,直沖高位上的東道主而去。
想來又是公輸玉仇家, 此次勢要取他性命!
若黑衣人刺殺成功, 寧熙她們的計劃便不必再進行。
于是她偏頭看那進展如何。
長刀已經高高舉起,力拔千鈞,一旦落下, 勢必将眼前人劈成兩半!
而那華袍公子,像被吓怔了一般,竟不知閃躲, 呆呆等它落下……
不對!
寧熙察覺到一絲怪異。
那位華袍公子……似乎已經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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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身量衣飾相同,但氣質不該如此木讷平凡。
或許在衆人被黑衣殺神破門而入吸引的那一瞬間,高位上的真公子已換成傀作。
“啊——!!!”
美人的尖叫聲凄厲驚悚, 聽得人心頭一顫。
黑衣人毫不手下留情,那傀作何等模樣已然可以預見……
四濺的血與腦漿落到近旁的大臣身上,他們像被燙到般又哭又叫;不曾見識恐怖場景的嬌弱美人尖叫之後猝然暈倒;見慣生死的護衛也兩股戰戰, 幾乎拿不住佩刀。
人群更是慌亂作一團, 涕泗橫流, 連滾帶爬自不必說,還有失禁的,有吓死的,有邊嘔邊哭着找母親的……
寧熙偏頭,不忍再看。
忽然,有人拉住自己的手,她有些惘然地望過去。
那人低頭,對自己笑了笑。
……小玉?
寧熙瞬時覺得自己呼吸一滞,萬般情緒湧上心頭。
趁着此時混亂,他拉着她跑了出去。
其實寧熙不該離開的,她應該與商賈派來接應的人待在一處。
可這人是小玉呀!
她來不及思考,舉步随他而去。
等回過神來時,發現周圍景象已完全變換。
所見種種,皆屬陌生。
她不禁疑惑,殷都有這樣一條街道嗎?怎麽從來沒有見過?
是夢裏才會出現的浮世三千景,二人夜行其中。
紅燈籠白燈籠,相隔交錯,蜿蜒一路。
宮燈華美,走馬燈花哨,光線透過描紅點綠的細棉紙被篩成了耀目絢爛。整條街道亦是流光溢彩,兩旁挂着許多面具,上面的圖案稀奇古怪,有美人相,有黑臉白臉,也有妖獸鬼怪。
無數攤販在兜售貨物,他們臉上都戴着面具,看不清模樣相貌;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可顯現出的身段優美異常。明明就不像正常商販,卻賣力吆喝着推銷自己攤位上雜七雜八的東西。
寧熙看着他們臉上戴的狐貍美人面具,真心懷疑他們是鬼怪幻化成的。
“殿下,這個圖案好看嗎?”
小玉突然停在一個攤位前,拿起一副面具細細打量。
他語氣輕快悠閑,就好似越國滅亡葬身火海之事從未發生過,他與她,一如往昔。
可是寧熙心裏清楚,一切都回不去了,她的心境不複從前。
“小玉,我有好多話想問你。”
“殿下,奴知道您想問什麽,一切都會有答案的……不過在此之前,您需要回答奴幾個問題。”
他撫着她的臉,垂頭親了親,“殿下喜歡奴嗎?”
沒頭沒尾的問題,她不知道他問這個有什麽意義,但還是如實答道:“喜歡。”
“殿下愛奴嗎?”
“愛是什麽?”
他偏頭想了一下,似乎自己也沒弄明白,“那奴換個問題,殿下想奴嗎?”
“想。”
“殿下會一直陪着奴嗎?”
“……”寧熙不知道該怎麽答,未來的事,無可預知。
小玉似乎看懂了她的顧慮,又重新問:“殿下想一直陪着奴嗎?”
“想。”就像在越國王宮裏那樣,小玉在身邊,寧笥在身邊,父王母後在身邊,所有宮侍在身邊。
得到了滿意的答複,少年輕聲笑了。
眉眼俱開,嬌靥如花,只是愉悅中夾雜着隐晦的嘲諷與惡毒。
他拉起她的手,往更高處走去,登上奇怪的臺階,所有景象盡收眼底。
街道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熱鬧。
突然間,像是聽從什麽安排,所有的商販行人皆頓住。
但停頓只有一瞬,商販彎腰拿出樂器擊打起來,行人露出華服邁起舞步,霎時間輕歌曼舞充斥整條街道。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
華燈照徹下,街道鋪的石子粒粒可數,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所謂的石子并不是石子,瑩潤光澤更類似于某種暗玉。
再仔細瞧街道上的裝飾,一器一具皆是精美非常,哪裏是尋常人家該有的?就連燈籠上糊的細棉紙,也是難得一見的上等貨。
心裏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這猜想駭得她有些站不住腳……
“好看嗎?如果喜歡的話,他們會一直跳下去。”
他說話的語氣,歡快得像炫耀自己有趣玩具的孩子。
寧熙有點想逃,有些事已經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她不想面對。
但是小玉抓住她手腕,将她拽回來,“殿下不是想問奴問題嗎?答案得到之前為何要走呢?”
“小玉?”
她遲疑地喚了聲。
“是我。”
這次沒再卑微性的以奴自稱。
之前拿的面具塞入她手中,“答案就在眼前,殿下只需要動一下自己的手就可以得到。”
寧熙的手輕微顫抖。
在看到街道是由玉石鋪就的那一瞬間,一切皆已明了。
在公輸家嫡子周歲宴時,齊國國君贈送一座城池作為賀禮。
城池由三十萬玉磚構築,綿延數裏,裏面住着三千玉人,載歌載舞。
或許,她從未離開這座玉城。
因為不清楚玉城構造,見到陌生街道便以為是在外面,卻不知被引至深處。
而如此清楚玉城構造的,除了玉城的建造者,便是它的主人……
見寧熙長時間沒動作,他失了耐心,略有些強硬地抓着她的手,将面具覆到自己面上。
——祭祀用的半截獸紋面具,與宴會上所見如出一轍。
肌膚森白,紅唇滴豔,透過面具的目光涼薄又譏諷。
此時的他,與宴會上那位倨傲氣盛目中無人的輸家嫡子完全重合起來。
雖然華袍已換作舊衣,但是那輪廓,那身段,那氣韻……都昭然明示着,他就是他,小玉就是公輸玉。
原來是他呀,原來小玉是他呀……
即使寧熙早有猜想作鋪墊,可當真相這麽直截了當地剖白在面前,還是有些承受不住。
“殿下現在明白了吧,我為何會在大火中逃生?為何會出現在此處?因為那不過一場做戲,只為哄你玩兒罷了。
“不這樣做,怎麽能讓殿下對我印象深刻?怎麽能讓你念念不忘至今呢?方才還說喜歡我呢!啧啧啧,殿下可知是誰滅了越國,間接殺死你的父王母後?呵,是我啊,是你親口說出喜歡的人呀!若是越國國君與王後泉下有知,見你對仇人說喜歡,對仇人說思念,不知作何感想?
“可憐的小公主啊!從千寵萬愛到一無所有是什麽感受?痛苦嗎?難過嗎?現在悉知真相有又什麽感受?羞辱嗎?奔潰嗎?”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像戲耍寵物般說着嘲弄的話。
似乎有意想看她落淚,說這話時,總是盯着她眼睛。
然而寧熙沒有落下一滴眼淚,他便有些失望,“越國小公主真是沒心沒肺的人,聽到這般折辱人的話,都毫不在意。想必國君與王後死的時候,你也夷然不屑吧。呵,如此冷血,如此無情,在下亦要甘拜下風呢。”
寧熙深深地呼吸一下,努力将胸口難受的窒息感稀釋掉。
她怎麽會不在意?怎麽會不在乎?
若是從前便也罷了,可自從體會到孺慕之情又徹底失去,每逢別人提起總是錐心裂骨的難受。
但是這種難受不會在外人面前顯露出來,尤其是在他面前,若是顯露出來,不恰好愉悅了他嗎?
“為何要針對我?”
兩人雖有婚約,卻從未見過。即使見到,也是在他的刻意安排下。
寧熙恪守作為公主的本分,從未有過什麽逾矩的舉動,更未有刻意冒犯他的行為。
“針對你?我不會針對任何人,衆生平等,一視同仁,你在我眼中,與旁人無異。但是你犯了錯,犯了錯便要受到責罰,我是世人口中的聖子,順應上天的旨意,給予适當的懲罰而已。”
“我何錯之有?難道是因為之前我對持有小玉身份的你有所苛責,致使你懷恨在心,才會做出這些事?但我苛責小玉,都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所謂不知者無罪,我不該受此責罰,更不該引來越國之禍。”
“不不不……你罪不在此,你的罪過在于……”
他說到這便頓住了,似乎沒找到适當的借口,沉吟思索了一下。
“你的罪過在于從第一眼便讓我生厭。”
“……為什麽?”
“為什麽?哪來這麽多為什麽呢?殿下,我的喜歡與厭惡從來都是沒有理由的。
“第一眼見到你,便想蹂/躏你傷害你,誓要拉入泥沼狠狠踐踏!你不是不懂什麽是情嗎?那我便讓你懂得什麽是情;你不是自出生起便擁有一切嗎?那我便讓你一無所有;你不是不會落淚嗎?那我一定要讓你落下淚來。
“凡是能讓你痛苦的事,我都想做,沒有為什麽,沒有太多理由,我就是想看你哭!”
滿懷惡意地說出這番話後,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動作極溫柔,仿若對待愛侶。
“但是神佛講究恩威并施,給予責罰的同時也應給予适當嘉獎。殿下方才不是說想一直陪在我身邊嗎?那麽,便如你所願。從今往後,你作為我的禁脔陪我待在這座璧玉城,生死相随,永不分離。這是對你的嘉獎,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