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嫡子, 指正妻所生之子,若存在平妻,平妻之子亦為嫡子。
至于無名無分歌伎所生之子, 完全沾不上一個“嫡”字。
然而,身份最微賤之人,偏偏生出最尊貴之子……
現任公輸家家主, 于子嗣上極為艱難。
早過而立,卻一無所出,莫說嫡子,旁的侍妾亦無生出一兒半女。
族中長輩恐他身體有恙,暗地裏尋訪名醫搜羅良藥,就想治好他隐疾。
然而名醫說他身體康健, 無任何缺陷;良藥服下繁多, 皆不見起色。
這種無兒無女膝下幹淨的狀态一直維持到三十五歲。
那年,他酒醉後無意寵幸了府上一名歌伎。
誰知經此一遭,歌伎竟然懷孕了。
既有血脈, 他自然高興,格外撥出小院,将歌伎嬌養其間。
歌伎年幼便被賣入公輸家, 一向只通曲譜,不識文字。
空有美豔皮囊與絕妙歌喉,卻沒有思想, 沒有主見,心中能夠顧慮到的都是非常簡單及淺薄的。
她見自己被家主寵幸,一舉得孕, 便認為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 完全脫離底層。于是恃寵而驕, 嚣張跋扈,對同等出身的侍婢動辄打罵。
侍婢們心中恨極了她,可都敢怒不敢言。
有時私下聚在一起,悄悄讨論她肚中孩兒是否屬于家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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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這孩子來得實在蹊跷,旁的侍妾承寵五六年都沒動靜,為什麽偏偏到她那兒,僅有一次就懷上了?
怕不是揣着不知哪來的野種賴給家主了吧?可憐家主還被蒙在鼓裏,對這歌伎萬般寵愛,真替他感到不值!
然則這些侍婢們都想錯了。
公輸家的人,怎麽可能單純無知,既為家主,更是深謀遠慮,藏巧于拙。
孩子是不是公輸家的血脈,待生下來即可一見分曉。
族中長輩都知曉,凡是公輸家的孩子,無論男女,天生肩胛處有櫻花胎記。
若生出的孩子并無胎記,便知是用別人的孩子來混淆血脈,野種和生母一并打死便是。
之前又不是沒有這樣的事,他當初最寵愛的那個侍妾,就是生了別人的孩子冒充他的……他那時又驚又怒,又悲又痛,極為不忍卻還是狠心将母子一齊殺死。
若生出的孩子自帶胎記,便知确實公輸家血脈,給予這些寵愛與驕縱并無任何不妥。
只是……公輸家第一個孩子,不該由一個底層的卑賤歌伎生出。
就算後期能擡高她的位分,可她骨子裏的卑賤與粗鄙是改不了的,她這樣的人,怎麽能成為公輸家第一個孩子的母親呢?
不該是她,不應該是她。
從歌伎懷上孩子的那一刻,他已做好去母留子的準備。
公輸家的第一個孩子,應當出自尊貴優雅的主母名下,只有這樣持重得體的母親,才能教養出優秀的孩子。
孩子降世的那一刻,家主更堅定了這個想法。
那一日,天生異象,金烏不墜,枯木逢春,河水逆流,啞鐘自鳴。
所有人都納罕,所有人都啧啧稱奇,認為此子必定不凡。
這樣尊貴的孩子,這樣特別的孩子,應當是嫡出,應當是主母所出。
其實那日還有一個異象,就在孩子呱呱墜地時,無數黑貓齊聚窗口,喃喃低語,似乎在商量着什麽。
黑為喪葬之色,貓為通靈之物。
生而為貓又着玄色,既可辟邪,亦可招邪。
古來只有陰氣重的地方會有黑貓出沒,新生兒的窗前聚集黑貓倒是少見。更何況是這麽多只,更覺幾分怪異,一時間辨不出是好是壞,是吉是兇。
族中最年長的長輩,占裂了三副龜甲也沒能占出那孩子的前程,一切正如黑貓乍然出現的狀況一樣,未蔔又未知。
正是這種無法預料,更增加了神秘色彩,使衆人對這個孩子懷有更多好奇與敬畏。
族中最年長的長輩,活了一百三十七歲的長輩,在替剛降世的孩子占蔔完三天後,就地坐化。
他離世前留下三片玉簡,每片玉簡上都交代了一件事。
第一片玉簡上,說剛出生的孩子是聖子降世,應當嚴格教化,使他博愛衆生,一視同仁。
第二片玉簡上,篆刻着一位少女的生辰八字,說她是聖子命中注定的妻子,請一定要找到她并與她定下婚約。
第三片玉簡上,篆刻着一位少年的生辰八字,說他是聖子命中注定的幕僚,請一定要找到他并收作客卿,聖子十五歲之後,一切重要決定都必須聽這位幕僚的。
公輸家上下都陷入了一種狂喜!
天哪!這孩子是聖子降世來普度衆生的!天哪!神明化身的孩子就降世在公輸家!
早幾年就得到神谕,有聖子執青蓮降世,所以每年都會舉行特殊的儀式迎接聖子。
只是沒想到聖子會遲來這麽久,但所幸是來了,而且以公輸孩子的身份降世,這應當是對公輸家的恩賜吧!
他一定能夠複興整個家族,使巫祭世家的榮耀永垂不朽!他一定能成就傳奇史詩,使得國祚昌盛,萬象太平!他一定能做出無數功績,拯救萬民于水深火熱!将來他的名號一定會永世其芳,流傳千古!
所有人被喜悅沖昏頭腦,沒有注意到作古的長輩口中失去了舌頭。
說謊或言禍者,被處以拔舌之刑。
他的舌頭不是被凡器切割,是憑空消失,是徹底拔除,那是神明降罪,處以刑罰。
族中老少,所有心神都牽挂在那個孩子身上。
他是家族的希望,是百姓的信仰,是全天下的未來!
這樣尊貴的孩子,不該有一位卑賤的母親。
所以孩子出生的那一刻,生母便被下令勒死,所有知曉真相的侍婢産婆被處死。
從此以後,這個孩子,家主唯一的孩子,将是嫡出,将是尊貴高雅的主母所出。
只有“嫡出”二字,才能使尊貴之上再加一份尊貴。
在萬衆期待中降世的孩子,被所有人寄予厚望,族中長輩慎之又慎,萬般考慮下,替他取“玉”字為名。
玉者,意指美好、皎潔、珍貴。
凡是以玉為部首構成的字,皆有褒意,且多指高貴雅致。
他們期望着他擁有這些美好品質卻又勝于它們,就如玉能和其他字眼拼湊出好字可單獨存在時已是美好本身。
玉者,璧成也。
璧者,玉成也。
公輸玉,字璧成。
男子本弱冠時取字,族中為表珍重,在他出生那一刻便取好。
公子周歲宴時,齊國國君送了一座城池當賀禮。
似為應和表字,那座城池由華貴的璧玉精雕細琢築就,稱作璧城。
裏面堆積了無數珠寶,鐘鼓馔玉不足貴,绮衣燦爛如蔽縷;選來服侍的人,都是十四五歲的少男少女,每三年一換,因他們身段優美,顏色如玉,故又名玉人。
公子便是在無盡嬌溺中成長。
五歲時,服侍他的侍人将他引至角落,問道:“公子想見自己的生身母親嗎?”
在此之前,公子從未懷疑過自己是否主母所出。
畢竟她給予他的溺愛多得近乎溢出,不僅僅是溺愛,還有縱容與嬌慣。
可仔細想想,驕縱太多反而顯得怪異,哪有母親在自己孩子做錯事時不予苛責,反而把他行為舉止當成正誤評判标準?
一切以他為尊,一切以他為主。
這不是把他當成自己兒子,這是當作神明化身,将他擡到一個極高極不對等的位置。
公子跟随那侍人到達一個偏僻奇怪的地方。
見到歌伎的那瞬間,他心中一震,旋即下達定論——他是歌伎所生,是借着歌伎這副皮囊降世。
公輸家家主,相貌周正且冷峻;公輸家主母,溫潤秀致且端莊。
而他,公輸家嫡子,打出生起便媚骨天成,灼灼生豔,與父母二人皆不相像。
他那時還奇怪,為何兩張寡素清淡的臉最後能拼湊出一副千嬌百媚的容色?
如今看到歌伎才明白,他這張臉是她給的呀,難怪呢,難怪……
歌伎似乎早先年遭受重大折磨,腰部及下完全癱瘓,看到公子,兩眼炯炯,掙紮着向他爬過來,一遍遍喚着:“我兒,我兒……”
公子站着沒動,任由她靠近自己,可當她的手快要觸及自己衣擺時,有紛亂腳步聲由遠及近。
家主突然出現,狠狠地将歌伎的手踹遠:“當初是我疏忽了,你居然沒死透!”
他一揚手指,身邊侍從會意,立馬捂住公子的眼睛與耳朵。
可是絕望的瀕臨死亡的慘叫還是透過指隙鑽了進來,就算不看也知道自己的父親正在用刑罰處死她。
公子心中一片平靜,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平靜到近乎死寂。
從見到歌伎的那一刻直到現在,他想了很多事。
可是那些紛亂的思緒,随着陣陣哀鳴化作虛無……
最後心裏只剩下一個想法:她唱歌的聲音一定很好聽,不然怎會連哀鳴也如此婉轉?
最後一絲聲響斷絕,歌伎已沒了氣息,家主為确保她此次真正死亡,命人将她脖頸切斷。
公子轉頭時,恰好看見滴血的頭顱,她雙目圓瞪着,死死盯着他。
看着那張七八分相像的臉皮,他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某一瞬間,竟然覺得死的人是自己。
“璧成,你怎麽這麽不聽話?竟然私自來見這般低賤的人!她都和你說了什麽?不要信她。”
“低賤嗎?”
“當然,不僅是身份上卑微,更是因為她天生就流着粗鄙愚鈍的血,骨子裏存在的劣等品性無論怎麽教化都改變不了。”
“那我呢?”
他由她所生,流着她一半的血。
“你當然不一樣,璧成,你是聖子降世,你是天下最尊貴的人,怎麽能夠和她相提并論?”
公子不說話了,慢慢垂下眸子,看着鮮血滲透的地面。
若他不是聖子呢?若他僅僅是他呢?
撇去聖子的虛名,他又是誰?不過是一位無名無分歌伎生下的兒子,天生流着一半粗鄙愚鈍的血,骨子裏有着難以教化的劣等基因。
所有的尊貴,所有的驕縱,所用的厚望,都是寄予那位素未謀面的聖子,而不是他。
他們都說他是聖子。
可如果他不是呢?
因為聖子這個身份,所有人對他頂禮膜拜,所有人對他瘋狂溺愛,把他推上與自身并不匹配的高位,讓他背負着無數責任與期望。
人們在心裏已将他塑造成一個完美的神明,以他行為準則來判斷正誤,就想着有朝一日他能夠拯救萬民于水火。
可如果他達不到他們的預期呢……
到時候他的下場,恐怕連自己的生母都不如。
人們會發瘋會崩潰,會将他從高位狠狠拽下來,不僅拽下來,還要踩爛碾碎來表達自己的憤恨與鄙夷!似乎這樣,才能撇清自己當初像哈巴狗一樣的虔誠谄媚!
他們愛聖子,從未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