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公子年幼時, 家規極嚴,族中長輩又對他寄予厚望,自是嚴苛教化。
公子嗜甜, 與諸多稚童喜好無異。然則這種喜好對旁人而言稀松平常,在他身上卻屬于不合常理的存在。
食欲物欲皆如虛妄,他不該有所偏愛。
于是族中長輩更加督促管束, 公子除了重大祭祀活動時能吃一口甜糕,其他時候連絲甜味兒都嘗不到。
別的孩子從小就吃的糖塊兒,他卻連碰都沒碰過。
正是這種得不到,在心底化作無盡執念。
十五歲那年,真正掌權之時,在璧城設宴款待王親貴胄, 筵席上不是什麽珍馐美味, 而是各色各樣的糖果糕點。
席上衆人看着滿盤甜食,面露尴尬,他們又不是小孩子了, 哪裏還會這般嗜甜?
公子像是沒看到衆人的窘迫,笑着說:“諸位不必客氣,盡情享用即可。”
說畢, 他這個東道主打頭陣,起先拿了枚糖塊兒放入口中。
糖塊兒是最普通的糖塊兒,尋常人家也能吃得起。
可就是這普普通通的一塊糖, 竟然饞了他十五年。
糖塊兒甫一入口,他便吐了出來,“呸!真難吃!”
看着地上沾着灰塵未融化的糖體怔了怔, 有些不信邪地拿起旁的甜食放入口中, 但都悉數吐了出來。
他悵然若失, 有些埋怨地說道:“為什麽會不好吃?這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
在他想象中,糖塊香甜又美味,只要淺嘗上一口便會徹底愛上。然而事實與想象完全不同,它是那樣的黏膩惡心,低廉的甜味在口中咀嚼久了只化作乏善可陳,就算他最不喜歡的菜肴也要比它美味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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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端生出懊惱,一股怨氣在胸腔處翻湧,擡手,掀翻案桌!
玉碟瓷盤稀裏嘩啦摔得粉碎,糖果糕點淅淅瀝瀝散落一地。
“不吃了!”孩子氣地踩了糖塊幾腳,憤然離席。
他的生氣,源自對童年時光缺失的不滿。
若他平順普通地長大,何至于沒吃過糖?
若非十五年沒吃過糖,何至于對它的味道一無所知?何至于對它抱有那麽大的期望?又何至于現在這麽失望?
都怪那些人,束縛着他逼迫着他,将他推到不對等的位置,讓他過着不屬于自己的生活。
公輸家的人到十五歲時便可覺醒通靈之力,擔起神使的責任,充當神明與人類溝通的樞紐。而公子是聖子降世,更該與神明親近,更能通曉聖音。
世人都覺得公子應當如此,然而唯他自己知曉,神明從未親近于他,亦未給他一點指示。仿佛不是所謂聖子托生,而是被神明抛棄孤零零的可憐小孩兒。
心中關于自己不是聖子的猜測日益堆聚……
雖然也曾百般祈禱自己不是聖子,可當自己真正不是時,心中又莫名恐慌。
衆人對他的期望太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将他塑造成完美人物,虔誠得近乎瘋癫。若是知曉他不是聖子,知曉這麽多年的期望都托付錯了人,他們會怎麽辦?
那他呢?又會是什麽下場?
公子郁惱無處排遣,登上玉樓去尋寧熙。
昔日越國金枝玉葉,今朝已是亡國禁脔。
他對她不好,喜歡把自己的欲望發洩在她身上,那些年克制的物欲愛欲情/欲,一股腦兒傾倒給她。
對聖子虛名的不滿、自身缺失的憤慨、真相會被拆穿的恐慌,各種情緒糅雜在一起,讓他患得患失,驚懼交加,急需一個宣洩口。
而寧熙,就是那個宣洩口。
他遷罪于她,認為是她勾引自己,是她破壞自己苦修。
若非是她,他還是可以道貌岸然扮演清心寡欲的聖子,是她害他一時意亂,她有罪,該受到責罰!
多年的壓抑,已接近崩潰邊緣,寧熙的存在正好撕開一個小小口子。
他覺得自己再也裝不下去了,任何事物到極致時,都會有适得其反的效果,要麽爆發,要麽毀滅。
可是欲望,如何能夠毀滅?他又不是真的聖子。
打小便知自己生性惡毒,絕非良人,卻偏要扮作聖賢,遏抑一切,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孽力回饋,如山呼海嘯,天塌地陷!
彼時越是克制束縛,此時更是恣意放縱。
玉樓多次喚人叫水,族中長輩心生憂慮,勸他應當節制。
“節制?”公子似笑非笑,“昨夜神明托夢,叫我縱情聲色。”
長輩瞬時啞然。
啊……是神明托夢,是神明指示呀。
雖然不懂這般指示有何意義,但只要是神明指示,那便是對的。
于是他們不再拘束着公子,甚至篩選美女送入璧城。只是公子未曾接受,他只喜歡折磨自己的禁脔。
公子看着他們舉止與反應,覺出幾分可笑。
原來“神明指示”這四個字這般好用呀……
公子對于寧熙的發洩,不僅是身體上的,更是心理上。
他常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視她,對她說:“年幼時總是渴慕饴糖,但長輩管束,終不得一嘗。
“如今天下饴糖奉于面前,我也可以嘗嘗幼年求而不得的那枚糖塊兒。可剛入口便大失所望,它一點兒也不好吃,不僅不好吃,還難吃到惡心!
“明明曾經那般朝思暮想,為何得到的結果與想象中的大相徑庭?初時想不通,現在明白了,世上只有我永遠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美好的……凡是我能得到,都已從神壇跌落泥沼,變成一無是處的低劣品。
“糖塊兒如此,人亦如此。”
他說這話時,是看着她的。
本意上分明将她比作糖塊兒,想借此羞辱她,好排遣自己心中的郁惱。
可寧熙毫不在意,她一針見血,冷笑着說:“糖塊兒乏味,是它本就低劣,不論何等想象塑造都不改其本質。美好之物本身至堅至貴,不論何時何地,亦不改其本質。沒有什麽得不到才是最美好的,只有事物本質分美好與不美好。”
公子被戳中心事,登時又慌又惱,渾身忍不住顫抖。
高嶺之花就是高嶺之花,永遠不會被拉下神壇。
即使外在掉落泥潭,被踩得稀巴爛,它內裏依舊高高在上,一副冰清玉潔的姿态!
寧熙就是那真正的高嶺之花,是他永遠拉不下神壇的高嶺之花。
越國公主,聖子之妻,這是既定事實,任誰也改變不了,即使落魄了,也依舊能俯視他。
而他呢?
他是黏膩到惡心的廉價糖塊兒。
既不是聖子,也不是輸家嫡子,身上流着粗鄙愚鈍的劣等血。
不論怎麽包裝都改變不了低賤的本質,即使在想象中把它塑造成無上美味,可只要嘗一口便知分曉。
他借此羞辱她,到頭來被羞辱的卻是自己。
他心虛、害怕又惱怒,但還是逞強着說:“……可是你喜歡我。”
喜歡,在他眼中已成為羞辱人的利器,也是他唯今尚且可以拿捏寧熙的地方。
“是呀,喜歡你。”她把玩瑩潤琉璃盞,淡淡一笑,“就像喜歡這杯盞一樣喜歡。”
話音剛落,手便一松,琉璃盞掉在地上摔得稀碎。
凜冽的脆響震耳欲聾,在整個宮殿回蕩,公子正陷入繁雜情緒,被這乍然聲音唬得一愣,“這是做什麽?”
“忽然又不喜歡了。”
既然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
喜歡時置于掌心細細把玩,不喜歡時随意丢棄摔個粉碎。
對物件如此,對人也是如此。
“……”
公子徹底怔住,再也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