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頭顱掉落的那一刻, 電閃雷鳴,狂風大作!

百姓望着怪異天氣駭然失色,害怕自己殺錯人, 紛紛下跪認錯。

對着那具沒有生息的軀幹如喪考妣般痛哭流涕,祈求對方原諒。

寧笥立于人群,看着之前還對他畢恭畢敬的信徒遽然轉變态度跪拜他人, 面上顯出一絲茫然與無措。

狂風驟雨轉瞬即逝。

撥雲見日,萬裏晴空,顯現出前所未有的明媚燦爛。

人們重新站了起來……

“這一定是聖子福澤照耀!”

“假聖子如烏雲蔽日,真聖子如光明耀世,方才景象就是對這一言論最好的驗證!我們是對的,我們找到了真聖子, 殺死了假聖子!”

“感謝聖子賜福!鏟除禍害, 造福黎民!”

他們又變得那樣虔誠那樣恭順。

寧熙靜靜看着人群,忽然感覺有什麽輕輕從面頰滑過,擡手一碰, 發現是淚。

她竟然因這群人落淚……

自小到大,漠視一切,從未因何而落淚。

後來家國破滅, 父母雙亡,故土被侵蝕,臣民被奴役, 公輸玉着意讓她落淚,她也不曾落淚。

可此時此刻,她竟然因這群人, 而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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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閉上眼, 耳邊百姓對聖子此起彼伏的恭維聲似乎在漸漸遠去。

這方天地, 有鳥雀啼鳴聲,有蓮花清冷香,還有溫暖舒适令人昏昏欲睡的陽光……恍惚間,回到自己降世的那一日。

也是這般天晴日朗,也是這樣萬民同喜,只是眼前人非彼時人,此時事非當年事,所謂心境,竟也隔世經年。

聖子歸來,人們歡呼雀躍,為他造廟塑像,為他撰稿著書,就想讓他的英勇事跡流傳下去,永世其芳。

如今天下安瀾,六國統一,越國不複越國,所謂的越國公主也再沒有存在的必要。

她決定尋一僻靜山林,安度餘生。

但寧笥需要她的幫忙。

他告訴她,颠沛流離的那些年裏,常常做着同一個夢。

夢中菩提樹下,紅鯉潛游,青蓮搖曳,神佛論道。

當論到如何解救蒼生時産生分歧,為驗證各自所說,遂遣聖子下凡渡化,青蓮化作的女童亦随之而去。

從描述中得知,寧笥是聖子,寧熙是青蓮。

她是一件器具,一把鑰匙,用來幫助他啓動四大神器,造福天下。

寧熙笑了笑,“原來我是件器具呀……”

器具本是物件,身為物件,就不該有人的感情,只需要做好協助工作。

草木之軀,生出人心,有違天道。

而她偏偏對此一舉地生出對芸芸衆生的悲哀感嘆,甚至因他們的愚蠢而落淚。

寧笥聽出她語氣中的自嘲,忙解釋道:“我從未把看你作一件器具。我想娶你,讓你做我的妻子。”

畢竟她是命中注定的聖子之妻,合該嫁予聖子。雖遭奸佞耽誤,蹉跎多年,所幸兜兜轉轉,終是回到正軌。

寧熙不喜,微蹙眉頭。

寧笥繼續說,這是命中注定,他們注定會在一起。

“什麽是命中注定?只要不認命,那不就好了嗎?”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令寧笥些許詫異,但他還是耐心勸導寧熙:他們的結合是神明的旨意,有利于造福天下萬民。

“造福萬民有千百種方式,不一定需要男婚女嫁。你需要我的幫助,我自然會幫你,但希望不是以妻子的身份,而是以朋友或者妹妹。”

“寧熙,你是否覺得身份轉變得太快無法适應?放心,我會給你時間去适應這一切,也會讓你慢慢接受。”

“不是,我不想嫁給你。”

“為什麽?是否我有什麽地方令你不喜?”

“不是,我有心悅之人,不是你。”

“心悅之人…不是我……”寧笥低聲喃喃,“那是誰?莫非,莫非……”

“莫非你是說公輸玉?你真的愛上了他?!寧熙,我對你真的太失望了……”

不待寧熙反駁,他便自顧自說下去。

“他是害你國破家亡的罪魁禍首,是讓你是失去自由的元兇巨惡!你怎麽可以愛上他?你這樣對得起逝世的國君與王後嗎?還對得起為越國奮戰到最後一刻的戰士們嗎?”

“為何會提到他?我不愛他,若對他有一絲留戀,何至于親手斬殺他?”

“那你是指誰?”

“……你不會明白的。”

寧笥有些不依不饒,“你不說我怎麽會明白?到底是誰?是誰?”

“知道‘她’是誰,又有什麽用呢?越國王宮的那場大火,早已将一切焚燒幹淨。”

金枝玉葉的小公主啊,在繁茂濃密的薔薇花架下,看到漂亮又可憐的孩子,一見便歡喜……

然則這份歡喜,僅限于那個雌雄莫辨年幼落魄的少女,當“她”變成公輸玉時,她便不再喜歡了。

越國王宮的那場大火,燒盡前塵往事,也燒死了她年幼唯一的情愛對象。

有時候會想,若小玉真的女子就好了,就可以一直陪在她身邊……情與愛,不僅限于男女之間,女子與女子之間也會有。

她喜歡“她”時,并不知“她”真實性別,可偏偏就是喜歡。

年少時的歡喜太驚豔,一眼驚鴻,自此非“她”不可。

“越國王宮……大火?小玉,公輸玉?說來說去還是他,寧熙,你真的愛上他了?”

“我都說了,你不會明白的。”

“罷了,随你怎麽想吧……我現在唯一的期望,是當一切徹底解決後,放我歸隐。除此之外,寧熙別無所求,還望兄長成全。”

“寧熙……”

“寧熙身為協助聖子的器具,自然會竭盡全力的幫兄長。只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器具發揮完它自大的價值後,希望兄長能夠舍棄。”

“舍棄?”他因這話怔了怔。

“我怎麽會舍棄你呢?寧熙,你不要妄自菲薄,你不是器具,我更沒有将你看作器具,以後斷不要說舍棄這種話。你是聖子命定的妻子,也就是我命定的妻子,以後陪在我的身邊,共享太平盛世,造福天下萬民”

這話語,字字懇切,句句真摯。

寧熙卻聽得直皺眉,陪在他身邊,共享太平盛世?子非我,安知我所求?安知器具所求?

她是不是器具這件事,何須旁人來論證?

只要她自己覺得是,那就是。

因為只有這個階段“是”,擺脫了這個階段才會“不是”。當器具發揮完最大的價值被舍棄後,那它會成為什麽?

它會成為它自身,不再是造就那些價值的附庸。

就如弓箭,戰場之上,它是寒冰利器,是殺人兇器。發揮完所有價值之後,它又變成什麽?

會變成木與鐵的混合物,會變成世間泛泛微末,時之日久,會被天地腐朽成它最初的形态。

那才是它,才是最本質的它。

當寧熙不是聖子之妻,不是青蓮轉世,不是越國公主,擺脫了這些,那她又是誰呢?

她就是她,最本質的她,宇宙洪荒中微不足道的一粒芥子,既是世間萬物,也不是世間萬物。

寧熙總覺得上位後的寧笥有種怪異的瘋魔,他會一遍又一遍地詢問:“是我哪裏做的不夠好嗎?是我哪裏比不上公輸玉嗎?”

也會一遍又一遍地強調:“你是聖子命中注定的妻子,我就是聖子,你該嫁給我。我會做得比公輸玉更好,我會得到萬民景仰,會得到命定妻子,這些都是我該得的,因為我是聖子。而你,是聖子的妻子,該陪在我身邊。”

說着不要妄自菲薄,不要把自己看作器具,偏偏他才是那個将她看作器具的人。

若他真将她看作一個獨立的人,就應當放她離去,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寧笥偏要用“聖子之妻”這個名號捆綁住她,将她囚禁在身邊,讓她永遠以器具的身份生存下去。

寧笥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他認為之前種種磨難都是歷練,他終将苦盡甘來,得償所願。

可這世上,哪裏會萬事順意?

當他發現所受的苦太多,所謂的甘不足彌補時,他便有些崩潰。

為什麽會這樣呢?

這些不是他該得的嗎?聖子威名,榮華富貴,萬民景仰,還有朝思暮想的妻子,這些不都是他該得的嗎?

為什麽寧熙總想着要走?為什麽不嫁給他?明明他才是真聖子呀!

他就這麽比不上公輸玉嗎?為什麽?他才是真聖子呀!

百姓們總在私下議論着,若不是公輸玉玩火自焚,可能大家一輩子都不知道他是假聖子吧。

畢竟他出生時那般聲勢浩大,所做的事也總是石破天驚,就像轟轟烈烈一場大火,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讓人印象深刻,甚至永世不忘。

而如今的聖子,與他相比,總顯得有些平庸。

降世時沒有天生異象,做的事也沒有驚世駭俗,雖然溫和寬厚,博施濟衆,有澤世之風,可他們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思來想去,竟是這位聖子不夠讓人印象深刻,容易讓人遺忘。

有些人,像被公輸玉馴養的狗一樣,被他洗腦,被他馴化,習慣他的行事作風,只懂對他搖尾乞憐,面對善良的真聖子時反而龇牙亂吠!

寧笥知道,他必須比公輸玉更優秀才能服衆。

不然他會永遠籠罩在公輸玉的陰影下。

不論做什麽事說什麽話,都不會被人記住,反而會被嘲笑撿別人丢棄不要的東西,有種邯鄲學步拾人牙慧的滑稽感。

可是……可是明明他才是真聖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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