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八 [VIP]

有那麽一段時間, 空氣沉寂了一會兒。

白芨趴在刺心鈎的背上,下巴搭在刺心鈎的肩膀上,也不往下去。她就那麽安靜地看着決明, 就像是看一個很普通的陌生人。

片刻之後, 她忽然一笑, 伸出手,打了個招呼, 道:“好久不見。”

她這話一出,衆人才仿佛終于回過了神來。

率先開口的是決明。他帶上了頗為親和的淺笑, 對刺心鈎有禮地拱了拱手,道:“這位, 想必就是刺心鈎俠士吧。”

最初,他們并不認識刺心鈎。但如今,追蹤了這樣久,傳言聽了無數,他們當然早已知道将白芨帶走的是誰了。

什麽紅着眼睛尋找一名女子,必是要将其活剮, 駭煞旁人;什麽一手攪亂天蠶派, 驅役妖女做事,興風作浪……與刺心鈎有關的傳言真的太多了。叫上嘴皮子最利索的說書先生, 從新到舊,說上七天七夜怕是也說不幹淨。

刺心鈎看着他,面無表情。

決明也不在意,仍帶着些許笑意, 道:“我等也是苗谷中人, 俠士目前的境況, 我大約也能猜出幾分。此事不好說得太細, 我只能說,俠士現在想必……是受制于人的吧?”他越說,聲音越是放低,做出了絕不會透露半絲他人秘密的姿态。

“但是,我們畢竟也是苗谷的人。既然遇到吾等,俠士的憂慮便可解決了。”決明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蠟丸來,“這枚蠟丸,是我一手制出的,我将其命名為‘避蠱散’。蠟丸一碎,十步之內蠱蟲無法生效,可持續一炷香的時間。”

決明看着刺心鈎,笑容親和,成竹在胸,道:“如是,那女子便無法威脅俠士。我知俠士恨她,殺之雖也無妨,卻很可惜。這女子于吾等尚有些用處,而俠士在蠱之一物上吃了些虧,想必也不會對此毫無興趣吧?若俠士肯将這女子交予我們,吾等自可逼這女子為俠士解蠱,也有辦法鑒驗蠱毒是否真的已解。日後在這女子身上查探出東西,也可以通于俠士。如是,我們便雙方各取所需,皆大歡喜。不知俠士以為如何?”

刺心鈎看着他,一言不發。

決明坦蕩蕩地看着他,靜靜地等着他的權衡。

刺心鈎總算有了動作。

他松開了手中的口袋,而後又将白芨一托,讓其輕輕地落在了地上。

然後,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決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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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明笑了起來,道:“十步即可。”

刺心鈎沒有答話,一路走到了決明的面前。他身形高大,個子比決明要高上許多。此刻,他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我記得你。”他終于開了口,說出了今夜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你沒有去過四季不分,萬年嚴寒的極地?在那裏,你鑿開一個冰窟,露出厚厚的冰層下從未接觸過日光的漆黑寒水。你跳進去,你的衣服被冰冷刺骨的水浸透,從裏到外。寒冷如毒蛇一般死死地絞住你,讓你冷到失去知覺,無法呼吸。

你是否曾經瀕臨過死亡?意識朦胧之間,你仿佛真的能夠見到前來索命的黑白無常。他們冷冷地看着你,仿佛是在看一只蝼蟻,又仿佛只是視你于無物。光是看着他們,你就已經從心底一直寒到了四肢百骸,不由自主地發抖,又冷到連顫抖都已經被牢牢凍住。

你全身都失去了知覺,你的每一根頭發都結了冰。你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一留存的只有恐懼的本能。

決明……不對,是在場所有人,都是這樣的感覺。

回過神來時,決明已經跌坐在了地上。

刺心鈎一直看着他。随着他的跌落,他慢慢地蹲下身來,陰鸷的眼睛片刻都沒有離開過他,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不會教他脫離半步。

刺心鈎什麽都沒有做。

但決明已經感受到了死亡。

實際上,死亡,又怎麽會離他遙遠呢?

刺心鈎冷冷地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後捏着他的脖子,将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一直到他的雙腳脫離地面。他看着他,仿佛是在看一只牲畜。他的手臂慢慢舉高,手指慢慢收緊。

痛苦。

窒息。

無法喘息。

他會碾碎你的頸椎。

他會捏破你的氣管。

死神的腳步迫近。

無常的鎖鏈已經死死地纏繞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今日,便是死期。

——

鎖鏈被人攔了下來。

刺心鈎緩緩地轉動眼球,看向了旁邊這不知死活的人。

喻紅葉迎着那可怖的目光,勉強提起一口氣,微微使力,堅持止住了刺心鈎的動作。

說實話,以刺心鈎此刻的氣勢,就是他也是從心底裏感到膽寒的。他頗費了些力氣,又頗做了些類似“好壞也認識這麽多年了,而且阿姐也在,怎麽也不至于直接被他弄死吧”之類的心理建設,才總算走上前來,攔住了他。

他不得不攔。

面前的人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腦,一時根本意識不到,他也是會傷到白芨的。

“你是不是瘋了。”喻紅葉壓低了聲音,以只有刺心鈎能聽到的聲音道,“此人……這些人都是白芨的家中人,你不知道嗎?”

不是“白姑娘”,不是“阿姐”,他稱呼的是“白芨”。

“白芨”兩個字是如此清晰,仿佛一根尖銳的冰錐,一下子刺穿了刺心鈎腦中的迷障,冰得他發熱的大腦瞬間冷靜了大半。

他忽然之間找回了神智。

是的,是這樣的……白芨是多麽良善的姑娘。在初次見面時,他就曾借這些人威脅于她。那時,她保護了他們。

即使是那樣傷害過她的人,即使是這樣令人作嘔的混賬,她仍舊會對他們心存善意。

殺死他們,會讓她痛苦。

發熱的大腦涼了下來,刺心鈎忽然又感覺出恐慌來。

哪怕初見,他也不過只是威脅她。如今,他卻真的動了手。

刺心鈎忙去看白芨的眼睛,急切地确認裏面是否會有厭惡。

……

那裏面沒有厭惡。

實際上,經過剛才那一陣,在場所有人的眼中都裝滿了恐懼。為他滔天的殺氣所駭,大部分人根本連站都站不利索。就連喻紅葉都未能免俗,顯然存着些壓不住的心有餘悸。

可是白芨沒有。

她看着他,眸子裏竟然閃閃發光。

她說:“刺心鈎,你好帥呀。”

啊……

刺心鈎也不知道怎麽了,臉竟然發起了熱來。

前一刻還是地獄修羅,忽然就變成了個小羊羔。

喻紅葉轉過頭去,差點翻了個白眼。自持良好的修養讓他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皮,轉而道:“這些人,怎麽處置?”

他何嘗不是早就看這些人很不爽了,之前在客棧也是礙着白芨的面子才沒有動手。

真是過分矛盾的感覺。一方面,他覺得白芨正是如此良善才那麽像阿姐。可另一方面,他又不知有多麽多麽多麽多麽地不爽,不喜歡白芨竟對這些人如此容忍。

只要她點一下頭,他和刺心鈎下一刻就能讓這些人後悔自己的出生。

多好的姑娘,旁人手指頭都不舍得碰她一根,這些人居然追殺她!

還想借她研究蠱術。想怎麽借她研究,說來聽聽呗?

……媽的。

難怪刺心鈎氣成那副瘋樣。

喻紅葉說,“怎麽處置”。

話音還未落下,已經有幾個人重重地顫抖了。

陳叔——看着白芨長大,如今卻不知多麽厭惡白芨的中年男子——不由忽然拿出骨氣,破口大罵:“妖女!我等怎麽會怕——”

他的話只說到了這裏。

尖銳的鈎子擦在他的耳邊,冰涼的寒氣順着他的耳朵剎那間沖入了他的心中。

他的耳朵被尖鈎帶起的勁力劃傷,流出血來。他卻絲毫沒有餘力感覺到那一點些微的疼痛。

他說不出話來。

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有一年輕人勉強沖上前來,試圖控制尖鈎,卻如蚍蜉撼樹,根本無法移動毫厘。此人是陳叔的兒子,名叫陳實。

“你,”刺心鈎對陳實視而不見,低着頭,靜靜地看着陳叔,“說什麽?”

陳叔沒有回答。

陳叔無法回答。

此處便是極地冰窟。所有人都仿佛被厚厚的冰層凍住,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開口說一個字,再沒有一個人敢活動哪怕一根手指。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咱們只有六個人吧?”白芨忽然開口,打破了寂靜。在場的人皆是噤若寒蟬,她卻好像根本看不到刺心鈎可怕的樣子。

她審視着在場的人,拇指輕輕地摩挲着下巴,忽然展顏一笑。她笑得狡黠,像是打起了什麽壞主意,道:“那不如,讓這些人幫幫我們吧?據我所知,嗯……決明、陳叔……還有陳實,這三人輕功是很不錯的。送個東西巡巡邏總歸還是可以的。”為了抓她,這十幾人都是苗谷裏頭武藝頂尖的。挑出幾個輕功不錯的還是不難的。

她笑眯眯地看着刺心鈎:“你看,這樣,咱們就有九個人了呢!”

……

喻紅葉忍不住開口:“你就不怕他們背叛?”

“背叛……啥?”白芨不明就裏,“把菜私吞了?”

“……不是那個意思。”喻紅葉被她搞得無可奈何,“讓他們送,他們可會真的趕着時間盡快送去?逼他們巡邏,若見人有難,他們可會真的盡力幫忙?”

“放心吧。”白芨勾起了一抹笑意,“他們會的。”

那個笑容,讓人沒來由地有些難過。

刺心鈎握緊了手中的鈎子,只覺手中的尖鈎從未像此刻一般想要舔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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