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三 [VIP]

關于那個晚上, 流傳着許多的傳說。

有人說,那晚,有神女下凡。那神女一身白衣, 淩空飛來, 飄然而至。所到之處, 所有令人見之膽寒的活屍都剎那間喪失了力氣,癱倒下去, 再無害人之力。

有人反駁,說那神女不是淩空飛來, 而是騰雲駕霧的。只是駕的是黑色的雲霧,在夜色中無法看得清楚。

還有人看到, 神女身後還跟着數名侍從。侍從亦是不凡,身懷神力,騰空飛躍,追随着她。

又有聲音辯駁,說那哪裏是神女,說不準是什麽妖女。那雲霧哪裏是雲霧, 根本就是萬蟲之群, 令人見之而心生怯意。哪有這般的神明?

然而,這聲音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發聲者被叱罵忘恩負義,以怨報德。縱是蟲群又如何呢?神女便不能是萬蟲之神了嗎?

畢竟,過程衆說紛纭,但只有結果, 是人盡皆知的。

在這臨厲城內萦繞了數日的, 沉悶的, 厚重的, 深切的恐怖,都于那一個夜晚,伴随着一名女子的飄然降臨,消失無蹤了。

讓全城人束手無策的絕望,那名女子破解得是多麽的輕而易舉。

那個晚上,無數人聲稱自己見到了神明,目睹了神跡。

甚至有人撤下了家中供奉的神像,換上了白衣女子的畫幅與塑像。

神不會放棄世人。在世人遭難之時,神會降臨,拯救蒼生與水火之中。

……

“最後一個了。”白芨坐在蟲群之上,飛在半空,向四處看了看,“全城走了兩遍,還有你們兩個盯着,絕不會再有遺漏了才是。”

刺心鈎一直緊緊地看着她。

“有我盯着确實,有他盯着可不一定。”喻紅葉不由出言,譏諷道,“看那麽緊作甚。白姑娘不是說了嗎,這東西垮不了。怎麽,白姑娘的蠱術還不如你那一膀子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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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心鈎沒理他。

那蟲群如烏雲一般厚實,在常人看來也許足夠結實了,在他看來卻總覺得太薄,讓他總不自覺地擔心那蟲子會散開,白芨會跌落下去。

縱使知道因自己身負生死蠱,白芨就是傷了也傷不到她自個兒的身上去,他還是下意識地擔心,控制不住地跟近。若是她真的落了下來,他也好接住她。

至于是否有活屍遺漏……

“我也看了。”刺心鈎開口,“沒有遺漏。”

那麽顯眼的東西,分出些餘光看一看,甚至分出些耳力聽一聽都足夠了。他就是瞎了都不可能遺漏。

——看上去,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帶着蟲群的白芨可比活屍顯眼又嘈雜到哪裏去了,更加不需要如此緊盯着。

“那好。”白芨自然相信他。于是,她伸出手,沖着遠處的李勇揮了揮手,通知道:“李捕頭,可以了。”

是夜,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人們眼看着活屍倒了下去,不再動彈。有膽大的人試探着走了出來。

一個,兩個,然後是更多的人。

不再有人會被傷害了。

歡呼……歡呼是有的。快樂的聲音漸漸在城中的每一個角落響起,家家戶戶劫後餘生,喜氣洋洋,竟猶如過了一個新年一般。

與此相輔相生的,還有哭泣。

“翠翠,可以出門了。”李勇喚道,“出來看看嗎?悶了這麽些天了。”

張翠翠把腦袋從被子裏露了出來,聽着外面嘈雜的人聲,愣了一會兒。

一會兒過後,她忽然猛地從被子裏竄了出來,鞋子都沒有穿,赤着腳,向外面瘋跑了出去。

“诶!鞋!”李勇連忙低頭,摸到了她的鞋子,提着鞋子追她。

小女孩跑得飛快。

李勇倒是能輕松追上她,卻無法讓她停下來。

張翠翠一直跑,一直一直,一直地跑。她跑過她時常玩耍的小橋,跑過和哥哥一起上私塾的小路。

她跑過她偷偷溜出去玩的池塘,跑過她上樹偷棗的人家。

她跑過每一條曾被哥哥,被母親牽着走過的路。

臨厲是多麽小的城池呀,她熟悉這裏的每一塊磚瓦。

她終于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人。

她的哥哥伏在地上。有處理屍體的人正在将她的哥哥抱起,放在其他的屍體旁邊。那裏,還有她的母親。

張翠翠終于停下了腳步。她的腳已經被石子劃傷了,她卻渾然不覺。

她邁開纖細的腿,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走到了她的母親與哥哥身邊。

李勇跟在她的身後,提着她的鞋子,想要給她穿上,卻不忍心叫她。

處理屍體的人是李勇的下屬。他不知道這孩子是誰,用眼神詢問李勇。

李勇揮揮手,示意不要擾她。

張翠翠蹲下身來,伸出小手,握住了她娘的手。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哥哥的。

她握着親人冰冷的肢體,蹲了一會兒。

她的嘴巴慢慢地扁起,眼淚忽然滑落了下來。

在失去親人後的第四個夜晚,六歲的女孩赤着流血的雙腳,蹲在冰冷的地面上,張開嘴,嚎啕大哭。

葛沖找到了小武。

那孩子坐在地上,背靠着牆,眼睛還睜着,愣愣地看着前方,好像只是在發呆。

葛沖看了他一會兒。

葛沖走上前去,轉過身,往他旁邊一坐,和他并排着,望着他視線的方向。

“看什麽呢?”他問道。

那孩子視線所及之處,是因被解救而喜氣洋洋的百姓,是百姓們點起的一盞又一盞的明燈。

葛沖和他一起,看着那些燈。燈光映入他的眼睛,而後漸漸地模糊了起來。

葛沖哽咽了一聲。

葛沖捂着自己的眼睛,哽咽了好一會兒。然後,他終于勉強擦幹了眼淚,伸出手,側過身,慢慢地阖上了年輕的小捕快的眼睛。

有一個人在看着他們。

說來,這個人,葛沖前幾日還見過。那是給百姓送菜的晚上,此人拿過了菜,轉頭與妻子說,這些人将怪物放了出來,真是無能。這些人拿着俸祿,給人賣命還不是理所當然的?

此時,這個人看着小武。

那還是個孩子呢,穿着有一點不合身的官服,臉色灰白,靠着牆,坐在那裏。

說來,他是見過小武的。這周圍有幾個特別淘的孩子,偶爾會來他家偷棗吃。這孩子也來過,後面,還被年長的捕快拎着領子,乖乖地過來道了歉,非要給錢。

他心想,棗才值幾個錢,愛吃拿去吃呗。看孩子一張小臉天真可愛,他還又給他抓了一把棗,惹得那孩子好一頓開心,滿臉是笑。

如今,那孩子靠在那裏,毫無生機,灰白的臉上再也不會出現笑容了。

那人站在那裏,忽然察覺出了自己的可鄙來。

是啊,捕快也好,守軍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人……也會哭,也會笑,也會淘氣,會跑去別人家偷棗。

也會在這樣的時候擋在百姓的面前,甚至悄無聲息地沉寂下去,再也無法睜開雙眼。

甚至其中還有……這麽小的孩子呢……

他就這麽躲在了這樣的一批活生生的人的身後,被他們擋住了危險,卻還嫌棄他們不夠“中用”,将他們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

那人踟蹰了好一會兒。

終于,那人走上前去,遲疑着開口,道:“這位……官爺。”他不知是否打擾到了對方,頓了頓,道:“辛苦了。節哀。”

葛沖捂着眼,點了點頭。

白芨遠遠地,就見劉勇追着孩子往外跑。而孩子跑到了地方,哭得讓人好心疼。

她想都沒想,拉了拉刺心鈎,随着他一起,飛快地将江月和李儀叫了過來。

巡邏了這幾日,誰不知道李勇天天帶着江月做的飯,有空就陪着張翠翠。任誰都能看出來,李勇一家一定是想要收養這孩子。

所以,孩子哭得那麽委屈,未來的娘親和哥哥不過來怎麽能行呢?

地方離得不遠。在江月跑過去的時候,張翠翠哭得正傷心。

雖然一直聽着孩子的名字,但江月還是第一次見到張翠翠。

……才第一次見到,她的心就要碎了。

就那麽大點的一個小姑娘,跪在地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腳髒兮兮的,沾着血,孤苦無依的一個。

江月沒忍住,一腳踹到了李勇的身上。

“孩子腳都出血了!你不知道給穿個鞋嗎!”

“孩子哭成這樣!你不知道哄嗎!”

李儀繞過父母,跑到了張翠翠的身邊,蹲下身看她。

他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形單薄,一身書卷氣,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溫和熨帖。

和張翠翠熟悉的一個人很像。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摸了一下張翠翠的頭,又輕輕拍打她的脊背。

此時,江月也已經跑到了孩子的身邊,蹲了下去。

一靠近張翠翠,她身上哪裏還有教訓丈夫時的爽利。不知何時,她的眉毛已經微微地蹙了起來,臉上早已裝滿了哀婉與慈愛。

她抿着嘴,看着張翠翠,忽然胳膊一伸,将孩子整個抱入了懷中。

她抱着孩子,讓孩子坐到她的身上。她将那孩子小小的身子整個塞入自己的懷裏,将孩子包裹得密不透風。

她緊緊地抱着她,仿佛她就是一堵牆,可以為她擋去世間所有的風霜。

孩子仍舊伸着雙手,緊緊地抓着親人的肢體。

然而,她的臉卻已經埋入了江月的胸口,肆無忌憚地将眼淚抹在了她的衣襟之上。

她哭得更加大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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