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傻子不是生下來就是傻子,不過陸驷喜歡這麽叫他。傻子叫做季安之,既來之則安之的那個安之。陸驷和他住的對門,陸驷打小就是個橫的,皮膚黝黑,跟個瘦猴兒似的,上蹿下跳,他媽老拿個棍子追着他打,可一次都打不着。而季安之就不一樣了,生下來就和陸驷有着天壤之別,白白淨淨的,長睫毛,大眼睛,鼻子嘴巴都像精雕細琢過似的,用陸驷他媽的話講,就是跟個外國小孩一樣,跟個畫兒裏走出來似的,就是耳垂小了點,她們總說,耳垂小了沒福氣。陸驷可不這麽認為,季安之長得好看,嘴兒又甜,他媽可喜歡他了,恨不得從對門兒把他搶過來一樣,自己耳垂比他大多了,也沒見得有什麽福氣。倆人這麽一對比,陸驷媽恨不得把陸驷按回肚子裏重造。
陸驷不喜歡季安之,他一來,全世界都圍着他轉,連他媽也趕着對他好,跟個親兒子一樣。可季安之偏偏就喜歡陸驷,陸驷走哪,他跟哪,跟個小尾巴一樣,追着他直叫“哥”,季安之其實比陸驷還大一個月,但比陸驷矮了半個頭,小孩兒不懂,誰長得高誰就是哥。倆人站一塊,可沒人覺得他們像兄弟。路上的人問季安之,這是你親哥?季安之就眨巴個大眼睛說是,陸驷卻說自己沒這麽醜的弟,逗得大家直樂。陸驷覺着季安之跟個傻子一樣,不願意叫他弟,天天喊他傻子,陸驷媽聽到了直追着陸驷打,可季安之不嫌棄,喊一聲應一聲,奶裏奶氣地問,哥,咋了?
那天,陸驷媽給了陸驷一張被折過很多次的紙幣,讓陸驷去小區門口的小賣部買包鹽,陸驷拿了錢就走,傻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後面,陸驷腿長,他走一步傻子要走兩步,傻子在後面一邊喊“哥,等等我啊”,一邊穿個背帶褲朝着沒理他的陸驷蹬腿直跑。他媽出門前囑托陸驷要照顧好季安之,陸驷沒法,只好控制着距離,不把傻子搞丢。
傻子跟着陸驷來到了小賣部,等陸驷買好鹽時,卻發現傻子賴在冰櫃前不走了。
“走了,傻子。”陸驷停下腳步,讓傻子快走,菜都熱上了,還等着他手裏的鹽呢。
“哥,我想吃這個。”傻子指着棉被下露出一角的冰棍,看着直流口水。
“……”,陸驷折返,拽起傻子的手就走。
“哥,你就給我買一個吧,我媽都不讓我吃。”傻子的短腿得捯饬得很快才跟得上陸驷,他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着他。
“你媽從不讓你吃這個?”陸驷停下,看着傻子,覺得傻子像隔壁嬸嬸家養的小土狗一樣。
傻子點了點頭,眼睛裏有水光,“我媽說吃了肚子會長蟲子,可我看你都吃了,一點事都沒有。”
陸驷笑了,傻子真可憐,連冰棍兒都沒吃過。
那天下午,傻子嘗到了人生中第一根冰棍,好甜好甜。
傻子要一邊吃着融化的冰棍,一邊追上陸驷,跑得氣喘籲籲的,陸驷就在前面走着,也不管後面跟的肉團子怎麽累,就是不等他。
陸驷走着,一邊看看路邊的花,一邊看看誰家的狗,就是不理傻子。
走到街口時,陸驷突然聽到了傻子叫了一聲,然後他就被傻子推開倒在了地上,陸驷只聽到轟的一聲巨響,好幾塊石頭從天上掉下來砸在了他的面前,還沒融化完的綠色冰棍兒就掉在他的腳上。
陸驷吓壞了,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他想起來了,剛剛傻子在喊,“哥,小心!”。陸驷一直喊傻子,傻子都不理他,他的哭聲越來越大,鹽灑了一地。陸驷馬上跑去抱住旁邊大媽的腿,鼻涕眼淚全糊在大媽的褲子上,叫破嗓子地喊道“快救救我弟!”。
救護車把傻子帶走了。陸驷看着躺在白色病床裏的傻子,小小的身子陷在裏面,那些儀器像是在抽取着他的生命。醫生說身體機能應該沒什麽大礙,不過傷到了腦子,可能在智力發育方面會受到影響。陸驷一邊哭,一邊說以後再也不叫他傻子了。
傻子沒有回應。
那天以後,傻子真的變成了傻子。
傻子的媽在陸驷家鬧了一整夜,陸驷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也哭了一整夜。再後來傻子的媽丢下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傻子就住在了他家,真成了他弟。
傻子不說話,其實看不出來他是傻子。
陸驷家沒什麽錢,傻子以前上的那個幼兒園她們負擔不起,陸驷媽就把他轉到了另一個幼兒園,和陸驷同班,千叮咛萬囑咐地要陸驷照顧好弟弟,不要讓他被欺負了。
陸驷直說好。
傻子長得好看,來到新環境怯怯的,不愛講話,大家也看不出來他是傻子,對他稀罕得不行。而傻子只跟着陸驷,其他人一概不理。陸驷得意壞了,說想要跟傻子說話得交錢,小朋友們高高興興地從文具盒裏掏出一毛錢遞給陸驷,可勁兒圍着傻子說話。陸驷看着存錢罐裏越來越多的錢,笑出了聲兒。
時間久了,話說得多了,大家也發現了他是傻子的事兒。不知道哪天,班裏一個聰明的小男孩突然喊了一聲,“你是傻子吧”。全班都咯咯地直笑,陸驷臉一紅,梗着脖子說“不是!”。可大家不信他,傻子抓着陸驷的衣角,問陸驷為什麽大家笑他,陸驷不答。
幼兒園的小朋友知道陸驷和傻子天天混在一起後,說如果陸驷再和傻子一起玩,就再也不跟他玩了。陸驷急壞了,可他又不能丢下傻子。
從此他的身邊真的只剩下了傻子。
那天下午,班裏轉來了個紮着麻花辮的小女孩,穿着一條粉紅色的公主裙,在陸驷眼裏,就跟個小公主一樣,一看她,陸驷黑黢黢的臉透出來紅色。
陸驷抓着衣角,蹑手蹑腳地跑過去,坐到小女孩的旁邊,支支吾吾地說,
“你、、你好,我叫陸驷,我、、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嗎?”話沒說完,腦袋卻紅得跟個煮熟的螃蟹一樣。
小女孩看了陸驷一眼,“我知道你,你叫陸驷。”
陸驷心跳加速,對着小女孩直點頭,“對對對,我叫陸驷。”
“他們說你天天和傻子一起玩兒,對不起,我不能跟你做朋友。”說完這句話,小女孩就趾高氣揚地走開了。
陸驷愣在原地,眼淚都出來了,又是傻子,我又不是傻子!!為什麽不跟我玩!!
陸驷擦了擦鼻涕,猛然回頭看在旁邊滑滑梯的傻子。傻子一個人爬上去,然後滑下來,笑得很開心,看到陸驷看他,奶奶地叫了聲哥。陸驷沒理他。
那天下午,陸驷沒有跟傻子說過一句話,傻子戳他,他也不理他,傻子知道陸驷生他的氣了,但是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幼兒園下課後,陸驷和傻子一起走在路上。陸驷偏頭看跟在後面,笑得傻裏傻氣的傻子,心裏更加郁悶了。
他轉頭對傻子道,“傻子,你坐這等哥,哥有事,一會來接你。”
傻子轉頭坐在路邊的椅子上,看着陸驷點了點頭,說哥,等你,不會走的。
陸驷愣了愣,看着傻子,咬了咬嘴唇,轉頭走了。
他要把傻子扔了,只要沒有他,他就能和周妍妍做朋友了。
陸驷越走越快,沒多久,傻子就看不見陸驷了。他看着遠去的背影發愣,砸吧着嘴,他又想吃冰棍兒了,一會哥回來,讓他買給我吃。
太陽下山得很快,陸驷滿頭大汗的回到家時,天已經有點黑了,路邊的小孩笑嘻嘻地打鬧着,撞在陸驷的身上,把失魂落魄的陸驷撞回了神。
小孩擡頭看着眼前兇巴巴的黑仔,一下子就吓哭了,
“對、、對不起。”小孩一邊哭,一邊道歉,上氣不接下氣。
而眼前的黑仔沒有講話,只是怔怔地盯着他手裏的冰棍兒。小孩吸了吸鼻涕,看着黑仔,小孩皺了皺眉,雖然只有一根了,但是媽媽說要懂得分享。他思考了很久,把冰棍遞到了黑仔面前,奶裏奶氣地說“哥,給你。”
黑仔突然哭了,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小孩的臉上,像下雨一樣。
等陸驷跑回去時,天已經黑了,傻子還坐在椅子上,摳着手指,用大大的眼睛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嘟囔着,哥怎麽還不來接我。
傻子一擡頭,看到了對面的陸驷,屁股一彈,馬上從椅子上下來。
陸驷跑過去,頭上都是汗,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他呼了口氣,幸好還在。
“哥,你怎麽才回來。”傻子一邊擦着陸驷額頭的汗,一邊嘟着嘴說着。
陸驷沒有回答。
“哥,我又想吃冰棍了。”傻子沒有感覺到異常,他剛剛就想吃了,看到路上的小朋友都有,他也想吃,必須要吃哥給買的。
陸驷又哭了,他突然抱住傻子,埋在他的肩膀上哭,眼淚濕了一片。
“好,一會哥給你買。”
“哥,你真好。”傻子一邊拍着陸驷的肩膀,一邊說道。
從那以後,陸驷再也沒有丢過傻子。
就這樣,陸驷和傻子一起上完了幼兒園、又上完了小學。陸驷越長越高,五官也開始張開,倒也有英俊那味兒了,傻子也長高了,但是還是趕不上陸驷。社區裏的人都說,陸驷有福氣,有個長得比姑娘還漂亮的弟。
小學畢業後,陸驷家沒有錢供傻子上特殊學校,附近的中學為了升學率又不肯要他,陸驷媽是個法盲,不知道初中是義務教育,傻子只好辍學。不過陸驷成績很好,上了這邊一等一的學校,還拿了獎學金,家裏的負擔小了很多。陸驷媽為了幫陸驷攢學費,跑到遠些的地方工作了,說是一個月能多兩百呢,年末還能給陸驷和傻子添幾件新衣服。
于是傻子每天的任務就是吃完早飯坐在家門前看着陸驷去上學,一坐就是一整天,等下午陸驷放學回來,再纏着哥一起去隔壁嬸兒家吃晚飯。別人都說,陸驷像娶了個漂亮媳婦,以後都不用找對象,把傻子直接娶回家得了。
傻子不知道什麽叫做分開,只知道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就見不到陸驷了,他很難過,而太陽快落下的時候,陸驷又會回來看他,跟他睡一個床上,電風扇呼哧呼哧的,很涼快。
他最喜歡日落了,因為那時候可以得到他哥的一個吻,甜甜的、像冰棍。
日子眨眼就過去了,陸驷考上了市裏最好的高中,離家很遠,陸驷一星期回來一次,這是陸驷第一次和傻子分開這麽長時間。陸驷看着窗外的雲,突然想起每天坐在家門口等他的傻子,呆呆的。自己還沒到家,就坐在門口拉長脖子往外張望,等看到陸驷了,卻又矜持起來,端正坐好,看着他不說話了。小傻子長大了,知道什麽叫做美醜,知道伸長脖子不好看,隔壁嬸嬸說像只雞,他不想讓哥看見他不好看的樣子。等陸驷走近了,他就撲到陸驷懷裏,睫毛彎彎的,蹭在陸驷的脖子上,惹得陸驷發癢,委屈地說,哥,我好想你。
在嬸家吃完晚飯以後,傻子洗完澡就穿個褲衩,頭發還濕得滴水,眼睛亮亮的,坐在床邊,等陸驷過來親他一口。有時候陸驷忘了,他就會紅着眼,委屈地說“哥,你今天忘記親我了”。每次陸驷親的用力的時候,傻子又會說,哥,疼,輕一點,可第二天又一如既往地抿着留着小疤的嘴唇,眼睛亮亮地看着陸驷,在昏暗的燈下,等一個吻。
陸驷看着窗外的雲,他想起了傻子的嘴唇,軟軟的,有一顆唇珠,形狀特別好看,睫毛長長的,紅着眼叫他哥。今天是周一,他想傻子了。
傻子每天都在等陸驷,坐在門前,一等就是一整天。他不喜歡日落了,日落的時候,他哥也不回來。他數着手指,哥已經五天沒有回來了。傻子看着一點一點落下去夕陽,橙黃色的光照在地平線上,始終沒有照在陸驷身上。傻子失落極了,眼淚打濕了他的睫毛,他吸着鼻涕,把頭埋在膝蓋上哭。
“傻子。”
傻子突然擡頭,發現陸驷就站在眼前,五天不見,哥好像瘦了。他哭得更兇了,也不管什麽美醜了,鼻涕全蹭在了陸驷的校服上,鼻子紅紅的,像個流浪貓。
“哥,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傻子一邊抽泣,一邊說道。
陸驷親了親傻子的唇,說哥不會不要你的,傻子紅着眼,乖乖地點頭,說哥你真好。
傻子被抵在樹上,陸驷捧着他的臉,夕陽打在兩人身上,帶着柔和的溫度,兩人在樹下接吻。
陸驷高二的時候,陸驷媽給傻子在陸驷高中附近找了個工作。在一家餐飲店端盤子上菜,老板是陸驷媽的朋友,看在陸驷媽的份上,便答應了傻子在他店裏工作。陸驷教他,除了老板,如果別人跟他講話,他就搖頭,不要講話。傻子說知道了。
老板對外宣稱傻子是個啞巴。長得好看,又是個啞巴,既激起人們的愛美之心,又把握住了他們對殘障人士的憐惜之情。服務員是個帥哥卻是個啞巴比服務員是個帥哥的吸引力多得多了,很多人到店裏看到傻子卻聽說是個啞巴時,便直嘆可惜,消費得都比以前多。久而久之,連陸驷的同學都知道附近有家很火的餐飲店,服務員是個長得很帥的啞巴小哥。
離得近了,見面就容易多了。傻子和陸驷見面的時間開始不定起來,陸驷是住校生,除了周末,其他時間不能出校,他只能挑一些沒人管的時間,偷偷翻牆出來找傻子。于是傻子每天都懷着忐忑的心情,從店裏的玻璃往外望,不知道什麽時候,穿着校服的陸驷就會出現在門口。有時他們在雜物間偷偷接吻,每次接吻完,陸驷都會給他一顆巧克力,他從來沒有吃過這個東西,他小心地放好,想他哥的時候就偷偷吃一顆,甜甜的,就像他哥就在身邊一樣。
傻子每個月的工資都給了陸驷他媽,陸驷他媽給他存在了一個罐子裏頭,就藏在了原來房子的床底下,說這些錢留着,以後給傻子娶媳婦用。那天晚上,傻子和陸驷躺在傻子的宿舍裏,木板床不大,兩個人貼得很近,呼出的氣兒都打在對方的臉上,宿舍裏沒有空調,身上過黏黏的。傻子突然翻了個身,偷偷把自己的工資塞給了陸驷,陸驷問他幹什麽,傻子說他問老板了,這些錢以後要給媳婦的,傻子又問老板,什麽是媳婦,老板說,媳婦就是你想要和她過一輩子的人。傻子說,那哥就是我的媳婦。陸驷親了親傻子的眼睛,說,反了,你是我媳婦。
陸驷考上了B大,他要去北京了。他想帶着傻子,陸驷媽不讓,說在傻子在北京沒地方住,沒人照顧他,會吃苦的。陸驷媽知道,兄弟倆感情好,誰也離不開誰,跟陸驷保證,會照顧好他的。陸驷最後沒堅持,只身去了北京。
那天在車站,陸驷抱着傻子,眼睛紅了。他對傻子說,哥很快就會回來的。傻子問,很快是多久,陸驷說,就是等你把罐子裝滿,哥就回來了。傻子哭了,他說那還要好久。
那一別,便是半年。
陸驷經常到寝室樓下的電話亭給家裏打電話。一聽到陸驷的聲音,傻子就哭,說哥你怎麽還不回來,陸驷也紅了眼。傻子又說,自己的罐子已經裝了一半多了,是不是裝滿了哥就回來了。陸驷說,對,傻子真聰明。傻子哭得更厲害了,說哥我好想你,罐子好像永遠都裝不滿。陸朝也哭了,說再等等,再等等就滿了。
等熬過一學期,在飄雪的冬天,陸驷帶着行李,坐火車回來了。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陸驷拖着行李,發現傻子站在路燈下等他,白色的雪落在傻子的頭發和睫毛上,他的鼻子被凍得通紅,手縮在袖子裏,渾身冷得發抖。一看到陸驷,傻子就哭了,他把頭埋在陸驷的棉襖裏,一邊哭,一邊說哥你終于回來了。
一家三口吃了頓熱騰騰的飯,陸驷媽摸着陸驷的臉,說他瘦了,陸驷笑着說大概是想家想的。夜裏,陸驷躺在床上,傻子就躺在他的旁邊,眨巴着眼睛。明明才半年沒見,陸驷卻覺得,傻子越來越好看了,鼻子高高的,眼睛又大又亮,睫毛就像蝴蝶,忽閃忽閃的,嘴唇也很紅,像花瓣一樣。
陸驷摸着傻子的臉,說,“傻子,你好漂亮。”
傻子笑了笑,把身子往陸驷那邊挪,說,“哥,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媳婦。”
陸驷笑了,這是第一次有人誇他漂亮。
傻子把身子往陸驷身上縮,說“哥,我好冷,你好暖和啊。”
陸驷不斷親着傻子的嘴唇,又親親他的脖子,将傻子抱在懷裏,傻子睡着了。
這是陸驷上大學的第二年,他用打工的錢買了個諾基亞,傻子再也不用守着家裏的座機等陸驷的電話了。陸驷還跟着幾個學長在做一個創業的項目,在還未開發騰飛起來的北京,很有前景。陸驷問傻子以後有錢了想要做什麽,傻子說想要吃不完的冰棍和巧克力,還希望哥一直陪着他。陸驷說好,傻子在電話那頭奶裏奶氣地說了一聲,哥,你真好。
傻子來找陸驷的時候,陸驷剛上完晚課。他從學校出來,看到傻子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在北大的門口,眼睛紅紅的,伸着脖子東張西望。傻子長得好看,很多人問他,你來找誰,傻子說來找他哥,別人問他你哥叫什麽,傻子卻答不上來了。他不知道他哥叫什麽,他只知道,他哥只是他哥。
陸驷看到像只流浪貓一樣的傻子,走了過去,他低頭看他,傻子也擡頭,看到眼前的人,眼睛馬上就紅了。
陸驷問,你怎麽在這,傻子說是姨讓他來的,讓他來北大找他。陸驷很奇怪,他媽沒有給他打電話說傻子要過來。看傻子冷得發抖,陸驷摸了摸他的頭,帶着傻子回了寝室。
“你怎麽過來的?”陸驷問他。
傻子拿出一個紙條,上面寫着北大的地址,字跡很幼稚,是陸驷媽寫的。
“姨送我上了火車,讓我跟着一個爺爺下車,然後讓我看到攬客上車的人就把這個字條給他。他就帶我來這了。”
“什麽時候到的?”陸驷捏了捏傻子臉。
“下午。”
傻子沒有手機,也不會用公共電話,聯系不上陸驷,就坐在門口,一直等他。陸驷親了親傻子的臉,說他聰明。
他打了個電話給家裏,問他媽怎麽回事。陸驷媽支支吾吾地說自己有事,要出趟遠門,沒時間照顧傻子,就讓他去找陸驷了,陸驷問什麽事,陸驷媽又支支吾吾地不答,反倒罵起陸驷來,讓他在北京不要亂混,照顧好,她傻子,她在傻子衣服內側的口袋裏放了點錢,讓他搬出來,租個房和傻子住一塊。然後就把電話挂了。
陸驷嘆了口氣,把傻子衣服拉鏈拉開,卻發現口袋是空的。
陸驷一愣,溫柔地看着傻子,問他錢呢。傻子說全給那個司機了。
陸驷知道傻子被騙了,卻也沒說什麽,摸了摸傻子的頭說知道了。
“哥,我餓了。”傻子看着陸驷,委屈巴巴地說道。
“走,哥帶你去吃飯。”
北大的食堂營業到很晚,陸驷帶着傻子,打了很多菜,都是傻子愛吃的。傻子坐在陸驷的對面,吃得津津有味,陸驷讓傻子慢點吃,傻子笑着看着陸驷,說哥你也吃,陸驷說沒關系,你愛吃就多吃點,傻子又說,哥,你真好。
陸驷的同學看到陸驷,湊了過來,一看到傻子,就呆了。
“陸驷,這你朋友嗎,長得好漂亮啊。”女孩長得很漂亮,塗着紅色的指甲油,頭發紮的很高,長得有點像王祖賢。
“他是我弟。”陸驷說。
“親弟?”
“不是。”
“怪不得,一點都不像。”女孩笑着湊近了傻子。
“弟弟,你有喜歡的人了嗎?”
傻子往後躲了躲,一邊含着紅燒肉,一邊模糊不清地說道,“有的,我有媳婦了。”
姨教過他,喜歡的人就是媳婦。
“哦?”女孩笑了笑,“誰啊?”
傻子像是不好意思般,突然紅了臉,看了陸驷兩眼,怯怯地說,
“我哥。”
女孩愣了愣,然後噗嗤笑了出來,“喂,陸驷,你弟挺有趣的。”
陸驷笑了笑,讓女孩不要欺負他弟。
陸驷辦好手續後便搬出了寝室,全班人都知道陸驷有個長得特別漂亮的傻弟弟,要搬出去照顧他了。
陸驷拿自己打工的錢在外面租了個小房子。三十平米的樣子,廚房和卧室只用一個簾子隔着,衛生間倒是有門,不過特別小,只有一個噴頭和馬桶。那天晚上,陸驷和傻子躺在一起,月光照在傻子的臉上,襯得傻子像畫裏走出來的美人魚一樣。傻子不斷用嘴唇蹭着陸驷,陸驷也不斷往下吻傻子的脖子。傻子哭着喊疼,陸驷沒有說話,吻掉傻子的眼淚。
傻子醒來時,陽光灑在了他暴露在空氣中肌膚,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是紅的,渾身都很疼,他想叫“哥”,卻發現嗓子都是啞的。陸驷開門進來,發現傻子已經醒了,他拿着剛買來的馄饨,放在了床頭,傻子看着陸驷,用沙啞的聲音說,
“哥,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陸驷吹了吹馄饨,看着傻子,
“哥不會丢下你的。”
傻子點了點頭,吞下陸驷喂給他的馄饨,熱熱的,糊得嗓子有點癢。
“哥,好疼。”
陸驷摸着傻子的頭,說,“知道了,下次哥輕點。”
傻子點了點頭,哥說的他都信,他頓了頓,突然說道,
“哥,我愛你。”
他這次沒有說哥,你真好。
陸驷頓了頓,看着眼角還紅着的傻子,然後說道,
“我也愛你。”
傻子找了份發傳單的工作,不用戴玩偶套裝,他的外形就是一個賣點。他每天早上7:00去工作,晚上22:00下班,還有午休和飯補。只要伸手将傳單發出去,如果對面的人擺擺手,就是不要,那就發給另一個人,傻子覺得這份工作輕松極了。
陸驷也給傻子買了個諾基亞,是老年款的。他将自己的號碼設置成緊急聯系人,他告訴傻子,如果想他了就按一下這個鍵,嘟兩聲就能跟他說話了。傻子看着板磚似的手機,點了點頭。
傻子擡頭看了看太陽,曬得他直流汗,他用傳單扇了扇,也還熱得頭暈眼花。他一邊發着傳單,一邊想下午見他哥的時候一定要問他讨根冰棍吃,不行,今天這麽熱,他累壞了,還得他哥多親兩下才行。
正當傻子用他的小腦袋浮想翩翩時,一個彪形大漢突然沖了出來,推倒了他。
他怒發沖冠,對着傻子罵罵咧咧的。
“就是你這個小白臉啊。”
“敢勾引我女人。”
“不就是個傻子嗎,長得白淨,沒想到這麽不要臉。”
旁邊圍了很多人,看着這場鬧劇。傻子這會是真的傻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直發抖。
“哭屁哭,跟個娘們一樣,傻子。”
傻子拿出手機,想給他哥打電話。男人見狀,拎起傻子胸前的衣領,舉起拳頭,想要一拳打過去。圍觀的群衆一看形勢不對,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警察來了。男人一下就慌了,收起将要掄過去的拳頭,吐了口痰在傻子身上。
“離我女人遠點,傻子。”
男人離開了,沒多久,人群也散了。
陸驷接到老板電話的時候在上課,老板說傻子出事了。陸驷推開椅子就跑。
等他到的時候,傻子坐在店外的椅子上,低着頭,白色的短袖上還有一口黃色濃稠的痰。傻子擡頭看到陸驷,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陸驷輕輕摸着傻子的頭,說“對不起,哥來晚了。”
傻子不說話,只是看着陸驷,過了好久,說了句“哥,我想吃冰棍了。”
陸驷拿紙巾幫傻子把衣服上的痰擦掉,傻子坐在一邊,手裏拿着一根綠豆味的冰棍,淚痕還沒有完全幹。
“哥,為什麽我是傻子,他們就笑我,”傻子突然開口,“我只是不太聰明而已,為什麽他們都讨厭我。”
陸驷擦衣服的手頓了頓,擡頭看着傻子明亮的眼睛。
“是他們不懂,他們羨慕你呢。”
傻子笑了笑,說,那讓他們羨慕去吧,我只喜歡你。
那次之後,陸驷幫傻子辭掉了工作,每天把傻子帶在身邊。陸驷同學都知道陸驷每天帶着弟弟來上課,弟弟特別好看,乖乖地坐在那,不吵不鬧,陸驷去哪他就去哪。班裏的同學很喜歡傻子,有些同學就逗他,說你哥不要你了,傻子就哭,然後委屈巴巴地問陸驷是不是不要他了,陸驷看了那個男生一眼,溫柔地對傻子說,不會的。如果傻子在學校裏走丢,班裏的女同學總會帶着傻子,幫傻子一起找陸驷。久而久之,傻子就成了他們班吉祥物一樣的存在。
畢業那年,傻子也參加了陸驷班的畢業典禮,一群人喝得醉醺醺的,他們都把傻子當親弟弟,一群人圍着傻子,說以後出了事兒就來找他們,傻子一一點頭。有幾個女生甚至抱着傻子哭了起來,傻子一愣一愣地,眨着大眼睛。陸驷看了,把傻子一把拉到身邊,不讓那些女生碰他。
“搞的真跟你媳婦兒一樣。”女生撇了撇嘴。
傻子卻急了,紅着眼對那個女生吼,“我就是我哥媳婦兒!”
女生笑了,不敢再逗他,“好,是是是,你是你哥媳婦兒。”
傻子看着陸驷,問他,“哥,你說是不是?”
陸驷說,是。
酒杯一碰,從此各奔東西。
陸驷帶着傻子回家了,這些年,陸驷媽總是讓他們別回來,一回來就罵他們,後來直接出了遠門,不見他們了,後來連電話都不接了。陸驷覺得奇怪,覺得可能是被他媽知道了自己和傻子之間的關系,實在沒辦法,只能按時給家裏寄點錢,偶爾打幾個電話,問問嬸兒他媽的情況,嬸兒說他媽很好,讓他放心讀書。
陸驷回來時,先去的嬸兒家,他想問問他媽現在在哪,他想過了,就算他媽不同意他和傻子的事兒,自己也得去看看她,他會一直等,等到他媽同意的那天。
沒想到嬸兒卻含着淚,說他媽在一個月前去世了,死于胃癌。
那年陸驷媽查出胃癌時,陸驷上的大三。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飯也吃不下幾口,治這病要花很多錢,她不能拖累兒子,她的兒子在B大,前程似錦,不能因為她這個糟老婆子耽誤前程。她看着天天郁郁寡歡的傻子,摸着他的頭,讓他去北京找他哥,傻子很高興,說姨也一起去,陸驷媽說,姨就不過去了,記得好好照顧你哥,傻子笑着說,會的。陸驷媽把這幾年存的錢全給了傻子,将一切叮囑好,就送傻子上了火車,她看着越行越遠火車,布滿皺紋的眼裏含滿了淚水。走了好,走了好啊,走了以後,我也可以安安靜靜地去見你爹了,要好好活着,照顧好對方,媽死也瞑目了。
陸驷媽和外界斷絕了一切聯系,只是偶爾給嬸兒打個電話,問她陸驷和傻子的情況,嬸哭着說,她們都很好,小四成績特別好,傻子也找了份工作,過得特別好。電話那頭的陸驷媽咳了咳,說,那就好。嬸兒捂着嘴巴,眼淚止不住地流。
嬸兒拿出個罐子,裏面是這些年陸驷寄回來的錢,還有些陸驷媽的遺物,裏面還有陸驷媽寫的一封信。
小小一個盒子,裝着一個婦女的一生。
陸驷帶着傻子來到了墓前,說是墳墓,其實就是個土包。陸驷跪在土包前,拼命地叫媽,說自己現在過得很好,自己現在在做一個大項目,賺了一些錢,傻子也很聽話。他恨自己為什麽不能早點回來,為什麽自己這麽笨,為什麽……為什麽我連你最後一眼都見不到了……
傻子拍着陸驷的背,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第一次看到他哥這麽難過,傻子癟了癟嘴,眼淚也啪嗒地掉了下來,傻子帶着哭腔道,
“哥,你別哭了。我給你買巧克力吃。”
陸驷把頭埋在傻子的肩膀上,哭了一下午。
罐子裏的信只有一行字,“有你倆當我的兒子,我很幸福。”
陸驷離開了這座城市,和傻子在北京定居了,他們的項目很成功,開北京開了家小公司,陸驷持有30%的股份。
他和傻子的家很大,傻子很喜歡。對了,他還向傻子求婚了,傻子不懂什麽是求婚,只是一直點頭,看着陸驷把一枚戒指戴到自己的手上,和陸驷手上那個一樣。
那天下午,陸驷帶着傻子一起到工地裏視察工作,傻子跟在一邊,沒走多久就說自己累了,陸驷笑着說,這些年都給養壞了,讓他坐到旁邊休息。傻子便乖乖地坐在一邊,看着陸驷。
陸驷繼續和負責人談着,他聽到了傻子突然叫他了一聲,
“哥!!”
和十幾年前一樣,傻子突然撲了過來推開了他,接着是一聲巨響,傻子被埋在了石堆裏。
陸驷心髒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