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石神安村一開始并不叫這個名字。
這個村子窮鄉僻壤，遠離都市的一切繁華，像一塊被時代抛棄的土地。沒有列車，沒有公路，甚至連電話都沒有普及。就是這麽一個村子一直以來自給自足，直到三年前的一場大旱。大旱對于一個自給自足的村子而言所帶來的災難是致命的，封閉自守的村民從來沒有想過求救外力的可能性。這個被時代抛棄的村子使用被時代抛棄的方法來進行自我救助。
——祭祀。
祭祀求雨是在古代農村經久不散的一種迷信，而這種本應該存在于古時候的方法居然會在現代再次被使用。
他們祭祀井神。
每家每戶都有一口用來供給水源的水井，發起這個祭祀的是村長，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找到了這種祭祀的方法，他要求村民将家中幼童投入井中，在用井邊的土壤将投入孩子的井填滿，每日用鮮血澆灌。
這個方法剛提出就得到了全部村民的反對，整整一年的饑荒大旱讓這些村民面黃肌瘦，婦人環抱着孩子，丈夫擋在家門口，根本沒有人相信村長所謂的祭祀。
然而事實卻是，在沒有人贊同村長的提議之後，本就大旱的村莊更是滴水不落，草木枯死井水幹涸，原本還有星點草木的村莊徹底淪為了沙土的地獄。
饑荒，幹渴，貧窮，死亡。
每天都在村子裏發生。
終于有人忍不住了，中年男人奪過家中九歲的孩子，不顧妻子凄慘的哭嚎扔進了水井裏。早就幹涸的水井中只有幼童落地是噗嗤的聲音，緊接着就是孩子尖銳的哭泣。雙目猩紅的男人一鏟子劈在了阻攔他的妻子的脖子上，鮮血噴濺，染紅了泥土。
井裏孩子的哭嚎聲戛然而止。
一鏟子一鏟子将被妻子鮮血染紅的泥土堆進井中，幹瘦的男人魔怔一般，嘴中胡亂嘟囔着自我安慰：“對不起對不起，但是這是為了大義！”
“沒錯，這是為了村子！為了村子脫離地獄我願意用我的孩子為代價……”
“……我獻祭了我自己的孩子，祈求村子的繁榮。”
男人終于将井填平，早已斷氣的妻子被他溫柔的抱起放在土堆上，從脖頸處源源不斷流下的血液浸濕了泥土。他的臉上露出笑容，竟然是虔誠向往的：“我沒有錯，我只是在祈禱這個村子的和平！”
陸續的事情斷斷續續在每一戶人家發生，村子的土壤逐漸變成了紅色，在最後一家将井填平的瞬間，天空降下暴雨，雨水沖刷着村子裏早已變得猩紅的土地，像是供養心髒的鮮血，不斷流向村長家。
這個村子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活人了！這是一只有着智慧的咒靈。
不，與其說是一只，不如說是無數幼童的咒靈為虎作伥，不斷給最中央的咒靈提供養料。這個村子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被幼童咒靈覆蓋的虛假領域，他們放出來的咒力僅有一級，斷斷續續的咒力輸出給了‘窗’虛假的情報。因為錯誤的情報而導致咒術師死亡的事件每年都會發生，‘窗’所能檢測到的不過是最表層的咒力水平，其中還不包括咒靈在戰鬥過程中等級突然升高的危機事件。
而百鬼丸和狗卷棘的這次初次合作的任務，顯而易見的是錯誤情報。
‘是魔神。’百鬼丸如此評價道。
“血啊——我要血……嗚嗚嗚嗚爸爸為什麽還不給我血呢！！！”幼童的哭嚎聲從井中傳出，巨大的咒力伴随着聲波而來。什麽都聽不到的百鬼丸自然是沒有聽到這個由無數幼童組成的一級過怨咒靈夾在聲音裏的攻擊。
百鬼丸能聽到什麽呢？
百鬼丸只是個無辜的聾子而已。
同樣被獻祭的百鬼丸只‘看’見‘魔神’魔核突然暴漲，然後……
然後擺着攻擊的姿勢一動不動。
“……？”
百鬼丸不知道這個‘魔神’為什麽擺着攻擊的姿勢不再動彈，也許是這個‘魔神’有獨特的癖好。手臂掉在地上濺起渾濁的泥水，百鬼丸身形如同電光，下一瞬間刀芒劃過魔核，戰鬥結束。
‘好弱。’百鬼丸‘看着’逐漸消散的紅色火焰，有些奇怪。
就在百鬼丸還在疑惑的時候，一條顏色格外鮮豔的紅色出現在百鬼丸一片血紅的視野裏。在這一個剎那間，雨水形成的圓環被殺意破開，百鬼丸披散的黑發在混亂的風雨之中織成細密的黑網，他瞬間鎖定住那一抹深色的紅，猛地突刺過去，短刀斬下刀芒割裂了雨滴，在天地之間撕開一道沒有風雨的溝壑！
淩冽的殺意瘋狂撕扯着空間，百鬼丸呼吸間就攀上了那道深紅，斬向那一抹突然出現的厚重的魔神之力！
風雨吹亂了百鬼丸的發絲，從一座枯井中爬上了數不勝數的紅色觸手，野獸轟鳴的尖叫聲形成巨大的聲波，一個怪物逐漸在形成。
百鬼丸再一次輕松的斬斷魔核，落在地上，兀的停下了腳步。他靜靜的站在井前，水幕之下井裏漸漸彙聚成一張張人臉，不斷蠕動着變形，男人女人小孩老人，一張張臉在那一張臉上拼接補全，中年男人的臉尖叫着被撕裂開，最後剩下一塊暗色的皮膚補全在了那一張臉上。
波動停止後，井下的臉最後變成了一張年輕的，甚至有些英俊的被縫合線補全的臉。
百鬼丸臉上凝結着水珠，他靜靜的看着井下的那一張臉，象征着魔神的紅色裏摻雜着炙熱生命的白，讓百鬼丸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砍下去。他現在失去了狗卷棘的火焰，整個人正處于一種格外焦躁的狀态，卻始終沒有找到抓走狗卷棘的那個魔神。
井裏的臉緩緩睜開眼睛，被縫合線拼接的臉上露出一個屬于人類誕生之初極盡惡意的笑，金屬色陰冷的瞳孔對上百鬼丸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猛地一顫，又收斂了身上的咒力，緩慢的朝着井底沉下去。
百鬼丸發現了眼前這個‘人’逃走的火焰，正當他準備把這個‘人類’抓起來時，百鬼丸的身後突然發生了一場劇烈的大爆炸！
地動天搖間百鬼丸揮刀砍向沉像井底的縫合臉‘人類’，沒有什麽激烈動蕩的戰鬥場面，紅色的火焰被百鬼丸一刀斬斷，從縫合臉的鼻子把這張臉生生劈成兩半！
只這一刀，百鬼丸就沒有閑情雅致去關注那個紅白相間的臉了，因為他的眼前被黑紅色的巨大火焰占據，一抹虛弱到随時會消散的米白色光點被漫天的紅黑色裹挾着，從高空直直墜落！
百鬼丸死死的‘盯着’那抹光點，他須臾間就沖了過去，無數鋒利的黑紅色‘魔神’之力擦過百鬼丸的肢體，他一刀斬斷一道刺向心髒處的觸手，視線裏只有那抹飄搖的米白色。破空聲從百鬼丸的身後傳來，即使什麽都聽不見，百鬼丸如同身後有眼睛一般，頭也不回的翻身躲開！
魔核在距離狗卷棘最近的地方，被混亂的黑紅色碎片包裹着，狗卷棘努力睜大被紅色糊了一層膜的眼睛，其中倒映出百鬼丸略顯狼狽的身影。
已經完全失聲的狗卷棘全身的咒力在打破領域的一剎那就消散殆盡，即使咬緊牙關還是有血液随着呼吸的頻率順着嘴角流出，将狗卷棘身上T恤唯一的白色也染上了紅，鮮血順着脖子浸濕衣服，讓因為劇痛顫抖的冰涼軀幹感受到了溫熱。
百鬼丸……
狗卷棘看着揮刀朝自己沖過來的百鬼丸，又紅泥腐蝕了他的身體，将木質的假體灼燒變形。
百鬼丸。
百鬼丸屈腿擋下紅泥的一擊，木質的假腿被從中間截斷，轉眼間被紅泥吞噬殆盡。
百鬼丸！
狗卷棘用力攥緊痙攣的手指，價值一億的一級咒具沒有被紅泥腐蝕幹淨，他托起已經失去知覺的半個身子，一刀斬向了纏在自己腰上的紅泥觸手！
失重感沒有兩秒就消失，狗卷棘被百鬼丸攔腰抱着，紅色将這個少年同化，失去一只腿的百鬼丸沒有因為平衡被打破就露出敗勢，在咒靈的領域被破開之後，藏匿在紅色血海中的特級咒靈在百鬼丸的眼裏已經被死亡釘死！
早已被狗卷棘咒言消耗了許多咒力的特級咒靈緩慢蠕動着，他看着單腿站立懷裏還抱着一個的百鬼丸，聲音混沌：“只要吃了你……”
“只要吃了你……！”
百鬼丸什麽都聽不到，但是狗卷棘聽得到啊！原本就因為這個咒靈把百鬼丸當做祭品而暴走的狗卷棘再一次聽到這個咒靈要吃百鬼丸，剛平和下來的心情又開始劇烈的波動起來，就在狗卷棘一抹下巴上的血準備再給這個特技來一個咒言的時候，他的頭頂傳來一下一下溫柔的撫摸。
百鬼丸在抱住狗卷棘之後，焦躁的情緒就安頓了下來，感受着懷裏火焰不安的跳動，百鬼丸響起狗卷棘曾經對自己的摸摸頭，于是，暫時沒有手臂可用的百鬼丸拿着臉頰一下一下蹭弄着狗卷棘微刺的短發，依樣學樣的開始安慰起躁動的靈魂。
‘乖。’
狗卷棘的手還放在下巴上，唯一還算幹淨的頭發上也被百鬼丸蹭上了血與泥水，完全呆住的少年心情随着着不算安慰的安慰一點點平靜下來，最後居然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把頭發留長一點吧，這樣百鬼丸蹭着也會更舒服。
這邊上演的摯友戲碼刺激了對面自言自語的特級，在兩個不務正業互相貼貼的兩位純潔高中生還在各自用自己的方式互相取暖的時候，紅泥特級吼叫着破空而來，百鬼丸将狗卷棘甩到後背上，哪怕只剩下一條腿也異常靈活的翻騰跳開。
不再藏匿在紅色血海之中的‘魔神’對于百鬼丸而言，只是稍微有些難對付而已，更何況還處于被狗卷棘強行突破領域後的咒力空白階段。百鬼丸輕松的避過了紅泥觸手淩亂的攻擊，一刀就将‘魔神’的魔核切斷。
滿目的紅色如同潮水般褪去，經久不停的大雨也停了下來。
百鬼丸背着狗卷棘落地，失去了一只腿的他原地搖晃了兩下努力維持平衡，但到底還是輸給了牛頓，背着一個笑吟吟的狗卷棘啪叽撲在了地上。
狗卷棘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現在很想笑，于是就大笑起來，雖然因為咒言使用過度，笑聲嘶啞，實在是稱不上好聽，但是狗卷棘還是忍不住的笑。
也許是劫後餘生，狗卷棘雙眼浸着笑的回頭，卻發現百鬼丸趴在地上側着臉木愣愣的看着他。
而地上掉着兩塊木質的假耳朵。
百鬼丸的世界突然有了聲音，雨水滴答落地的聲音，風吹動樹梢的聲音，鳥鳴的聲音。
還有，來自身邊的笑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