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機隐現

纣王大笑。

他與他的蘇美人,可不是正終成眷屬?神女入夢,正是吉兆,應了他對蘇美人的寵愛。

他的蘇美人,是上天賜予他的明珠。

被美人奉承了這一句,纣王心情甚好,妲己趁勢從他懷裏脫了出來,盈盈下拜,“大王,臣妾還有一事相求。”

随着下拜,她一身白色宮裙鋪開,琉璃耳墜輕輕搖晃。

纣王仍坐着,居高臨下望去,只覺得蘇美人簪了這支桃花後,格外漂亮,仿佛一朵嬌豔的白牡丹,在自己腳下寧靜端莊地盛放。

纣王将杯中之茶一飲而盡,豪邁揮手道:“美人何須拘于這些俗禮?美人開口相求,寡人斷無不允的道理;便是美人要那天上的月亮,寡人也摘下來與你。”

妲己計謀達成,笑得愈發柔婉純良,“多謝大王。”

“哎呀,美人這就生分了。”纣王親手将她扶起,攬入懷中,親昵好一會兒,這才想起來先前的話,問道:“美人方才與本王提起的,是何事啊?”

妲己整個人疏懶地靠在他身上,像是真的倦了。

她柔柔說道:“回大王,臣妾聽聞,商丞相辭官致仕,明日便要離京,百官都要去長亭相送。臣妾想着,商丞相畢竟為國憂心,替大王操勞多年,大王若是不聞不問,未免寒了百官的心;可大王何等尊貴,總不能親駕出城相送,臣妾思來想去,便由臣妾代大王走這一遭,如何?”

纣王當日允了商容的辭官,心裏卻還念着丞相的好,何況妲己所言也甚是有理,他便沒有多想,道:“那自然好,美人真是賢妃,會為寡人分憂。”

妲己輕輕婉婉地笑,“那是臣妾的本分。”

纣王便去解她的衣衫,調笑道:“寡人現在正有一憂,美人可願為寡人分上一分?”

……

妲己照例在纣王意亂情迷時放了幻術——以虛亂實需要極高深的道行,她現在還不會;可纣王從心底便沒在乎過與他歡好的到底是哪個女人,只顧自己盡興,妲己便也不擔心幻術被他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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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走遠,留纣王一人在床上,對着被子亂啃。

眼下已經入夜,王宮裏點起了燈。

更遠處,朝歌城裏,家家戶戶也都點上了燈,只有天際還留着一抹日暮的淡白。

妲己站在窗邊,漸漸出神。

當今朝臣之中,忠義之輩不少,但大多如杜太師那般,只知死谏,毫無變通,商容卻是其中難得的聰明人。她猶記得那日商容請辭,滿座俱靜,獨他一襲白衣委地。

無論商容是打算專心輔佐太子,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做個權傾朝野的攝政王,倘若真給他做成了,商朝必然中興有望。

可商容,是名字早已寫進封神榜了的。

妲己發現自己竟然動搖了。

上了封神榜,商容必死。

商容為成湯天下殚精竭慮耗盡心血,又出奇計,棄纣王轉而擁立太子——連妲己都認為他成事,可難道,就是因為所謂的氣數已盡,所謂的必死之局,商容如今所做的,這許多事,都只是徒勞麽?

她想不明白,卻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妲己向來不是束手待斃的性格,纣王是商,太子殷郊也是商,女娲娘娘令她覆滅成湯,可沒說王座上坐着的一定要是纣王。

天命已定又如何?

她偏要試一試,商容劃出來的這條路,到底能不能走。

至少,太子不會像纣王這樣罔顧人倫,她身為纣王後妃,又有從龍之功,太子登基後,只會對她尊敬有加。

她正好能得清淨,一心一意侍奉女娲娘娘。

妲己立在窗邊,又往床上的纣王看了一眼,滿懷惡意地想,這麽好的機會,傾覆你座下那張龍椅的機會,是你親手送給我的。

……

……

娲皇宮。

妲己向纣王請求為商容送行時,女娲便通過水鏡看到了。

一同看到的,還有前來通禀的碧霞。

他往水鏡上看了一眼,略顯猶疑,不知道該不該發問——娘娘派狐貍禍亂宮廷,他是知曉的,可看這狐貍行事,顯然是心裏另有打算。

女娲背對着他,靜靜站在桌前寫字。

娘娘沒有追究的意思,碧霞只好把水鏡裏的狐貍放到一邊,按規矩通禀道:“娘娘,伏羲聖人來了。”

女娲手裏的筆一頓。

碧霞早料到有這一幕,只在心裏嘆息。

天下人皆知,伏羲聖人和女娲娘娘乃是兄妹,一同窺得大道,只可惜……

女娲轉過頭,問碧霞道:“聖人現在何處?”

“在萬妖殿等候娘娘。”

女娲擱下筆,“請他稍待片刻,本座更衣便至。”

……

碧霞在萬妖殿再見到女娲時,娘娘身上穿着的,已不是平常那件五色衣裙,而是換了一件十分華貴的黑袍,威儀莊嚴,以山川河流為紋,以日月星辰為飾。

萬妖殿裏銀燭長明,伏羲正站在殿中,來回踱步,仿佛是陷入了沉思。

見她現身,伏羲擡頭笑了一笑。

女娲一貫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這時見到伏羲,面上的神色也略柔和了些,緩聲道:“聖人好些年沒有來了。”

碧霞奉上茶水,識趣地躬身退了出去——離開萬妖殿前,他最後看了伏羲一眼:伏羲聖人依然是極清俊的容貌,穿一身簡單的白袍,風姿卓然,卻和娘娘再無半分相似。

女娲請伏羲落座,自己整了整衣袖,反身坐回沉香聖座之中。

她問:“聖人此來,是有何事?”

伏羲飲了口茶,淡笑說道:“我原是在火雲洞裏修行,突然被擾亂心境,感知到娘娘前些日子起了一卦,竟能與天機對抗,便來一問究竟了。”

大殿巍峨,殿中白玉寒涼,又空蕩蕩的,只有他們二人,便顯得格外清冷。殿內每隔數步,就立有朱漆的立柱,幔帳自其間垂下,飄拂搖曳,将伏羲飲茶的面容遮得若隐若現,憑空多了幾分仙氣。

女娲微微一笑,“雕蟲小技,比不得聖人的河圖洛書之道,聖人見笑了。”

伏羲卻擱下茶盞,下意識地身子前傾,凝視着她,道:“天機難測,娘娘如有難處,我願代娘娘蔔這一卦。”

女娲聽了這話,只又是一笑,便準備回絕。

聖人間的因果,豈是能輕易欠下的,何況又是占蔔這等涉及氣數之事。

可她随即想到,她與伏羲如今再如何生疏,畢竟還有個兄妹名份在,當年也确實曾是生死相依的兄妹……

想到此處,拒絕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只道:“那就多謝聖人了。”

伏羲笑笑,從袖中取出龜甲,卻不急着起卦,而是望向女娲,道:“招妖幡雖然認主,但娘娘畢竟不是妖族,倘若娘娘想,我自有辦法破此法寶,令招妖幡重歸無主之物,從此妖族氣運,與娘娘再無幹系。”

女娲霍然擡眼。

她照舊是端坐不動的,然而,那一瞬間裏,沉香座背後的招妖幡猛地展開,一股磅礴浩大的氣息席卷而至,挾萬妖之尊,挾補天造人兩大功德之勢,威臨萬妖殿。

萬妖殿中,飄拂的帳幔後,白袍的伏羲手握龜甲,靜靜看着女娲,不閃不避。

聖人威壓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

女娲何等修為,道心堅定,察覺到自己失态,迅速平定了心神。

大殿重歸平靜,方才的威勢再也尋不到蹤跡,仿佛從未出現過。

女娲微微一笑,正想用場面話應付過去 ,可是兄長終究是不同的,她一笑之後,便再也笑不出了,最後只嘆了口氣,道:“大劫将至,你也知道了?”

自招妖幡認主後,她的氣運便于妖族氣運相連。妖修根行差,她親自為各族編寫功法,甚至每隔百年,都要搖動招妖幡,将萬妖召至娲皇宮,傳授道法,提點他們修行處世之道;萬妖之間,部族衆多,但凡有争執不下者,也都是上禀娲皇宮,請她裁決。

直到如今。

伏羲道:“天道之下,誰人不知。”

女娲不言。

伏羲握着龜甲,又道:“妖族式微,娘娘何苦擔這一份氣運?萬物自有其興衰,娘娘卻是不死不滅之身,何必作繭自縛?”

女娲不答,只低下頭,倚在沉香聖座裏,支着額角。

半晌,她道:“聖人請起卦罷。”

——便是說妖族氣運之事,不必再提。

伏羲心裏嘆息。

女娲一意堅持,他卻不便多言,只得收斂心神,以龜甲起卦。

萬妖殿內靜了許久,唯有幔帳飄拂,銀燭搖曳着,在白玉的石階上映出一片一片晃動的陰影。

直到卦象将成,伏羲凝望着龜甲,又轉頭凝望女娲。

他眉頭皺着,似乎是在思考什麽難解之事,好半晌,終于問道:“娘娘,你身上纏繞着另一人的氣運,你可知道?”

女娲一怔,放下支着額角的手,從沉香座裏擡起頭。

她是聖人,如何能被他人的氣運輕易纏上,何況她雖不如兄長伏羲,卻也也精通算蔔,若是身上纏有他人氣運,為何她自己不能察覺?

女娲這般想着,道:“确實不知,還請聖人解惑。”

伏羲神色凝重,聽到女娲發問,卻又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思索,等想好了措辭,才說:“娘娘……近日,可是遇到了什麽人?”

他說得含糊,女娲不解,“人?”

“正是。可是有什麽人,對娘娘……對娘娘傾心愛慕,一往情深?”

女娲立刻便想起了妲己。

她想起妲己同她說過,心裏只有她,倘若能與她相好,便死而無憾了——那不是一個輕易說出口的死字,女娲想,妲己拔下金釵行刺纣王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狐貍說願意為她而死,是真做得出來的。

她恍然失神。

萬妖殿中,伏羲靜靜地道:“她想必很愛娘娘罷。”

同為聖人,又有兄妹名分,女娲道心搖晃,伏羲立刻便感知到了,甚至推算出了氣數的另一端,深愛着娘娘的那一位,到底是何人。

女娲畢竟修為高深,片刻的失神後,迅速收斂心念,道心重歸平靜,無情無欲,無想無求。

她淡然一笑,道:“應當是了。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這只狐貍,她愛慕于我,和我身上纏着的氣數,究竟有何關聯?”

伏羲道:“娘娘尊為聖人,在這天道之下,自成一方世界,尋常修士,別說讓娘娘纏上他的氣運,就是想沾娘娘的氣運,也是不可能的。”

“這便是我困惑的地方了。”

“天地間自有靈氣散落,此間生靈,若是想證得大道,聖人境之下,靠的是吐納天地靈氣;聖人之上,修的則是自身道心,令道心純淨專一,臻于至境。這些,娘娘應當是知道的。”

“這是自然。”

“可倘若一個人,深愛着你,可以為你舍下一切,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其心至誠,雖然其人修為低微,道心雜亂,在這一個念頭上,卻已臻至境……”

萬妖殿內一片靜默,唯有茶香缭繞,幔帳飄拂,遮得伏羲清俊的面容若隐若現。

他緩緩而言,說完了後半句話。

“這樣的心意下,天道也要撄其鋒芒,哪怕是雲泥之別,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她的氣數,也能附繞在你身上,護佑你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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