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長路幽微
伏羲離去後,女娲一個人坐在萬妖殿裏。
她支着額角,那一襲黑袍垂落,在沉香聖座中鋪陳而開,淵渟岳峙,卻只是長久的沉默,仿佛竟帶了幾分蕭索。
直到碧霞悄悄進來,與她換了熱茶,輕聲提醒道:“……娘娘。”
女娲像是驟然驚醒一般,放下手,接過碧霞端上來的茶,沖他笑了笑,然後飲了一口。
“娘娘,”碧霞對娘娘的狀态實在擔憂,可他只是童子,說這個話題有些僭越,只好左右斟酌,小心道:“伏羲聖人的建議,娘娘……當真不考慮嗎?”
女娲望向他,卻不答,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問:“伏羲聖人也同你講了?”
碧霞點了點頭,然後低下頭說:“弟子奉娘娘之命,與聖人送行,臨別之時,聖人對弟子說了此事,他還言道,倘若娘娘拿不定主意,弟子須在旁多加勸慰……”
女娲笑了一聲。
碧霞察覺到自家娘娘心情不好,低頭沏茶,猶豫了一下,又道:“娘娘先前說過,大兇之兆,卻還有一線生機,或許伏羲聖人所言,正是那一線生機呢。弟子覺得,伏羲聖人有一言說得有理,天行有常,萬物自有其興衰枯榮,娘娘何必……”
女娲靜靜道:“倘若真按他所言,自破招妖幡,本座是解脫了,可是妖族怎麽辦?”
碧霞忍不住道:“娘娘禀洪荒鴻蒙而生,天生地長,并非妖族,即便招妖幡認主,娘娘照拂了妖族這麽多年,也算是仁至義盡,妖族……大劫将至,氣數衰微,那都是命,是天道所向,與娘娘何幹?”
女娲笑了一笑,擡起手,在身前畫下一面水鏡,然後對碧霞道:“你來看看。”
碧霞略一猶疑,走到了女娲身邊。
水鏡那頭,是殷商王城朝歌城外,十裏長亭邊,文武百官相送商容。
女娲法力無邊,即使隔了很遠,這一幕,在萬妖殿的水鏡中,依然映照得纖毫畢現。
商容在朝中威望極高,門人弟子遍及朝堂,他辭官離京,自然是百官都來相送。
Advertisement
只是除了百官之外,旁邊居然還有一座精致的坐辇——是壽仙宮蘇美人的儀駕。
碧霞怔了一下,想起昨夜水鏡裏看到的,妲己定計與商容聯合,再聯想眼前這一幕,已經猜到了狐貍打算做什麽,卻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只好擡頭看了女娲一眼。
女娲道:“本座告訴過她,商容是封神榜上有名人,在大劫中,是必死的,可她依然要試一試,能不能幫助商容,扶持殷郊上位。”
碧霞一愣。
按他本意,是覺得狐貍不自量力的,可娘娘在此刻提起,必有深意,只好小心說道:“弟子愚鈍,不知……”
女娲道:“連一只一千年的狐貍都能想到的事,本座如何想不到?”
碧霞:“可那是天道……”
“天道固然無情,興衰枯榮也是常數,可這世間萬般生靈,也自有其想法,探尋他們自己的道。至于天道……”
女娲笑了一聲。
“本座忝為聖人,除了蔔算問卦之時,或者偶有感應,其餘時候,對這天道,一概不知;碧霞,你本是這天上的霞光,日夜吞吐靈氣,聚靈而生,卻依舊對算學一竅不通,更遑論叩問天道。你我尚且如此,何況尋常生靈?”
碧霞遠沒有女娲這樣的修為,娘娘敢妄議天道,他卻不敢,只低頭沏茶。
女娲慢慢地飲茶,似在思索,碧霞也不做聲,想着娘娘先前說過的話,大殿內一時又靜了下來,只有那面水鏡,還在忠實地映射着人間的畫面。
如今,凡間的朝歌城,正是深冬時分,城外實在沒什麽風景可看,百官只好偷瞄蘇美人乘坐的辇,猜測這位此番過來,到底是什麽心思。
可是蘇美人一直沒有出面。
衆位官員裹着厚重的冬衣,各自與商容作別,敬了離別酒後,便準備目送他遠去。
妲己就是在這時候走下座辇的。
她穿一身白色宮裙,頭戴繁複金飾,儀态端莊;宮女鲧捐跟在她身後,手裏端着酒。
官員們下意識地行禮避讓。
妲己帶着鲧捐走到商容面前,妲己稱“大人”,商容稱“娘娘”,相互行禮過後,妲己柔婉而笑,道:“大王心裏挂念着大人,無奈國事繁忙,脫不開身,只好讓本宮來相送了。”
——纣王久不上朝,誰都知道,“國事繁忙”只是借口。
不過蘇美人能來總比不來的好,大臣們雖然心裏對這個借口十分不屑,還是齊刷刷地行禮謝恩。
妲己笑了。
冬日景色荒涼,可她這一笑,城外便有了風景。
她從宮裝廣袖中伸出纖纖素手,從鲧捐端着的木盤上拎起酒壺,斟滿了一杯酒,雙手奉給商容,“這是大王念着丞相勞苦功高,特意賜下的酒,與丞相禦寒,丞相快些飲下吧。”
送行的官員聽到這話,臉色齊齊變了。
君王賜臣下毒酒,乃是最常用的手段,誰知道纣王那昏君怎麽想的,這酒裏有毒還是無毒。
商容卻是鎮靜,只看了妲己一眼。
妲己這時候已與商容距離極近,略微傾身,在他耳畔輕聲說道:“丞相想做什麽事,盡管去做,我自會在宮中保皇後平安。”
商容正從她手裏接過酒樽,手指一顫,酒潑了些出來。
妲己“哎呀”一聲,裝作去扶他,卻更小聲地說:“如果丞相能給我一個确切的時辰,我保證在那時候,纣王分不出身管別的事。丞相想好了,就派個人告訴我。”說着手指微動,把一個紙團推入商容袖中。
商容飲了酒,謝過賜酒之恩,打馬向東而去。
妲己望着他的背影,唇邊終于浮出一絲笑。
水鏡這端,碧霞正與女娲添上茶水,女娲卻突然出聲道:“碧霞,你且瞧她。”
——碧霞長年侍奉娘娘身邊,這些凡人的争權奪利、勾心鬥角,在他眼裏,簡直跟三歲小兒的玩具一樣簡單明了,他只瞧着畫面,就能猜出這些人心裏在想什麽;至于那些朝堂間的爾虞我詐,更是沒什麽出奇的,偏偏這些還都以為自己是最聰明的那個,看着十分厭煩。
只是娘娘有命,他卻不能不看。
碧霞瞧着妲己看了好一會兒,覺得這只千年狐貍确實算得上美人,資質心性也是上佳,卻還是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只好問道:“娘娘,弟子……要瞧什麽?”
女娲道:“她是妖族。”
碧霞還是不解,“确實,只是……娘娘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女娲笑了笑,道:“你瞧她的心思,和人有區別麽?獸開了靈智便是妖,不說獸,有些天材地寶,久居靈穴,譬如你,碧霞,開了靈智,所思所想,所行所為,也都和人沒有區別了。倘若有一天,碧霞,你靈智喪失,那時你仍是天上的霞光,卻再也不是本座的碧霞童子了。”
碧霞已經隐隐明白了,放下手中的茶盤,撩開前襟,端端正正跪到地上,“無論是人,還是天上的霞光,碧霞都一意追随娘娘,只求侍奉娘娘左右。”
女娲嘆道:“你當本座是什麽人?只要本座還在一天,斷不會讓你等落入失去靈智的境地。”
她說着,神色卻嚴肅起來,“可倘若,本座對妖族放手不管,大劫過後,靈氣衰微,沒有天地靈氣,靈智便是無源之水,天下妖族,十之有九都會退成獸類,剩餘一兩只,也是如風中殘燭,只能茍延殘喘。你現在看妲己美麗聰穎,行止有度,可到那時候,也不過一個只會生啖血肉的狐貍罷了。”
她又想起了伏羲的話,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可若是連靈智都沒有了,又何談愛呢。
碧霞忍不住道:“娘娘若是喜歡她,将她召至娲皇宮便可。可娘娘也說了,天道無情,大劫當前,這世上萬千妖族,娘娘如何救得過來?”
女娲伸出手,沉香聖座後的招妖幡破空而起,飛入她手中。
那幡不知是何材質制成,長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幡面是極深沉的黑色,呈三角形狀,周遭紋着天地山河,與女娲身上的黑袍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女娲從頭上拔下那支屬于妲己的金釵。
釵尖為了行刺,已經被妲己莫得極為鋒利了,女娲用自己手指在釵尖上一點,一滴血立刻沁了出來,滴在招妖幡上。
那面黑幡立刻如活過來了一般,隐隐傳出風雷之聲,夾雜着百獸嘶吼,那些風雷和獸吼卻都圍繞着她,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讨好。
這便是妖族至高無上的權柄。
女娲凝望着手裏的招妖幡,靜靜道:“本座也不知道,但凡事總要盡力而為。”
招妖幡內滴入了她的精血,便是再想斬斷她和招妖幡的聯系,已是不可能。
碧霞還跪着地上,見此情景,如何不明白這是娘娘心意已決,順便連伏羲聖人的念想也一起斷了。他卻不便勸,只站起身,從女娲手裏接過招妖幡,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
招妖幡放好後,碧霞終于忍不住說:“娘娘……再怎麽樣,伏羲聖人也是一片好意。”
女娲道:“我知道。”
她大概是累了,或者在最親近的童子面前,再懶得掩飾,話語間一股蕭索。
碧霞侍奉到底侍奉日久,最會揣摩娘娘心意,道:“茶涼了,我去與娘娘取些酒來?”
聖人理應清心寡欲,可每當娘娘憶起舊事時,卻喜歡小酌一杯。
女娲唇角一彎,似乎是勾了個苦澀的笑,手擡到一半,大約是想支使碧霞去拿酒,卻又放了下來,自嘲地道:“再想這些做什麽呢……罷了,罷了。”
碧霞看着娘娘的神态,心裏也不是滋味,揮手招了一個小童進來,囑咐幾句,小童飛速跑走,很快又端來酒,旁邊還整整齊齊疊着一件白狐裘。
碧霞将酒擱在一邊,取來狐裘,親自替女娲披上,低聲道:“娘娘說得極是,往事不必太過挂懷。弟子觀伏羲聖人這些年,對娘娘也是極好的,雖然前事已斷,他還是把娘娘放在心裏的。”
——從前上古洪荒時,伏羲聖人和女娲娘娘乃是兄妹,感情極好,修為又高,很是為他人豔羨。
可惜伏羲為了大道,舍下前塵,轉世重修。
這份魄力前無古人,娘娘也是支持的,可是伏羲這一遭轉世,終究出了差錯,固然修為一日千裏,法力通天,臻至聖人境,前世的記憶,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連同那具與娘娘血脈相連的人首蛇身,一同灰飛煙滅。
有時候月圓之夜,碧霞見過娘娘一個人坐在娲皇宮的殿頂上,身旁開着一面水鏡,水鏡那端,是火雲洞的天皇伏羲氏。
她修為較伏羲要高,她看伏羲,伏羲是不知道的。
每逢這時候,碧霞便悄悄地走了,不想娘娘知道自己來過。
他想許多許多年前,或許娘娘就是這麽坐着,看着洪荒的月亮。
那時候她身旁坐着的,當是她兄長伏羲,而不是一面冷冰冰的水鏡。
那時候的妖族如日中天。
如今伏羲與娘娘雖然看似感情極好,但那是伏羲聖人心裏對娘娘的愧疚,名分上認下這個妹妹,卻早已疏遠,再也沒有兄妹相稱過;而妖族日漸衰微,若不是有娘娘護持,只怕抗不過這次大劫。
碧霞心裏嘆息,端着酒上前,道:“娘娘,這是火雲洞神農聖人新釀出來的酒,弟子專門派人讨了來,聽說能解百憂,娘娘若是心裏……還想着那位,不如嘗上一嘗。”
女娲笑了,“本座在你心裏,就是個醉鬼麽?”
碧霞聽出娘娘心情好些了,便也笑道:“豈敢,娘娘愛酒之人,醉也是雅興。”
女娲笑了笑,也不理碧霞的打趣,伸手整理衣袍,又攏住身上狐裘,卻突然頓住,問:“這是狐貍皮毛?”
碧霞沒料到她突然說起這個,愣了一下,“是。”
女娲便把那一襲雪白的狐裘解了下來,還與碧霞,道:“本座早已不畏寒暑,妲己是狐妖,她往娲皇宮來,見了同類的皮毛,恐怕心有芥蒂。往後這娲皇宮中,還有狐裘的,都封起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