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孤臣孽子

姜後被纣王賜死。

原本纣王雖然荒淫散漫,卻也不至于如此昏聩,至少也要等事情查明;然而那時,他滿心滿眼都是妲己,元配姜後屍骨未寒,他就已經急不可耐地抱着妲己上了鳳床——當然,是妲己的幻像。

妲己趁此機會脫出身來,見門口侍立的宮女,正巧是她從前訓練過的歌姬,便當機立斷把人打暈,扔上纣王的床,自己則換上她的衣服,劫了一匹侍衛的馬,直奔東宮。

她到時,殷郊正在與殷洪下棋,鲧捐侍立一旁,周圍皆是她提前安排的甲士。

幾人看到一個宮女直闖進來,都愣住了。

“事已敗露,殿下。”妲己一見到他們,直接說道:“請二位殿下速速離去,快馬和護衛想必商大人已經備好,一路向東,東伯侯自會保殿下平安,切莫回頭!”

殷郊這時才認出她,驚訝地站了起來。

殷洪卻還是一臉茫然,看看哥哥,又看看妲己。

妲己還要趕回纣王身邊,無法與他們詳細解釋,轉頭就走,又對鲧捐吩咐道:“你照顧好殿下。”

鲧捐肅然應是。

“等一下!”妲己走到宮門的時候,殷郊突然在她背後高聲喊道:“我母後如何了?”

妲己腳步一頓。

——你母後已經被我挑唆纣王殺了。

“我正要去東宮,”妲己牽上搶來的那匹馬,回頭看了殷郊一眼,神色自然地說道:“皇後娘娘一切安好,宮內行事多有不便,待殿下出了朝歌城,我自會護送娘娘去與殿下相聚。”

然後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倘若殷郊知道,他生母被纣王賜死,必然再起事端,是以妲己趁着消息還沒傳開,直接讓殷郊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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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那時,即便殷郊終于知曉了事情始末,有商容在旁,他也做不出什麽來。

也能少枉送幾條性命。

妲己趕回中宮時,正好趕上纣王興盡,她撤了幻術上前服侍,還未穿戴整齊,便聽前殿傳來了一陣騷動。

侍衛跑動和呵斥的聲音夾雜在一起,聽上去一片混亂,而這其中,殷郊的聲音尤其明顯,飽含着憤怒,蓋過了所有人——“昏君呢?!出來受死!”

妲己:“……”

她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纣王剛穿好裏衣,正坐在床上,把這一切動靜聽在耳中,面容立時陰雲密布。

這片刻間,殷郊又厲聲叫道:“你不顧夫妻恩情,就別怪我不念父子人倫!昏君!我今日便殺了你,為我母報仇!”

然後便是兵刃相交。

聽這聲音,已近了許多,大約是殷郊終于闖到了近前。

妲己終于替纣王穿戴好了朝服,纣王寒着臉,走出寝殿,轉到大殿上。

殷郊畢竟年幼力弱,雖然憑着一腔孤勇殺到了纣王面前,卻終究無以為繼,纣王與妲己來到時,局面已經被控制住,一群甲士把叛亂的衆人圍在正中,烏泱泱一片,全都看着纣王。

殷郊身陷重圍,依舊昂然立着,憤怒地瞪着纣王。

他身邊是殷洪和鲧捐,還有一個太監。

殿上所有這些人中,殷郊竟只比殷洪略高。

按理來說,太子應當是精通騎射的,殷郊卻過于蒼白羸弱了些,雖然受過很好的教導,平素行止有度,氣質高華,看着卻依舊十分脆弱,像一件易碎的琉璃。

可此刻提劍站着,卻難得地顯出了幾分君王氣度。

十四歲了,妲己想,算半個大人了。

纣王臉色一沉,問:“怎麽回事?”

殷郊張口便想說話,被甲士上來捂住了嘴,強按着跪到地上。

甲士之中,負責宮禁的武官上前禀奏道:“臣原本在宮門守衛,兩位殿下,帶着蘇娘娘宮裏的大宮女,硬要闖門,正僵持間,太監楊容來報與殿下……”他說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纣王,“先皇後的,罪名,殿下便提劍跑回來了。”

他呈述完後,咚咚咚地叩首,“臣罪該萬死,讓殿下驚了大王的駕,請大王降罪。”

一片死寂。

妲己很自覺地從纣王身旁起身,下了臺階,同衆人一起跪着。

跪在地上實在算不得舒服,地磚冰涼堅硬,硌得她膝蓋疼,寒氣由下而上地滲到了骨子裏。

鲧捐是她的人,卻無故與太子出宮,私闖宮門,又被殷郊鬧到了纣王面前,此事無論如何無法善了。

妲己身為壽仙宮之主,怎麽也脫不了幹系。

何況篡位之事,她确實是主謀,鲧捐也是她親口派去太子身邊的,只要一審,立時水落石出。

她不顧因果報應,兵行險着殺了皇後,到頭來,卻還是保不住殷郊。

首惡伏誅,這場謀反也該落幕了。

妲己正想着一會兒該用個什麽法術逃脫,又該如何向女娲娘娘交代,忽聽鲧捐在重重的甲士中,大聲說道:“殿下闖門,是因為奴婢央求殿下帶着奴婢私奔。”

石破天驚。

武官和甲士們,連同高坐着的纣王,誰也沒料到這一出,加上鲧捐也只是個宮女,不起眼的下等人,衆人都顯出了幾分驚訝神色,纣王甚至還向前傾了傾身。

妲己霍地回頭。

鲧捐這是在救她。

——私闖宮門宮終歸得有個說法,纣王權欲極重,倘若讓他知曉謀反之事,必會殺得血流成河;然而如果只是一個宮女癡心妄想與太子私奔,雖說是醜聞,卻不會引得纣王猜忌。

鲧捐用力一掙,居然從地上站了起來。

纣王眉梢一挑。

殷洪一臉震駭地張大了嘴,殷郊轉頭看了鲧捐一眼,又看了眼妲己,擡肩往押着他的甲士手裏頂去,似乎是想要掙紮而起,救下這個萍水相逢的婢女,卻被壓得動彈不得。

鲧捐也不看他們,只看着纣王,站得筆直,高聲說道:“奴婢自知癡心妄想,只是一心愛慕太子殿下,沒想到最後害了太子,奴婢無顏見太子,也無顏對蘇娘娘,唯有以死謝之。”

說完之後,她往面前甲士的劍上一撲,長劍立時透胸而過。

溫熱的鮮血濺了滿地。

殷郊原本雖然被俘,神色還是十分倨傲的,冷冷地盯着纣王,見到鲧捐撲到劍上,卻突然像是被抽幹了力氣一樣,氣勢一洩而下,那個殷商儲君消失無蹤,只剩下蒼白瘦弱的少年人。

四周的甲士潮水一般圍了上來。

……

……

十日後,壽仙宮。

這些日子裏,纣王一次都沒往壽仙宮來過。天威不至,宮裏其他人便也有所懈怠,不複先前榮寵,偌大的宮殿裏冷冷清清,竟有了蕭條之象。

太監來傳旨時,妲己正靠在窗邊看書。

傳旨太監道:“蘇娘娘,明天法場炮烙殷郊殷洪二位殿下,大王邀你一同前去觀刑。”

他說完,頒了聖旨,通篇辭藻華麗,都是在說殷郊殷洪的罪過,把兩位殿下說得窮兇極惡,罪大惡極,殺得大快人心。

妲己按禮節接了旨,習慣性地道:“鲧捐。”

兩個新換上來的宮女對視一眼。

其中一個試探着上前了一步,問:“娘娘可是要賞?”

妲己突然就覺得索然無味。

若是鲧捐還在,斷然不會問這麽蠢的問題,只看她眼色就知道要做什麽。

可是鲧捐已經死了,為了袒護她而死的,長劍透胸而過,血濺五步。

妲己實在沒什麽心思接這個新來的宮女的蠢話,只道:“公公辛苦了。本宮這裏有父侯新近派人送來的茶葉,公公若是不嫌棄,可否與本宮一同品鑒?”

她這麽說着,宮女已經奉上了茶水。

——當日中宮殿上,天子一怒,滿朝上下都知道了兩位殿下意欲弑君,而壽仙宮蘇美人先是妖言惑君害死了皇後,貼身大宮女又跟着太子私奔,有悖倫德,終于觸怒纣王,失了君主的寵愛。

“小的不敢。”那太監恭敬道:“只是除了聖旨,商大人病逝前,還有一物,囑咐小人帶給娘娘。”

妲己靜靜問道:“病逝?”

太監毫無哀戚之意地道:“商大人忠貞為國,可惜天妒英才,兩個時辰前不幸病逝。”

妲己捏緊了茶杯,沒有說話。

太監又道:“商大人一生清廉,唯獨喜愛字畫,在病榻上還記着,特地把他最鐘愛的一幅書帖送給娘娘。”

妲己不置可否,只道:“拿來罷。”

太監傳到了話,便行告退。妲己屏退宮人,只留自己一個人站着,打開了商容最後留給她的書帖,霎時,滿紙龍蛇躍現而出,筆墨飽滿,意境淋漓,填滿了空蕩蕩的宮殿。

确實是好字。

商容一生喜愛字畫,倒不是句空話。只是……病逝,妲己是不信的。

纣王昏聩,殷郊殷洪二位殿下又被正法,商朝大廈将傾,以商容的性子,當是絕不願意獨活的。至于是商丞相是自盡,還是為纣王所害,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不重要。

她想,商容當算得上殉國。

宮變謀反如一場大夢,妲己自忖,她和商容幾人,不可謂不老謀深算,當斷果決,可到頭來,她還是犯下了殺業,皇後、商容、殷郊、殷洪幾人依然魂歸封神榜,殷商王朝照舊是氣數已盡。

凡間常道,盡人事,聽天命。

天道無情,大抵如此。

妲己取出匕首,挑開了書帖的裝裱。

裏面夾着一張紙,工工整整,是她的筆跡。

“——纣王聽信小人讒言,害我父侯,望丞相他日功成,留一顆頭顱在,我将之獻與父侯,以盡孝心。”

妲己看着這一行字,忽地就想起了那日萬妖殿天雷壓頂,滿殿雷火間,女娲與她說過的話。

都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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