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譬如昨日

妲己在纣王的後宮裏青雲直上。

從美人升作婕妤, 用了十天;從婕妤升作昭儀,用了一月;又從昭儀升作妃,用了半年;從妃升作貴妃, 用了一年半。

衆妃為之驚愕、豔羨、妒忌, 卻無人敢多言。

……

紙醉金迷, 總是會讓人忘了時間, 一日一日, 就像廢紙一樣撕過去。

這些年, 她極少再回娲皇宮。纣王也不再急着向她索要床笫之歡,反而開始以禮相待起來, 除了兩人如出一轍地喜愛奢靡享樂之外, 倒像是尋常士族家裏相敬如賓的夫妻。

商王宮裏,歌舞升平,從未止息。

“……大王。”

舞樂的大殿中,妲己指尖從纣王胸前撫過, 柔柔說道:“臣妾看大王,好像是疲乏了。也是,這些庸脂俗粉,怎麽入得了大王的眼?不如,臣妾為大王歌舞一曲, 如何?”

纣王止住哈欠, “哦?難得美人今天有興致,寡人可是好久沒看過美人跳舞了。”

妲己婉婉一笑:“那麽, 大王可不可以賜臣妾一杯酒呢?”

她靠在纣王身上, 纣王擡起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寡人的心思, 還是美人最懂。”

他親手與妲己倒了杯酒。

妲己從纣王手裏叼起酒樽,仰頭喝了,款款地從座上起身。舞姬自覺退到一旁,樂師們倒還是在演奏着,卻也都換了調子,樂聲優雅曼麗地彌漫在大殿裏。

正是初春季節,淡紅的櫻花瓣順着窗棂飄進殿中,紛紛揚揚,如夢似幻。

妲己覺得,自己像是有些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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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展袖起舞。

纣王身體前傾,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舞姬們看得入了神,樂師手下曲調追逐着她的舞步——她旋轉着,旋轉着,紅袖長裙随之迤逦飄舞,一仰首間,看到滿殿飄拂的帳幔,像是紅塵招展。

櫻花在其間輕靈地飄舞,落在她袖邊,發上,又随着舞步飛揚而起。

嬿婉回風态若飛,麗華翹袖玉為姿。

高堂滿地紅氍毹,試舞一曲天下無。

一曲終了。

妲己落在地上,裙擺層層疊疊,如盛放的牡丹般鋪開,盈盈笑問:“大王以為如何?”

纣王早看得呆了,一旁舞姬們卻坐不住了,叽叽喳喳地圍了上來,“娘娘,這支舞可以教我們嗎?”“是呀是呀,大王好像很喜歡呢!”“娘娘的舞技真是太厲害了,要是人人都像娘娘這樣呀,這天下的舞姬,就都要沒飯吃啦。”——莺莺燕燕,都黏在妲己身邊。

纣王也回過神來,笑道:“你們要是有美人的姿色,跳什麽舞,寡人都喜歡!”

妲己嫣然一笑,接過纣王伸來的手,從地上站了起來。

錦繡紅裙曳在地上,随着她起身,又重新花團錦簇般層疊在了一起,而妲己一只白皙纖瘦的手,正擱在纣王手心裏,就好似一件臻美的藝術品。

羅帳在飄拂,纣王在笑,而所有人看着纣王的眼神,都是豔羨的。

妲己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眼簾。

——她本就是人間尤物,歌舞也好,女子的身段也好,連同那共赴雲雨之鄉的本事,都是頂尖的,也是她最拿手的。可是這些,女娲娘娘一樣也沒見過,反而讓纣王飽盡了眼福。

或許見過也沒有用罷,妲己想,她是這凡間最好的,卻比不了天上的神仙。

她和女娲娘娘,放不下,回不去。

妲己不想回娲皇宮去。她知道,以娘娘的為人,她想要什麽,娘娘都會給。可妲己其實不在乎,她不在乎娘娘願意給她多少奇珍異寶,或者多少恩寵,因為她最要的,娘娘不會給她。

是她癡心妄想,想要娘娘的愛。

在娘娘身邊的每一刻,她都記得,這些年來,常常拿出來回味,打發漫長而無聊的時光。

像是一罐珍藏的蜂蜜,時而偷取出來,舔上一小口,嘗一點點甜味,便自以為有了依托,有了心所安放之處,以為能籍此渡過眼前茫茫的苦。

那些片刻很短,放在回憶裏,卻很長很長。

于公于私,女娲娘娘的為人,都是無可指摘的。每隔十天半月,她都會傳授童子們課業,與其他的神仙不同,從不把這些服侍的童子們當做下人看待——而妲己,往往也會在一邊旁聽。

那時,午後陽光閑散,女娲端居殿前,衆童子列隊整齊,正襟危坐,妲己也分到一個蒲團,坐在她最喜歡的角落裏。靈禽異獸們循着講道聲而來,青鸾優雅地落到殿外的梧桐樹上,白鶴在廊前閑庭信步,彎回脖頸,梳理蒼黑色的羽毛。

檐角上挂着風鈴,搖一搖,發出悠揚清脆的聲響。

其實認真算起來,總共也沒有幾次,妲己想。

因為她在娲皇宮裏住得并不久。

這偶爾的聽道,妲己卻印象深刻。娲皇宮裏的童子們,每一個,天賦,資質,悟性,乃至于修為,都遠在她之上,因此常常是這少年少女們反過來照顧妲己的進度。

有一次,女娲與衆童子講授推算蔔問之術。童子們大約都是聽懂了的,只有妲己,對着面前的龜甲十分茫然,神思不屬,仿佛是在聽天書。

大約是她這樣子被女娲看到了,女娲停下講道,喚她道:“妲己。”

妲己蹭地一下站起身。

衆童子都回過頭,女娲似乎是對她這誠惶誠恐的反應,也覺得有趣,一笑,道:“你且坐好。”又慢慢地,把占蔔之術重新講了一遍。

那日裏,女娲具體講了什麽,妲己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娘娘的聲音,清而柔緩,娓娓道來,一字一字地,與大殿裏的閑散的陽光落在了一處,那便是世間最美好的事。

童子們都安靜地聽着。

傍晚,散了課之後,碧霞彩雲等幾個童子找到了妲己,圍在她身邊,極力慫恿她用新學來的東西算上一卦,實踐一下娘娘的教誨。

碧霞道:“娘娘可是給你一個人講了一下午呢。”

彩雲和他一唱一和,道:“為了不辜負娘娘的苦心啊,這次就幫你挑個簡單的——你借用蘇妲己的名分,應當是與冀州有緣,就算一算今晚冀州的天氣吧。”

妲己推拒不得,只好學着樣子起了一卦。

她看着面前的龜甲,還有燃香落下的灰燼,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門道來,龜甲還是龜甲,香灰還是香灰,可見她确實不合适占蔔這種事,連女娲娘娘親授都沒有用。

然而,碧霞彩雲都還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妲己只好信口胡謅道:“暴雨。”

當夜,冀州月明星稀。

陪她等了一夜的碧霞彩雲笑得肚子疼,妲己和他們一起坐在宮殿的飛檐上,看着天邊漸漸明朗的晨曦,有還在此刻裏,顯得格外耀眼的啓明星,也笑了出來。

從此之後,碧霞對妲己的态度卻反而親善了不少。除了在日常用度上,吩咐其他童子對她多加關照之外,偶爾,他心血來潮,還會親自指點妲己幾句修行上的道理。

妲己還為此奇怪了許久。

直到彩雲聽她問起,咯咯笑着,一邊繞着自己的紅頭繩,一邊道:“碧霞師兄呢,自己也是算不準的,算不準,還偏不信邪,每次算卦算錯,都要跑去叨擾娘娘,請教緣由,結果到下一次,還是繼續算錯,又來向我們訴苦。現在碰到了你,當然同病相憐啦!”

妲己:“……”

也不知道彩雲取笑的到底是碧霞,還是她妲己。

除此之外,有時,她也會與彩雲一同,做些清掃灑洗的事。

彩雲對娲皇宮一向是很熟悉的,只有一次,她在收拾女娲娘娘用以修行冥想的靜室時,妲己也在一旁幫忙,看到沉香木的坐榻邊放着一支白玉瓶,盛了半瓶水,養着幾條筆直的樹枝。

那樹葉的形狀似桑葉又非桑葉,色澤淺淡,卻仿佛從裏到外都透着陽光。

妲己看了又看,只覺得這些樹枝清新可愛,卻辨認不出是何種木質,于是問彩雲道:“師姐,你瞧瞧看,這是什麽?”

彩雲正在擦拭香爐,聞言,也遲疑了一下,“這,我也未曾見過,大約是……嗯……”

她抓着頭繩,一副苦惱的樣子。

恰在這時,一道聲音從背後傳來,“是東海的扶桑木。"

妲己與彩雲忙回過頭去,逆着光線,一道身影站在了門口,竟然是女娲娘娘親至。

晨曦透過回廊照落到地板上,她的面容籠在淡淡的薄霧中,端麗高華,流雲般的衣裙翩然垂落,五色雲錦婉轉昳麗,映襯着天邊的朝霞。

彩雲立刻跪地行禮道:“娘娘。”

“不妨事。”女娲說道,又緩步走入靜室之中,從妲己手身邊拿起那一瓶樹枝,放到窗前,道:“這是當年帝俊還在時,親手從他那株扶桑樹上折下來,送與我的。這樹枝,矜貴的很,只能在東海的水裏生長,因此帝俊便舀了些水,也一同送我了。”

妲己和彩雲都安靜望向她。

女娲站在窗前,将玉瓶中的樹枝輕輕擺好,讓它們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下,“扶桑木是認主的,自帝俊死後,我這幾片葉子,便再也沒有長過。”

她這麽說着,望着那樹枝,目光卻像是放遠了,混沌氤氲,倒映着東方初升的朝陽。

彩雲見此,連忙一拽妲己的衣角,拉着她告退。

後來,二人一起坐在池塘邊喂錦鯉時,彩雲才告訴了妲己此間事情的始末。

“——帝俊的死,一直是娘娘心裏放不下的。”

彩雲坐在一塊凸起青石上,晃着腿兒,撒下一把稻谷,看着錦鯉游弋着争相搶食,在池塘裏蕩起一圈一圈的波紋。

她慢慢說道:“當年妖皇帝俊何等驚才絕豔,娘娘一直覺得,若是帝俊還在,妖族定能長盛不衰,而娘娘自己,也好落得輕松。可也是命數不幸,帝俊那等人物,竟死在了天劫之中。到如今,這萬千妖族的氣運和性命,卻只留下娘娘一人來擔。”

妲己坐在旁邊的黑石上,聽完後,仔細想了想,說:“那娘娘,想必很孤獨吧。”

彩雲笑了,“你怎會有這種想法?妄自揣度聖人,是大不敬的。”

大不敬,大不敬。這幾個字猶然回蕩在妲己耳邊,數年之久,依然未曾散去。

妄自揣度聖人,是大不敬。愛慕聖人,肖想聖人的身子,是大不敬。向聖人撒嬌,是大不敬。想聖人那顆為天下蒼生請命的心,能勻一勻,分出來一點給她,是大不敬。

大不敬之罪,她早就犯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嬿婉回風态若飛,麗華翹袖玉為姿。——唐代孫元晏《陳·□□舞》

高堂滿地紅氍毹,試舞一曲天下無。——唐代岑參《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鋋歌》

這個妃位吧,是根據《封神演義》成書的時間,參考的明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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