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又一年春

三月十五, 女娲壽辰。

纣王不理?朝政已久,平素也只愛享樂, 最愛做的事,就是?與妲己?對飲歌舞,常年輾轉在溫柔鄉中,對于這個?日子,卻倒還是?記得清楚,甚至提前?一?個?月就下了聖旨,吩咐衆朝臣準備祭禮。

他拉着妲己?的手,感慨道:“當年,還是?商丞相進谏, 寡人才知曉給女娲娘娘進香。”

而今商容早就死了。

妲己?正坐在他身邊倒酒, 聞言,柔聲道:“……大王別?想那些了。”

纣王:“唉。”

他搖了搖頭,難得露出?幾分追憶神色,拿起妲己?斟滿的酒樽,仰首一?飲而盡。

妲己?靠在他肩上, 安靜地,也不說話,看着宮殿裏飄拂的紅綢。太監們恭謹地低頭侍立在兩旁,舞姬和樂師穿着華麗的織錦, 人人年輕貌美, 正在殿前?歌舞獻藝。

這麽多年,商王宮也沒什麽變化, 只是?纣王更年長?了些,慢慢地養出?了君王的威嚴。

而她,年輕貌美依舊。

纣王竟然?還想着三月十五去祭拜娘娘, 妲己?想到這事,就覺得好笑——娘娘當然?會保佑天下黎民,保佑風調雨順,可這成湯江山,卻是?娘娘親口下令命她取來的。

不過,這些話妲己?自然?不會說出?口,甚至,祭祀所用?的儀仗禮器,還有祝詞等,都是?她一?手操辦的,而且辦得相當好,連那些禮樂大臣們都挑不出?毛病來,惹得纣王連連稱贊。

妲己?只是?淺笑。

她當然?能辦得很好。

——過了這麽多年,離開娲皇宮這麽多年,對于娘娘的喜好,她卻還都記得一?清二楚。

三月十五那天,纣王儀駕浩浩,威嚴整肅,随行的車馬侍衛無數,旌旗搖搖,璎珞紛飛,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宮女內侍,都各司其職,嚴格遵循着禮法,不敢有絲毫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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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除了妲己?。

妲己?以貴妃之位,坐在纣王的辇上,竟然?比皇後還高。

到了女娲行宮,纣王率先而入,妲己?緊随其後,再?次才是?一?幹臣子和宮妃們。殿中鋪着銅磚,踩在腳底,泛起早春的涼意,兩遵鎏金香爐吞吐着輕煙,帳幔微拂,和她記憶裏一?模一?樣。

那些年,她仰慕女娲,是?時常來此拜祭祈禱的。

負責禮儀的官員跟進殿來,躬下身,謙卑地附在妲己?耳邊,低聲禀道:“蘇娘娘……”

“不必叫我娘娘,這裏只有一?位娘娘。”

“是?。蘇……貴妃,依照禮法,祭祀女娲娘娘之時,應當以大王為先,大王之後,便是?皇後。而您……”

妲己?搖了搖頭,說:“女娲娘娘不會在意的。”

是?了,娘娘當然?是?不在意的。她是?最公正無私的人,不在意高低,不在意貴賤,更不會在意祭祀的時候,是?皇後排在前?面,還是?貴妃排在前?面。

更更不會在意,原本與她許下一?生相守諾言的妲己?,早就成了纣王的貴妃。

好像是?她談起女娲的語氣?太過随意淡然?,官員急了,壓低聲音,語速急促地勸谏道:“蘇貴妃,不可妄議聖人!女娲娘娘是?上古正神,保佑我殷商國祚民安的——”

妲己?一?笑,“你這幅樣子,可真像商容。”

官員:“……”

當年商容之死頗有蹊跷,商丞相這幾個?字,也是?朝臣們都不願多提的,更遑論像妲己?這樣直呼其名。那官員見?妲己?恃寵而驕如此,也不與她說了,搖了搖頭,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遠處遙遙響起了古舊的鐘聲。

以纣王為首,王公貴族,妃嫔內侍,文武百官,在女娲聖像面前?整整齊齊地跪了下去。

祭禮很長?,妲己?随衆人一?同跪在銅磚上,聽着禮官拖長?聲調,唱歌般地讀着祝詞,卻一?句也沒能聽進去,總是?心不在焉,思緒不知飄往了哪裏。

她想,女娲娘娘其實是?不喜歡如此鋪張的。

娘娘久居上界,生性清高,看不上凡間的金銀珠寶,也不喜熱鬧,反而喜愛清淨自然?之物,喜歡玉石,喜歡天邊雲霞、靈禽異獸,喜歡在五色石的池塘裏養錦鯉,池邊栽上桃花樹。

想到這裏,妲己?伸出?手,扶了扶頭上簪着的桃花枝。

她還簪着當初娘娘送她的那枝桃花。

她還記得,那時,她剛自娲皇宮歸來,裝作初睡醒的模樣,笑着對纣王說,臣妾做了個?夢,夢到九天神女,來祝臣妾有情人終成眷屬。

一?語成谶,便是?如此,有情人終成眷屬,終究也只是?個?夢罷了。

這麽想着,妲己?一?時忘了時間,恍恍惚惚間,那複雜冗餘的祭禮居然?已經結束了,衆臣魚貫而出?,纣王卻反而留在了殿中,獨自一?人,看着飄拂帳幔後若隐若現的女娲聖像,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妲己?回過神來時,周圍竟只剩他們二人。

她輕輕喚了聲:“……大王。”

纣王轉過身,凝視着她。

妲己?幾乎以為自己?是?看錯了,可這一?瞬——這一?瞬間,纣王望向她的那雙眼裏,黑白沉凝,蘊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沉默了。

半晌,只聽纣王幽幽道:“寡人還記得,那一?年來時,寡人也是?站在這裏,聽司儀唱完了頌詞,擡起頭,剛好一?陣風刮過,把這帷幔吹了起來,讓寡人就那麽見?到了女娲娘娘。”

妲己?從地上起身,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滿殿安靜,只有帳幔輕輕飄拂着,露出?若隐若現的女娲聖像。

許久,許久,纣王面上神色變幻,時而追憶,時而落寞,最後化作了長?長?的一?聲嘆息,“……這才是?美人啊,如果能得到她一?次,寡人拿什麽換都願意。”

妲己?知道自己?應該反駁的,纣王此等僭越言語,別?說冒犯聖人,就是?當場被降下一?道天雷劈死都有可能,她身為娘娘座下狐妖,理?應阻止。

可她說不出?話來。

纣王雖然?出?言不敬,卻把她埋在心底,不敢說的,全都說了。

她靜靜站着,像是?被定在了原地,看着纣王緩步上前?,就那麽伸出?手,掀開了遮擋在聖像前?的帷幔。

妲己?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纣王端詳着面前?的女娲聖像,片刻,竟然?從祭臺上拿起了一?只銀鈎,把那淡白色的帳幔勾到一?邊,又轉頭看向妲己?,笑道:“美人,可有人告訴過你,你和女娲娘娘長?得很像?”

倘若不是?在女娲行宮內,妲己?有一?百種方法接下纣王這句話,或還以調笑,或故作惶恐,演出?一?副如膠似漆的樣子,讓纣王顧不得什麽神仙佛祖,只想把她摟進懷裏。

可當着娘娘面前?,哪怕只是?一?座石像,她那些手段,卻一?樣也拿不出?來了。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輕煙缥缈、袅袅淡香中,女娲聖像高居上首,姿容端麗,法度莊嚴,仿佛是?在冷冷地注視着這對膽敢亵渎聖人的男女。

纣王卻不再?管那掀開的帷幔了,轉頭向妲己?走?來,柔聲道:“當年,你一?入宮,便讓寡人想起了在這裏見?到的女娲娘娘,所以格外恩寵你。只是?這麽多年過去,這麽多年過去……唉。”

妲己?終于找回了一?點帝王寵妃的感覺,輕聲問:“大王可是?不喜歡臣妾了麽?”

纣王微微一?笑,“美人多慮了。”

這麽幾句話間,他已經走?到了妲己?面前?,停住腳步,道:“這麽多年,寡人見?到美人一?次,就多喜歡一?分,哪有厭棄的道理??只不過那幾年裏,寡人看着你,總覺得能在你身上看到女娲娘娘的影子,白白耽擱了許多時間,直到今天,又來這裏見?到了女娲娘娘,才想明白……”

妲己?已經猜到,纣王将要說出?的,定是?什麽大不敬之語,忍不住輕輕喊了聲:“大王……”

纣王望着她,笑道:“寡人喜歡的,是?你,不是?那什麽女娲娘娘。”

一?陣風卷過,把纣王鈎起的淡白帳幔又放了下來,輕輕飄拂着。方才祭祀用?的香燭還未燃盡,兩旁镂空的仙鶴香爐裏透出?許些黯淡的火色,輕煙吞吐,袅袅而上。

妲己?提起裙角,跪到了地上,只覺得銅磚冰涼刺骨,好似許多年前?。

她終于騙來了纣王這一?顆真心。

可是?她要纣王的心有什麽用?,纣王的心,她嫌髒,她只想娘娘收下她的心。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妲己?低下頭,咬了咬下唇,然?後輕輕問道:“大王……大王為何?要與我說這些事?”

“當年你初進宮時,寡人和你相好,也是?因?為在這裏見?了女娲娘娘後,一?見?傾心,卻得不到,見?你與女娲娘娘相像,這才收下你,聊慰遺憾之情。那時,是?寡人看不明白,看不明白誰才是?寡人心裏的那個?人。這些話,總要與你說清楚的。”

纣王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他也不顧一?身尊貴的帝王袍服拖在了地上,只伸出?手,溫柔地捧起了妲己?的臉頰,“……寡人只是?想,愛一?個?人,那在心裏,就是?不能讓她沾上其他人的。”

妲己?怔怔地說:“……是?啊。”

纣王都明白的道理?。

娘娘怎麽就不懂呢。

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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