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密林深處的一行小道上,?搖搖晃晃地前進着一隊人馬。似是不願太張揚,?那隊人馬并不多,僅有一個馬夫和兩個随行者。

轎子的四個角分別都綁有一個小巧精致的鈴铛,?每往前走幾步,?便留下叮鈴啷當的聲響。那轎簾微掩着,車內的人十分安靜,馬車走了許久也不見有手探出來,?也不曾聽聞轎中之人與其餘幾個随從有過什麽交流。

一道疾風掠過,?揚起地上的沙塵,?惹得駕馬之人勒了勒缰繩,?又一手揉了眼。

有人不滿道:“大哥,?這段路風沙也忒大了些。要不你先停馬,我們哥兒幾個先歇會兒,這都走了一路了,?腿乏得要緊!”

另一個随行者應和道:“是啊大哥,?這太陽這麽毒,我們還徒步走了這麽遠,?現在是實在遭不住了,就讓我們先坐下來歇會兒呗!”

反正苗老說,人在天黑之前送進府就行了。

哪知,坐在最前面的那個駕馬者低喝一聲:“不行!說了不停下,就是不許停!”

得盡快把轎子中的人送進府裏,免得夜長夢多。

一個人輕嗤了一聲:“哥,你也太多慮了,?那謝雲辭如今還遠在遼城,再說了,咱們幾個打扮成這樣,誰會猜想咱幾個是苗府的人,誰又會料到這轎子中坐的是倚君閣的那位小娘子呢?”

剛說完這句話,那人的目光突然又閃了閃:“說起這倚君閣的小娘子呀,聽說好多貴公子想見她一面都難哪,不如咱們……”

“你小子,又在打什麽歪主意!”

不等他說完,策馬之人将他的話一下子打斷了,引得對方撇了撇嘴,道:“大哥,我怎敢打這位小姨娘的主意,不過是想看看……”

方才他們搶人搶得急,他還未來得及一睹這位萱草美人的芳容。

這一路上,可把他給饞壞了!

他不碰,只看一眼,看一眼那小娘子總行吧?

那位駕着馬的被他纏得沒法兒,只得将馬車緩緩停了下來,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好,就休息片刻,只這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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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次,就一次!”

兩人嬉皮笑臉地掀開了車簾,一眼便見昏暗的車內,身着淡粉色衫子的少女正斜斜地倚在轎子內的車壁上。她似是被人灌了什麽東西,神智尚不清醒,一掀車簾,刺眼的光照入車內,引得她輕輕蹙了眉。

姜嬈只覺得自己好似被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耳畔還是芸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和夏蟬的隐隐啜泣,腦海中頓時浮現了當初她被推搡着上了轎的情景來。

眼前有人捧了一碗湯汁,強迫着她喝下去。

她瞟了一眼碗裏那黑黝黝的東西,冷笑一聲:“你們苗家,只會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嗎?”

對方一愣,旋即笑眯了眼:“瞧您說的,這做妓的還瞧不起做賊的來了。”

不過是一丘之貉,何必自持清高。

言罷,他也冷哼了一聲,眼看就要上前去,強行把那碗藥往姜嬈嘴裏灌下去。

沒想到她卻是出奇地冷靜,雙手接過那素碗,下一刻,毫不猶豫地将碗裏的東西一飲而盡。

“我自己會來,就不勞煩您動手了。”旋即用帕子擦了擦嘴,她眸光緩淡,扶着牆輕飄飄地上了轎子。

一陣劇烈的眩暈感傳來,姜嬈回頭望了一眼早已哭成淚人的芸娘與夏蟬,寬慰地扯了扯嘴角。坐在轎子裏面,她聽着轎角清脆的銅鈴聲,眼中的光芒逐漸渙散。

原本她是要在四月嫁入謝家的,一道聖旨卻将謝雲辭提前調往遼城,才讓她這麽多天的日子過得舒服而安穩。當苗家要人的消息傳入姜嬈耳中時,她僅是慌亂了一刻,旋即便沉下心來。

嫁給誰,都是嫁。

她所要的,不過是一份權勢、一宇庇護。

輕緩地阖上眼,她感覺轎子在黑暗中前行了許久,以至于她逐漸出現了幻聽。她好似聽到,有一句溫潤清澈的聲音刺破了無邊的黑寂,讓她的眼前驟然鮮活了起來。

他站在那裏,怯怯地喊了她一句阿姐。

他說,我依賴你,但這并不影響我喜歡你。我不光喜歡你,我還想親你。

他明眸如月,呼吸微亂。眼底閃着青澀而又沖動的光芒。須臾,那孩子突然伸了手,身形被他環住的那一刻,一股無名的顫意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最終他抽身離去,他出現得令人不備,離開得也萬分決絕。

讓她無端地,就這樣落下淚了來。

面上頓時流下兩行清淚,巨大的困意中,她好似感受到有什麽溫熱而粗糙的東西撫上自己的面頰,讓她忍不住往後一縮。

下一刻,那東西又锲而不舍地跟了來。

她努力地睜開眼,卻發現車內不知什麽時候已跳進了兩個男人,一個在旁邊色眯眯地瞧着她,另一個則伸出手探上了她的面頰。

一陣惡寒。

姜嬈剛想張嘴低喝出聲,卻發覺嗓中一片幹澀,不由得擡起手來制止,卻被對方奸笑着一把将手腕捉了去。

“混賬!”

她啞着嗓子低罵了一聲,引得那兩人發了笑:“小夫人,小的這廂有禮了。”

小夫人?姜嬈眸光一閃,他們二人如此嚣張,不過是篤定苗老只會視她為一個好皮囊的玩物,一夜春戲過後,便會棄之如敝履。

她冷着眼低咒一聲,又眼看着對方那只油膩的大手迎面而來,剛準備躲閃,耳旁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馬兒仰面嘶吼之際,一道淩冽地劍氣驟然破空而來!

“誰!”

車內的兩人一驚,只見一道劍已快速地挑開了車簾,直直刺向了一人的後背!

被刺中的那個人一口鮮血直接噴在了姜嬈面上。

她傻了,馬車上的另一個人傻了,坐在前面休憩的馬夫也傻了。

只見來者端正地坐在馬背之上,面如冠玉,劍氣似虹。

“滾。”如此陰冷一聲,讓車內那剩下一人不禁打了個寒顫。

姜嬈這才捂着臉從地上險險爬起,轉過頭來時,一眼便看見那個少年正手執一把長劍,劍上沾滿了殷紅血,劍身輕顫,正緩緩地将車簾挑起。

“刈、刈楚?”聲音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如此大的動靜也驚動了正在馬背上休憩的人,他回頭一望,見來着端着利劍,一副軍兵打扮的模樣。

看着他劍上的血跡,那人雙腿一軟,氣勢頓時失了三分:“這位軍爺,不知……”

話音未落,只見那少年不耐地咬出一個字,頃即便打斷了那人的話。

“滾。”刈楚将目光轉了轉,望向車內之人,陰骘出聲,“哪只手碰的她?”

那态勢,大有趕盡殺絕之狀。

姜嬈瞧着,少年的眉宇之間纏繞着一縷殺氣,那人不說話,少年眼中的殺意便愈發濃烈,徑直擡起了手,欲往眼前之人狠狠刺去——

“刈楚!”

她連忙喚出聲來,引得少年的手臂一滞,劍只及那男人的喉嚨一寸,對方已“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大俠饒命,大俠饒命!”他哆哆嗦嗦的,好一副驚懼之狀。

刈楚輕瞥那人一眼,眼中殺意不減:“我不是大俠。”

“那——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刈楚不去理會他,将目光落在了正坐在地上的素衫女子身上,眸光兀地放緩了,嘴唇剛動了動,卻見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小心——”

刈楚匆忙回過頭去,只見那駕馬之人不知何時已溜到了他身後,手中舉了塊大石,就要猛地朝他砸來——

眼疾手快地往後一閃,右臂卻被那塊石頭砸中,少年悶哼一聲,又側身抽出長劍,猛地往對方喉間一點,那人頓時應聲落地。

她倒吸了一口氣。

看着他行雲流水一般的動作,少女愣了愣,恍然間,那人已跳上馬車,伸手一攬,她已入了他的懷中。

“阿姐,”刈楚沉下聲音來,“我來晚了。”

姜嬈擡了眼,恰見他的眼中有着一閃而過的心疼,片刻後,他輕柔地把她抱下馬車來。

她顫抖着雙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領,看着他右臂袖子滲出的點點殷紅,抿了抿唇線,卻是一言不發。

心中驚魂猶未定。

走了幾步,他在路邊的一棵大樹前停下,将她放了下來:“阿姐,你先在這裏等我。”

不等她回應,少年就匆匆轉身離去,只留她坐在那顆大榕樹下。

姜嬈瞧着,那孩子提着手中的長劍,一下子繞到了馬車的另一邊去。片刻之後,只聽聞一聲慘叫,少年提着滴着血的劍又從馬車後面轉了過來。

他拖着步子,發絲早已淩亂不堪,衣裳也因方才的打鬥被撕扯得破破碎碎的。刈楚半擡着眸,用袖子随意地擦了一把面上的汗漬和血漬,旋即便朝她望了過來。

有刺眼的光折射到利劍之上,映得他面上一晃兒,他拖着腳步走了一路,劍上的血便滴落了一路。

一地紅跡蜿蜒。

姜嬈只覺得,明明是那麽短的一條路,對方卻一個人走了很久,等他終于走到自己身邊時,又兀地蹲下身子來,将劍丢在一邊兒,伸出雙手來捧着她的臉。

刈楚的眸光閃了閃,卻是什麽都沒說,擡起袖子仔細地為她擦去臉上的血跡。末了,他輕輕顫抖着手指,泛涼的指尖滑過她的面頰,驀地停在那兩行淚漬上。

他的聲音忽地啞了下來:“阿姐,是我來遲了。”

言罷,他一伸手,将正微微發抖的姜嬈一下子攏入懷中。

“別怕,阿姐,我在呢。”

他一下子按住她的發頂,将她的頭深深地埋入自己的脖頸,感受到懷中少女的顫抖時,又輕輕出聲哄道。

無聲啜泣了一陣,姜嬈終于将眼擡起來了,盯着她落在他發絲間晶瑩的淚珠,聲若游絲:“他……”

“殺了。”

刈楚漫不經心地回道,換來姜嬈眼中的一陣恍惚,她愣了愣,輕聲反問:“死了?”

“嗯。”少年點了點頭,感覺到懷中之人的身體一僵,又連忙扶着她的肩膀擡起頭來,“是我不好,讓你瞧見那些污穢的髒東西了。”

正說着,他瞥見了她攥成拳頭的小手,便忍不住覆了上去,将她的手攤開。

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刈楚聽見,眼前的少女突然輕缈出聲:“怎麽全都殺死了呢。”

“阿楚,你怎麽還學會……殺人了呢?”

聞聲,他手上一頓,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攥緊了。

姜嬈只覺一陣吃痛,便擡起頭來望向眼前的少年,卻見他的半張臉處在樹影中,微垂着眼睑,眉間閃過一絲戾氣。

沉默了片刻,他聽到了她細微而又緊張的呼吸聲,她的眸光輕輕顫抖着,似是在害怕着什麽,又似是在擔心着什麽。

“我本身不願殺他們的,只是,”刈楚偏過頭去,瞧着被自己丢在一旁的劍,上面的血漬奪目而逼仄。少年的目光放緩了緩,片刻後,眼中又浮現出一片冷冽來,“只是他們不該碰我舍不得碰的東西。”

她一驚,擡起眼來,恰見他也轉眼望來,四目相對的那一瞬,姜嬈匆匆別開眼去。

刈楚笑了:“阿姐,你為什麽還躲着我?”

“沒、沒有。”她有些心虛了。

“那你為什麽不敢看我?”他将臉湊近了些,幾乎要貼在她的面上去,“你為什麽不轉過頭來,看我一眼,嗯?”

“我……”她被他逼迫得急了,忙不疊地轉過頭來,卻見對方的臉瞬間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熱,那人如蜻蜓點水般的輕輕一啄,又在她還未回過神之際快速将臉移了開。

瞧着愣住的姜嬈,少年的眼中寫滿了小得意。

旋即,他又将臉湊了過來,瞧着姜嬈,眼裏盡是明烈的笑意。

“阿姐,你不推開我嗎?”幾秒後,他突然詢問出聲。

她一愣。

“你不推開我,就是說明,你不生氣。你不生氣我抱着你,你不生氣我親吻你。阿姐,你不生氣,就說明你并不讨厭我這樣對你,你不讨厭我,就說明你喜歡我。”

“我……”姜嬈聽着他這一串扯淡的推理,無奈地動了動嘴唇,還未出聲,又聽見對方猛一沉聲。

“阿姐,你喜不喜歡我。”

“……”

刈楚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收緊了力道,握得她手上發酸,心尖兒也一顫。

“喜不喜歡我,嗯?”他再次逼問道,大有不得到答案便不罷休之勢。

姜嬈沒法兒,只得把他的手輕輕拍掉,打掉他手的那一瞬,她瞧見刈楚的眸光兀地一沉,眼中浮上一層若有若無的痛楚來。

歪着頭思忖了片刻,他望着靠在樹下的少女,也将身體靠過來斜倚在那顆大榕樹上。

眼中的情緒霎時消散不見,少年眸光清澈,仿若那些痛楚都不曾存在過一般。刈楚把手墊在腦袋後面,望着被交錯的樹枝遮住的天空,眼中的色彩一寸寸豐富起來。

“你聽見了嗎?”

“聽見什麽?”

“風吹動了葉子,窸窸窣窣的。”他扯了扯唇角,揚起一抹明朗的弧度,少年的發絲随着風輕輕起舞。

他的聲線溫柔:

“葉子和風都在說話,他們在說,刈楚在思念姜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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