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認得勇者的龍

無論發生些什麽好的或是壞的事情, 他總是會忘記那些勇者的模樣。而與之相對的,對于一頭認不出人臉的龍來說,其他的一些區別于惡言惡語的、獨特的東西就會作為一個新的記憶點, 使得這整件事被惡龍所銘記。

比如說在他朦胧的視野裏勇者離去的背影, 比如說豐收祭時在城堡裏喝到的麥酒的滋味……當它們出現時, 會再次讓惡龍回憶起這些算得上是美好的記憶。

就像是現在這樣。

今年的豐收祭又賦予了這杯麥酒更多的含義, 惡龍看着手裏的酒杯, 有些遲鈍地眨了眨眼睛。

他難得想要主動一把,想要問問這麥酒的出處。

只是或許看他愣愣地看着酒杯不說話, 先前坐在他旁邊的那個村民便以為他醉了, 還沒等他開口, 對方便端着杯子徑直找了其他人拼酒。

看其他人都在找自己要好的朋友聊天說話,臉皮不厚的惡龍擔心打擾他們聯絡感情, 索性放棄了自己詢問的打算。

……不過也是, 想想如今的這些村民也喝着這樣的麥酒, 雖然不知道曾經的那位勇者如今在幹什麽,但是這樣的麥酒肯定在帝國十分流行。等未來哪天他想再品嘗這樣的味道時, 直接去找一個酒館應該就能買到了。

惡龍這麽想着,便端着空了的酒杯繼續這麽坐着。因為那來自于勇者的警告, 他并不打算放縱自己去嘗試宿醉的滋味。

畢竟,從沒喝醉過的龍可是也有聽過其他同族喝上頭後做的那些糊塗事的, 更別說對于他來說麥酒也算不上多好喝, 還沒有氣泡水來得滋味好。

他坐在篝火邊上,視線不自覺地掃過人群, 去尋找一個金發的年輕勇者。而在連惡龍自己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視線便已鎖定在了不遠處的一個身影上。

此時,那個金發青年正與一個棕色長發的少女坐着面對面地說話。周圍的聲音很是嘈雜, 以至于像他這樣一頭聽覺靈敏的龍都沒法捕捉到他們的只言片語。

雖然戴維只是一頭龍,但就以他這些年和人類的接觸來看,一些最基本的東西還是知道的。

最起碼,就看那少女在篝火下顯得格外柔軟的神情,他就知道那個角落裏正在發生些什麽。只是相對起少女的羞澀,那個金發青年的表情看着可就冷漠多了。

戴維看着對方嚴肅着一張臉說了幾句話,看着那點少女慣常的羞澀一點一點褪去,沒忍住撇了撇嘴,想:看來果然是又找錯人了,那人的表情看着是那麽的冷酷,那絕對不可能是他的勇者,畢竟他的勇者一直以來都是那樣的溫柔。

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怎麽能這麽大呢,明明大家都有着這麽一頭燦爛且溫柔的金發。

惡龍搖搖頭,視線在那抹他格外喜歡的金色上來回巡視了幾遍,正想移開視線繼續在人群中嘗試着找到他的勇者,誰知剛才看着還格外冷酷的青年像是察覺到了他那并不遮掩的視線般轉過頭來。

戴維和那雙碧藍的眼睛直直對上。

他看見那雙眼睛像是從最底下釀出了蜜來,溫柔的笑意一點一點地填充進去,像是傍晚夕陽下,海面翻滾間折射出來的碎金般的光澤,看上去美麗又柔和。

沒來由的,惡龍就開始篤定面前的那個青年就是他的那個勇者了。

區別于村莊裏其他所有金發的青年,只有勇者好像在見到他時連眼睛裏都帶着笑。

獨一無二,好認得很。

他看着勇者撥開人群向他走過來,心髒突然跳得很快,有那麽一瞬間似乎都能蓋過周圍所有的喧嚣。

戴維覺得自己可能是生病了。

但就算是生病了,豐收祭他還是要過的,不僅如此,他還要和勇者一起過。

惡龍張開嘴大口呼吸,企圖借此來讓胸口的那點窒息感褪去。然而他呼吸非但沒有變得流暢不說,反而是喉嚨口因此竄出來幾點火星,在空中明滅了幾下才消失了個幹淨。

惡龍趕緊閉上了嘴,因為怕被勇者發現他的不一般,他還緊張地拿手捂了捂。

戴維看着勇者走到他面前,在他身邊坐下,開心地喊了他的名字:“沃瑞爾。”

嘴巴被手捂着,音色聽起來有點沉悶,但聲音裏的那份雀躍卻聽着很清楚。

“嗯,”勇者笑着應了一聲,“你今天居然能把我認出來了啊。”

“對啊,我厲害吧。”惡龍有點小得意,想着今天的發現,他忍不住顯擺道:“不僅是今天,我以後肯定都能把你認出來了。”

勇者顯然很捧場:“是麽,我們戴維那麽厲害了啊。”

但也就是他太捧場,說話的語氣太真誠,以至于最開始的那點開心過去後,惡龍忍不住羞恥地紅了紅臉。

或許是他們這邊氣氛太好,好到最開始還一臉冷漠拒絕別人的勇者都笑得那麽開心,不遠處湊在一塊看過來的少女們因此鼓起了勇氣,覺得這時候的沃瑞爾就算是拒絕應該也不會拒絕得那麽嚴厲,紛紛緊張地攥着拳頭走了過來。

好脾氣的惡龍難得有些生氣,但從小的教育又使得他不會在這種時候無理取鬧,做出拉着勇者就扭頭跑的事情來。他往旁邊挪了挪給這些少女讓出一塊能站的下的空地,然後就坐在一邊生悶氣。

旁邊走過的村民看着覺得有些好笑,以為是他嫉妒沃瑞爾更受姑娘歡迎,打趣道:“怎麽了,嫉妒你的勇者哥哥更受歡迎了,是不是?”

惡龍甕聲甕氣:“我才沒有。”

“行吧行吧,沒有沒有。”他笑着喝了一口麥酒,“我倒是覺得你以後會比他更受歡迎,等這些小姑娘都被拒絕後,以後肯定也會像現在等着勇者告白一樣,等你兩年等你長大,然後在來年的豐收祭上和你表白。”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了。”村民正了正臉色,不過那在這樣一年一度的盛典上,那也并不能算作是什麽嚴肅的表情,“她們可是從勇者搬來那天開始就在等了,一直等到了今年的豐收祭。好不容易終于在今年等到了沃瑞爾參加,于是最終鼓起了勇氣,今天你可別插進去打岔了啊。”

……早在這位大城鎮出身的勇者搬過來,無論是他那一身區別于村莊青年的氣質抑或是那張俊朗的面容,不得不說都使得村莊裏的适齡姑娘芳心萌動,更別提那一看就讓人覺得格外優越的家庭條件,以及“勇者”這一身份對小姑娘來說本身的吸引力了。

戴維覺得對方的說法聽起來有點怪:“為什麽非要等今年的豐收祭?今年是什麽特別的年份麽?”

惡龍這麽問其實也有原因,因為他本人就曾在某個勇者傳說中的屠龍一百周年裏,一天裏陸續迎接了接近一百個勇者上門……盡管那頭傳說中被屠殺的龍至今還活着,但從這裏也能看出來那些勇者對一些日子及年份莫名其妙的鐘情了。

村民一臉莫名其妙:“這能有什麽意義?”

惡龍問:“那為什麽非要等到今天,萬一錯過了怎麽辦,平時就不行麽?”

村民:“因為傳說,在豐收祭上結成的情侶會受到女神的祝福……當然,我覺得可能是今天告白的人多,就算是告白失敗了也不會太顯眼。”

“哦,原來是這樣,那在更之前的豐收祭呢?”惡龍有些無聊地順口問道。他還抽空分神看着勇者在禮貌聽完那一大段敘述後平靜地拒絕,居然還從這之中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熟練。

當然,那邊勇者沒什麽表情的樣子也使得他很快就沒了繼續往下看的欲望,于是理智回歸迅速反應過來了:“哦哦,我知道了,去年這個時候他應該還沒搬過來,對吧。”

他灌下了一口酒,舌頭因為酒精的麻痹而有些僵硬,但這并不影響惡龍把話聽明白:“沒有,去年春天他們一家就搬來了這裏。只是在去年豐收祭開始的前幾天,他收拾好盔甲與武器去挑戰惡龍。可能是打得太激烈了吧,他最後沒能在豐收祭那天回來……不過這影響也不大,像他那樣的勇者,以前肯定也見到過更盛大的祭典吧。”

“去年沒回來參加豐收祭麽?”惡龍驚愕地瞪大眼睛,不知怎得心頭狂跳。

戴維再一次想到了那個在城堡裏過的獨特的豐收祭,記起了那位勇者燦金的發色。只是當他想再去看清記憶裏那位勇者的眼睛時,對方渾身上下卻又像是被朦胧的霧氣遮住了臉,實在看不真切。

惡龍按了按鼻梁,有些挫敗地低下了頭。

手裏空了的酒杯卻在這一刻給了這頭記憶一直算不上多好的龍一點小提示,那位一直算不上多幸運的勇者終于再一次得到了幸運之神的眷顧。

惡龍的有些忐忑的聲音響起:“那,那我能問問你們的麥酒是哪裏買的麽?這個酒真的太好喝了,我想自己買一點帶回家以後喝,順便給家裏人嘗嘗。”他結結巴巴地開始了自己并不擅長的吹捧與說謊。

所幸對面的男人這時候也算不上多清醒,聽不出來其中的勉強,用有些驕傲的語調說起這麥酒的來歷:“這可是我們村子酒館的老尼爾家裏祖輩傳下來的古方,就算是你們這些厲害貴族,在外邊也喝不到滋味一樣的酒嘞。”

惡龍腦子當即一片空白,記憶裏那層厚重的迷霧散去,他終于看清了那雙帶着笑意的碧藍眼睛,就和不久前隔着人群與篝火看到的一樣。

……

——他和沃瑞爾可能在更早之前就認識了,早到他還沒以這幅模樣出現在對方之前。

惡龍的腦子有些亂,他呆愣地等在一邊,等着那些和勇者告白的少女散去。

剛才他還覺得自己被打擾了有些不開心,現在卻又很不得附近的草叢裏再多竄出來幾個拖住勇者,好讓他在這能多思考那麽一會兒。

……要不是擔心酒喝多了醉的太厲害,可能會像他的那些同族一樣變成龍在天上亂飛,他都想試着學習一下書上寫的拿酒壯膽了。

“戴維。”旁邊的勇者處理完了自己的事情,先是喊了一聲惡龍的名字,而後蹭到了他邊上坐下。

惡龍聽到這個聲音當即一激靈,手上的空酒杯跟着一哆嗦,險些掉在地上。

“沃瑞爾,”惡龍深呼吸一口調整好心情,竭力壓下自己飛快跳動的心髒,“沃瑞爾,我們以前是不是在這之前就見過面了?”

勇者看着有些驚訝:“是啊。”

惡龍聽他居然就這麽直接承認下來,反而自己開始有些不确定起來了。

他的語氣不由帶上了一點遲疑:“我說的之前不是說豐收祭之前,而是……而是最早開始,早在今年你敲開城堡的大門,邀請我來這當魔王之前……你知道麽?”

勇者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顯了:“是啊,我早就知道啊。”

惡龍越來越緊張了,生怕下一秒勇者就會沖他拔劍……盡管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個可能性不大,但他依舊恐懼着這件事的發生。

他下意識咽了咽口水,以此來緩解自己的緊張。

只是下咽的次數太多,難免也會因此而産生些小小的副作用。

“那你知不知道,山上的那頭惡龍其實平時一直都很無聊的。”他盯着對面勇者的臉,用盡了自己的全部閱歷來把話說的委婉,以至于委婉到有些讓人聽不明白,甚至此時此刻還直接忽略掉了那點從他嘴裏直接掉出來的證據——幾個明滅不定的火星。

勇者摸了摸惡龍的頭:“我知道啊,因為那頭龍一直沒有手下能陪他解悶,對吧。”

“我記住的事,可能都比你本人記住的還要多呢。”

惡龍松了口氣,心跳舒緩了不少。這時候突然聽到勇者本人嘟囔着這麽一句話,當即就有些不服氣了:“那可不一定,我也都記得呢。”

假如這段對話發生的時間在這之前,那麽惡龍确實很難把面前的沃瑞爾和記憶裏的那些金發勇者對上號。但有了今天的這個小發現,他卻覺得把人認出來好像也算不上什麽難事。

惡龍有了底氣,于是開始膨脹了:“你別不信,我都記得的,去年的豐收祭,絕對是你專程上山來看了我。”

惡龍省略性地省去了那些使得他想起這件事的證據。

勇者:“對,那确實是我。”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惡龍稍稍放下了心。

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轉過身和勇者面對面:“那天專程上山和我講故事,說起山下流傳的‘勇者屠龍’的,是不是你?”

惡龍甚至做好了甩鍋的準備,如果他猜錯了,他就說他的勇者朋友太多,一不小心就把事情記混了……

然而,他果然還是想太多了。

勇者笑笑:“那是我。”

“……我就說吧,普通的勇者怎麽可能會和惡龍說這種話呢。”惡龍随口嘟囔了兩句,總算是解開了自己在看見那樣與故事相悖的話劇後産生的疑惑。

對于大多勇者都不會喜歡自己的這件事,惡龍自己倒也算是習慣了。反倒是對面的那個勇者,見狀連臉上的笑意都凝滞了片刻。

惡龍繼續和勇者對故事:“那之前幫我趕走因為落敗而蹲在城堡門口哭,不肯離開的勇者,然後自己走進來和我聊天的,那是不是你?”

勇者踟蹰了片刻,随即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什麽?還有這事麽?”

惡龍下意識覺得不對,微微蹙起了眉毛。

“那我遇到的第一個知道敲門,禮貌地走進來還給我送了顆寶石當見面禮的,那是不是你?”

“不是。”

“那每個月固定在五號來拜訪我的那個呢,是不是你?”

“……不是,我也只是偶爾來找你,畢竟平時那麽忙……那應該就是你其他的什麽勇者朋友吧。”

“……”

惡龍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到了最後,他索性閉上了嘴,坐在一邊仔細回憶,開始懷疑起了自己的判斷。

邊上的勇者稍稍松了口氣。

畢竟對于一個臉盲來說,能偶爾把他認出來已經能算是很稀奇了。

雖然對方截至目前為止好像都沒猜錯,但是臉盲麽,對自己的認人水平肯定不會那樣有自信。稍微一反駁,肯定也會忍不住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

當然,倒也不是惡作劇或是看對方這麽久才想起來于是故意要報複回去,只是他乍然發現,面前這頭龍以前過得好像實在是太孤獨了。

據不完全統計,每年上山挑戰惡龍的勇者數量能達到數百甚至于超過一千。

要是遇到什麽傳說中的紀念日,光是勇者為了能按次序單獨挑戰就得排出一列長隊。有時候隊伍長了,立志于像傳說中那樣單打獨鬥的勇者甚至還要放棄自己單挑的執念,然後不得不與其他勇者組隊,完成挑戰的這整一個過程。

一個臉盲怎麽可能能從這麽多上山的勇者裏獨獨找出他,不是他長得奇形怪狀、突破人類極限,讓龍看了一眼就能記住,就是上山了這麽多勇者,獨獨只有他願意坐下和龍聊天。

而他的臉顯然還能算是人類正常的水平線裏,算不上有多“驚天動地”。

那這麽看來,結果就有些顯而易見了。

當然,非要說的話,他想的這些大多都只能算是猜測,算不上有多準确。但如果非要去賭“龍記住了他的臉”和“只有他這一個對龍和善的勇者”這兩個可能,那他情願選擇放棄這整場賭局。

畢竟,那頭龍在和他提起自己的那些勇者朋友時,臉上的表情看着是那樣的開心且驕傲。

他更希望那頭龍只是偶爾記住了他的臉,而在惡龍的記憶裏,他依舊有好多對他友善的勇者朋友。

他們散布在帝國的各個角落,隔着幾個月或是幾年,穿插着在五號的這一天與城堡裏的龍見面聊天。

……或許戴維是記住了他的臉,專門挑揀出了這些記憶片段,但……萬一呢?

勇者眼神柔和地看着面前的惡龍,腦中迅速閃過無數念頭,他甚至還想好了幾個合适的安慰語句,防止戴維之後因此而覺得挫敗。

然而,和他預料中的不同,當惡龍再一次擡頭和他對視後,對方的眼中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沒認錯,我認得的,那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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