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臉盲的龍
和村莊裏的村民相處起來似乎也算不上多困難, 最開始或許因為他們那和人類有所不同的外貌是引來了一些額外的關注,使得他們難以融入人群,但在時間長了後, 村民們倒也習慣了他們的存在。
就算是那一身綠皮的哥布林, 看在那不知名貴族給的金幣, 以及對方從頭到尾都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的份上, 雖然村民們的态度看着算不上有多友善, 但起碼也不像是以前那樣的敵視,只看上一眼就會下意識警惕, 掏出武器或是說農具憤怒攻擊。
卡爾在這樣的環境下堪稱是如魚得水, 作為一個在人類社會裏長大的混血魔物, 他顯然也更适應這樣的生活。只是周圍的村民散發出了那一點善意,他就能很快反應過來并嘗試着融入其中。
當然, 除了這些對惡龍态度友善的人外, 倒還有一部分人對這些“異族”沒什麽好感。盡管看在那些金幣的份上沒做什麽反對, 但偶爾在村子裏碰面還是很難有什麽好臉色。所幸時常混跡于村莊的惡龍臉盲記不住這些人這些事,另一位混血魔物倒是也習慣了這樣的态度, 見到了就直接當做是沒看到。
當然,偶爾卡爾和那些人表達自己并不在意的情緒時看着是有些嚣張, 好在最近也臨近秋收,忙于收獲的村民倒也沒心力計較這種小事。
傍晚, 從勇者家走出來的惡龍看了看天色, 沿着大路轉身進了村莊,打算叫那位和同齡人混在一起的混血魔物一道回家。
只是敏感的混血魔物掩藏在那自負姿态下的終究是自卑, 相比其他人,他反而是最在意自己那異于常人外貌的人。為了能如自己想象那般快速融入人群,他穿上了不大合身的衣服, 以便那長長的袖子能遮住自己手背上的綠色鱗片。
湊巧,那個看着和村民無異的混血又恰巧長了一頭極其大衆的棕發,這顯然給惡龍認人的任務帶來了極大的阻礙。
戴維認人的水平向來一般,他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一幫人類少年混在一塊,愣是沒認出來哪個是卡爾。
他不得不攔下一個玩夠了從人群之中走出,打算離開回家的少年,問:“請問你知道卡爾在哪裏麽,能不能幫我把他喊出來。”
對面的棕發少年一愣,就在惡龍都要以為卡爾不在這的當口,對面的少年皺着眉,一臉不大高興的模樣:“我說,都這麽久過去了,你倒是也稍微花上那麽一點力氣,記一下我的臉啊。”
“……卡爾?”聽着對面的語氣,戴維試探地喊了一聲。
卡爾面無表情:“嗯哼。”
戴維松了一口氣:“終于找到你了,我們一起回家吧。”
“不是,我說,你倒是也聽一聽我說的話吧。”卡爾聽戴維一下子就把話題跳到了別的地方上,不免有些委屈。
若是放在以前,盡管看着一副“我無所謂你說什麽”的樣子,但類似的話,因為太過清楚不會有人包容自己的事實,這些看着有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只要與生存無關,能不提的東西他也盡量不會去說。
可或許是頭一次遇到了願意對他稍稍包容一些的人,于是他也難得有了一些自己的小脾氣。
惡龍有些為難,半垂着眼只看着腳下的地面,面對着這樣的卡爾難得有點心虛:“抱歉,我是真的有些臉盲,不大擅長認人。”
“臉盲……”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戴維都要以為他不會再吭聲的時候,突然出聲道,“真的只是臉盲麽?”
“就算随便養只貓貓狗狗,這麽久過去了也該認出來了把……就算是附近毛色相近的貓,我也沒看你說有哪次認錯了。”
“對于你來說,就算是普通人,也……”他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像是害怕得到某些自己無法承受的答案似的,“算了,你那好像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他想說,對于像對方這樣不同于人類的魔物來說,雖然混了部分人類的血脈,但那只是一點的不同就象征了這完全相異的兩個種族。就像是猴子與猩猩,相似卻又屬于兩個種族。
對于戴維來說,這些人或許和村莊裏的貓狗沒什麽不同……可他既然都能記住那皮毛上的一點不同,為什麽就不能記住他的模樣呢?他身上那一點與周圍村民的不同,難道比那同色皮毛的貓狗更難辨別麽?
……更何況他們住在一塊天天相處,彼此之間是那樣熟悉,現在如果讓他來做,他甚至能磕絆地用水粉調出戴維的發色。
只是這些話他終究沒敢問出來,他怕他把自己看得太重,他怕自己的分量太輕,以至于最終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再努努力,相信像我這樣各項都很突出的人,最後肯定輕輕松松地讓你永遠記在心裏,問題不大。”習慣性的,卡爾借用了自己慣常愛用的,聽着甚至有些過于誇張的形容試圖将其掩飾過去。他把該說的都說了,只差對方笑着附和敷衍一聲。
只是最終,哪怕是這簡單的一句敷衍,他最後也沒能從戴維嘴裏聽到。
那頭向來說到做到的惡龍不敢輕易許下承諾,只沉默地站在他身邊不吭聲。
……不過也是,這麽久過去了,他連勇者的面容都未能全然記住,更何況是面前的混血魔物呢。
卡爾最開始以為是戴維沒能反應過來,寄希望于對方身上那并不存在的遲鈍。然而又等了好一會兒,他最終沒等到一句回應。
卡爾:“就算是敷衍也好,你好歹也應一聲吧。”
“……抱歉。”戴維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這也是這麽久以來,他頭一次收到的關于他臉盲的诘問。
卡爾呼出一口氣,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樣的情況。
他扭頭不再看對方,率先轉身離開朝着山上走。惡龍跟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地消失在山間的小徑上。
……
等自覺承擔了類似于家長職責的哥布林久等等不到人回來,于是下山來找人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算不上多和諧的畫面——
區別于以前,兩人一前一後,充斥于其中的氣氛是在僵硬得可怕。
對于自己的魔王陛下,哥布林自然是尊敬的,再加上他并不覺得戴維看着就像是什麽能惹事的乖巧模樣,于是選擇性地蹭到了混血魔物邊上。
皮特:“今天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你又惹陛下不開心了?!”
“什麽叫又?”卡爾嘴硬道,“我和他之間明明什麽都沒發生。”
“我和他之間明明什麽都沒發生,”皮特學着卡爾的語調說了一段,“還什麽都沒發生,你怎麽不聽聽自己說這話時的語氣呢。”
“你老實點,自己把該說的都說出來,別逼我專門去問,讓陛下親自回答啊。”
卡爾看了他兩眼,看到他認真的神态後,最終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把今天發生的事說了出來。
“……差不多就是這樣,我看他那麽久了還沒把我認出來,我就有點生氣,明明我都不這樣的。”
皮特氣笑了:“不是,臉盲這種事情又不是說努力就能努力的。”
“你非要說讓陛下努力記住你,你怎麽不反過來替他想想,他每次見到陌生人和他一副熟稔地打招呼,他心裏該有多害怕。”
卡爾:“話是這麽說,可是……可是每次看到他一臉和你不熟的樣子,你就不會覺得生氣,就不會難過麽。”
皮特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像這種壓根就沒有解決辦法的事情,你為什麽一定要去想它呢。”
“因為每次看他一副不熟的樣子,我就覺得不高興。和顯眼的你不一樣,這裏可有太多人長得和我相似了。”看對方還想繼續和他講什麽道理,混血魔物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止住對方的話頭,“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回頭我會記得和你的那位陛下去道歉,你也別再繼續說了。”
另一邊,惡龍慢吞吞地綴在後頭往山上走。
以他那能借着法陣隔着一座山聽完吟游詩人講故事的靈敏聽力來說,盡管皮特和卡爾的說話聲有努力壓低,可按常理來說,這些悄悄話并不能瞞過這頭惡龍,只是今天惡龍湊巧也有在想自己的事,以至于他這一整頭龍都完全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
雖然卡爾一直把他當做是混血魔物來看待,但是假如認真算起來,對方的話其實也沒說錯。
作為一頭能把族群裏每一頭龍的名字和樣貌對的上號的惡龍,認真算起來戴維其實也算不上一個臉盲。而對于一頭龍來說,就像是卡爾說的那樣,人類或是哥布林,抑或是其他的什麽貓貓狗狗,那都能算是隸屬于不同種族的異族,辨認起來的難度不相上下,基本上也沒什麽區別。
就如同人類假若和某只哥布林相處久了,就能自然而然地從一群哥布林裏把人認出來一樣,惡龍若是和貓貓狗狗相處久了,他也能記住每一只貓狗的名字。
他能記住那些遍布着花紋的皮毛之間的那些細微差別,甚至熟了後都能記住它們的偏好與口味。
除了人類,除了包括魔物在內的所有智慧生物。
因為前者的到來往往會給他帶來疼痛,而後者卻也早已曾讓他明白了離別的痛苦。
……
早在惡龍還沒長大,尚還只是一頭位于父母庇護之下的幼龍時,他就時常能聽到那兩頭龍偷偷避開他,擔憂地說起同一件事情——
“你說戴維他怎麽就那麽不喜歡寶石啊。”
他們憂慮着那頭小龍的未來,而這如果認真說起來也并不是因為他那與整個龍族都格格不入的興趣愛好。
就如同人類賦予金銀珠寶以貨幣的特殊價值後,那些于更早之前在他們看來又重又麻煩,除了看着閃亮就別無任何用處的石頭便開始有了意義。
而那些閃亮的、或許能稱得上一句“好看”誇贊的石頭,自那時起,也成為了龍族的摯愛。因為它們身上被人類所賦予的貴重的價值,它們那些只是單純欣賞其美麗的所有者也因此避開了人群,躲進了深山的巢穴獨占這些所謂的財寶。
它們讓龍族避開塵嚣,于是也成為了龍族的最愛。
霸占着一堆冰冷的、沒有生命的石頭,龍族驕傲的、心甘情願地孤獨守在了洞窟裏,望着這一堆在黑暗中折射出細碎微光的寶石。
只是因為這一堆寶石。
只是因為他們心中那莫名狂熱的,看着甚至有些病态的喜愛。
……畢竟對于這些零散地分布在大陸各處,平時相互之間很難有什麽交流的龍來說,平素不會與人類有什麽交集的他們很難用到這些被賦予在寶石身上的貨幣價值,那所有的一切也只能解釋為喜愛了。
或許在最開始,龍的眼瞳只是被這些在日光之下折射出好看光線的石頭所吸引了短短一瞬,但到了最後,所有僅存于世的龍都只剩下了這些收藏家。
他們一生都在不知餍足地收集着這些閃亮的石頭,以求滿足自己心口那似乎永遠都難以填平的空洞欲壑。
戴維的父母——這兩頭擔憂着自己兒子那與所有龍族的愛好都格格不入的龍,他們太清楚外面熱鬧的世界是什麽模樣了。
外面住着喜歡在生鐵之中加入龍鱗來使得武器更加堅固的武器大師,外面住着想要靠着屠龍來證明自己的勇者,外面住着想要在鍋爐裏加入龍血的煉金術師……外面的人類對魔物往往只有欺騙。
外面的世界實在太過危險,或許那與生俱來的力量能使得龍維持住心跳繼續活着,可那由惡意帶來的喧鬧終究會把這整顆心都刺的千瘡百孔。
那兩頭龍幾近是恐慌地看着那頭小龍越長越大。盡管有拿出色彩各異、缤紛至極的寶石,可對于戴維那在龍族裏算得上是離經叛道的愛好還是有些無能為力。
所幸幸運之神所降下的最後那點運氣還沒被揮霍幹淨,在戴維幼時某次偷偷摸摸獨自外出,最終一路哭回來後,那兩頭龍幾乎是奇跡般地發現,他們的小龍開始變得有些“健忘”了。
他記不住那些人的臉,也記不住那些讓人悲傷的事。所有欺騙都會在來臨前盡數消減,所有對他好的人也都永遠都不會變壞。
那些發生在對方身上的,不受他控制的事都會在失控前永遠定格。唯一的副作用大概就是他很難把事情與某張臉對上號,某個人對他的善良與惡意都會在他的記憶裏割裂,直至他忘掉那點不愉快後精煉濃縮成一個只有善良美好的片段。
雖然這聽着可能是有些悲哀,但這項天賦确實是足夠有用。
就像是所有龍都會喜歡財寶一樣,這也會作為某種根植于靈魂深處的規則保護自己。
那頭與所有龍族的愛好都格格不入,被稱作是惡龍的龍将永遠心懷美好,未來必然也将永遠快樂。
……
只是這一刻,惡龍還是難得地,開始感覺到了一些不開心。
所有人都是希望自己能被珍惜的同伴記住的。或許這可能有些卑劣,但在每一次自己的名字在那些輕盈的語調中被喊出,記不住人也認不出人的惡龍往往每次都會因此而覺得開心。
他明白那種被人遺忘的失落,于是也能對這樣的事情感同身受。
惡龍甚至開始不自覺地去猜測勇者、哥布林以及混血魔物的想法,越想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人不逼一把自己,就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潛力有多少。惡龍當年曾在龍族聚會裏,一下子就記住了在場的所有龍,并記住了他們送給自己的禮物。
相信只要自己努努力,只是這麽幾個人,他肯定也能記住他們的面容吧。
他這麽想着,也試着朝着這個方向努力了,但是最終還是沒能把他們的臉與那些名字對上。就像是他的父母偶爾和他說起“某天他哭着一路跑回來”的事時一樣,他的心裏還是沒有一點印象。
看來,盡管他變回龍後能長的這麽大,但是這頭被帝國冠以“惡龍”之名的龍還是和當年一樣膽小。
……盡管現在過得不錯,盡管他在努力地記住身邊的這些同伴,但或許是潛意識抗拒,他最終沒能做到。
畢竟,誰讓他偏偏就是一頭龍呢。
隐約地,惡龍心裏有了個大概的答案。
……
後來混血魔物卡爾也專門過來和他道歉了,雖然看着還是有些不甘心,但他最後還是就這麽認命了。
“我也知道的,臉盲麽,記不住也正常。”他強撐着這麽說着,臉上還是難免露出了一點失落來。
惡龍垂下眼:“……抱歉。”
混血魔物皺眉:“又不是你的問題,沒事道歉做什麽。”
惡龍沉默,心底那愈來愈強烈的直覺告訴他,這确實就是他的問題。
在此之前從未注意,或是說下意識忽略的事情第一次這麽簡單直白地呈現在他眼前。
這樣的事情,勇者在此之前都從未主動和他提及過。只是不說就并不代表不存在,或許在比這更早之前,這件事就已梗在對方心裏很久了。
沒來由的,惡龍突然如此想道。
……
在秋收過後,村莊裏的村民再次忙碌起來,準備即将到來的豐收祭。
這個祭典在全帝國上下都盛行,意在感謝大地女神的恩賜,并用今年豐收的糧食作為貢品,預祝來年女神的庇佑。
同時,作為忙碌了一整年後的一個節日,豐收祭這天也能算是一個大型的男女相親市場,村莊裏的大多數男女婚假都是在這一天開始并約定下來的。
在以往,這樣盛大的節日惡龍都是在惡龍之巅上的城堡裏和山下城鎮裏的鎮民一起度過的。
有一年運氣好,他甚至還和某個偶爾在這個時節上山的勇者一起度過,品嘗一小杯釀了足足一年的麥酒作為慶賀,感受豐收祭的氛圍。
……當然,雖然惡龍本龍覺得自己還能再喝,但是多的就沒有了。以那位勇者的話來說,像他這樣天天被勇者找上門的惡龍,喝上那麽一點感受一下節日的氛圍就好了,喝多了宿醉對龍不好。
但是在今年,和以往不同的是,在勇者沃瑞爾的幫助下,惡龍終于能試着在這一天,和村莊裏的這麽多村民一起過一個熱鬧的豐收祭了。
雖然礙于他的身份,有不少人故意端着酒杯離得遠遠的,但同樣也有不少人願意坐到他身旁,遞給他杯子和他說話,這可比以往和他的那位勇者朋友坐在空蕩的城堡裏來得要熱鬧多了。
只是今年他從惡龍之巅的城堡裏出來了,假若那位勇者湊巧又在今天上山找他一起過節,怕是會找不到龍了吧。
……可想想他為此還專門在半山腰上立了個木牌,那個勇者只要在這之前找過他,應該就能知道“龍不在城堡裏”的這件事了。
惡龍這麽想着安慰自己,但不知道為什麽,心裏還是有些不安穩,生怕自己不巧就這麽錯過了自己那些勇者朋友的好意。
旁邊的村民這時候喝得有些上頭,見他皺眉便拿着手上的酒杯和他碰杯:“怎麽,有煩心事?豐收祭上皺眉,小心來年運氣不好啊。”
“開心點,來,喝。”說着,他率先喝幹淨了杯子裏的麥酒。
村民把酒杯倒着看向戴維,示意自己已經把酒喝幹淨,該輪到對方喝了。然而借着身高優勢,在惡龍端着杯子要喝幹淨裏頭的氣泡水時,那位村民反倒先一步看見了杯子裏裝的是什麽。
酒精上頭,村民攔下了戴維手裏的杯子。
“诶,你都已經是這個歲數了,喝什麽小孩子才喝的氣泡水,要喝就得喝酒。”他說着遞過去一個酒杯。
對那麽大的一頭龍來說,多的不知道,但是一杯酒确實算不了什麽。更別說他以前就喝過,就他本體指甲蓋都沒有的那一杯完全喝不醉。
惡龍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旁邊的村民見他這豪爽的動作,為他叫了聲好。
只是惡龍這會兒終究沒有心思去管其他了,他瞪大眼睛怔愣地看着手裏空了的酒杯,驚訝于這酒液的味道居然也能如此熟悉。
……難道說,那位專程上了惡龍之巅,與他一起度過豐收祭的勇者轉職成了鼎鼎有名的釀酒師,釀出來的酒銷往全國,以至于在這樣偏僻的村莊裏,都能讓他嘗到這樣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