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一路颠簸又無趣,沈喑時不時從側面打量那少年。湊近了看得更清晰,少年幾乎蒼白如紙,眼窩深邃發烏,眉峰的走勢與高挺的鼻梁給這張稚嫩蒼白的臉龐平白增添了幾分英氣。到底是個孩子,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怎麽會不害怕呢?
沈喑看到,那少年掩藏在衣袖當中的蒼白發青的手指在顫抖。
沈喑嘆了一口氣,心想,也不知道誰家孩子所犯何事,被關在這裏慘兮兮的叫人心疼。轉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沒什麽不同。
相逢何必曾相識,大家都是一樣慘。簡直一見如故。
思來想去,他也不記得原書有沒有描述過這樣一個孩子,也不知他們這兒怎麽處置流寇,這一口氣嘆的是他們兩個人的前途未蔔。
前途怎樣尚未可知,沈喑覺得眼下這個坎他都未必過得去。為了逃出地牢身中劇毒,時日無多,卻又落入囚車渾身是傷,水米未進,水......那少年腰間竟然別着一個水囊!
于是,為了一口水,明知不好惹,沈喑也不得不主動搭讪,小心翼翼地措辭:
“你別害怕,你看我長得也不兇,我真不是流寇,他們抓錯了。”
少年不予理會。
“你這麽小,看起來根本不像大奸大惡之徒,莫不是被冤枉了?”
少年依舊不予理會,臉色更加難看。
沈喑指了指他腰間的水囊:“那個,我太渴了,能不能給我喝一口?”
少年垂下眼睑,點點頭,睫毛掠過的陰影落在睑邊一顆不太顯眼的朱砂痣上。
沈喑仰起頭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只覺得這水格外甘甜清冽。他将水囊物歸原主,還給那少年剩了不少,之後又是漫長的颠簸和沉默,沈喑一度懷疑這小孩是個啞巴。
車隊出了永州,晃晃悠悠行進一段路程在之後,大約這天傍晚時分,來到某座城關之下,許是為了補給物資。
囚車越過城闕,沈喑擡頭,望見遠方的城門上方,篆刻“景塘”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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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過城門,便有地方的官員上前迎接,沈喑看着地方官員那點頭哈腰的做派,合着押送他們的官員來頭不小,難道這麽大陣仗就為了押送這幾車流寇?沈喑的目光停留在身邊的少年身上,一衆人當中,他最不同。
身着铠甲的将軍似乎很吃地方官員那殷勤的一套,打起官腔來也是容光煥發,招招手:
“無須多禮,我等辦差途經此地,素聞景塘大潮是天下盛況,便乘興而來。只為觀潮賦詩一番,有時間的話,吃頓便飯,還該繼續趕路,耽誤不得。”
地方官員拱手:“堂堂大楚金甲衛,個個兒都是難得的金丹高手,飲食上豈能輕慢。來人,得月樓設宴,按最高的規格招待!”
“将軍您真是來對了,如今仲秋前夕,正是觀潮的好時節。”
官員的手恨不能拱到天上:“彼時濁浪高起,蔚為壯觀。”
沈喑又聽到了得月樓,原主在永州就是為了去得月樓吃喝玩樂才身陷囹圄,想不到景塘鎮也有得月樓,這種賺錢的黑心買賣竟然是連鎖的。鹹吃蘿蔔淡操心地想,這個金甲衛的将軍,算不算公款吃喝?
金丹他聽過,大概是武力設定,這本書是個修真流。不過,瞧這将軍虎頭虎腦的樣子,金丹高手,很難得嗎?
至于物資補給,沈喑承認是他想多了。在這野蠻的故事裏,官兵怎麽會為流寇補給物資,“人道主義”這個詞八百年後都不會被發明。
于是,金甲衛被請到樓上喝酒觀潮了,囚車上的流寇集中在江邊大壩的附近,由當地的官兵看管,非但沒有珍馐美酒,連口水都沒得喝。
從沈喑的視角,也能瞧得見一點大潮的邊兒,的确挺壯觀,腦子裏想起來幾句古人的酸詩,随口輕聲道:
“乍起悶雷疑作雨,忽看倒海欲浮山。”
官兵惡狠狠地敲了敲囚車:“嘟囔什麽呢!”
沈喑往裏縮了縮:“沒什麽......”
卻不慎蹭到那少年的衣角,少年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冰冷。
沈喑腹诽,挺好看的臉怎麽就跟冰塊兒一樣呢,就算你不覺得我念的詩有文化,也不至于這麽看着我吧。
大壩附近聚集了一衆的小老百姓,吵吵嚷嚷地對着大潮指手畫腳。除了脖頸上馱着的孩子哭鬧和後面被擋住視線的人跺腳跳高,還有人們閑談的聲音。
“你們瞧見那些匪寇沒有?”
“聽說是要流放到南荒的白川去。”
“白川苦啊,遙遙大漠寸草不生。就算不被餓死渴死,風沙作起妖來,普通的築基修士都扛不住,何況他們這些不能練氣的,也就只有打家劫舍的蠻力,白川的妖風會把他們吃到只剩骨頭。”
沈喑嘆了口氣,好慘,原來他們是要被流放到沙漠,還是經常刮沙塵暴的那種,簡直慘絕人寰。
另外,從他們的字裏行間,沈喑能感受到他們對修真練氣之人的崇拜,果真,這個世界以武為尊。
“不能練氣怎麽了?天底下不能練氣的多了去,沒有那個練氣的福分,安分守己好好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
這位大哥語氣不善地插嘴。
有人回嘴:“說匪寇呢,又沒說你,你急什麽。知道你是鎮上最有機會拜入宗門的人,也不用每次提起練氣都這麽激動吧。”
“誰說我激動,我只是說,不能練氣,當個本分的普通人,也比他們折花山莊強行修煉歪門邪道強百倍!”
聽到折花山莊,沈喑的注意力更集中了幾分。
在他印象裏,書中的主角就是折花山莊的人,他得躲遠一點,并不想摻和主角兒們的狗血破事。沈喑想開了,既來之則安之,如果能活下去,他就找個偏僻的地方平平淡淡過日子。至少不用聞雞起舞背醫書了,可以做點想做的。
提起折花山莊這四個字,這群差點內讧的村民,突然團結,全部一致對外了。
“那當然!拿我們跟折花山莊比,那是對我們的侮辱。誰不知道,折花山莊是天下淫宗,修士們通過彼此媾和修煉邪術,就沒一個幹淨的人。”
“但是聽說,最近十幾年都沒有折花山莊的人出沒的消息了,你們說他們是不是退隐了?”
“那是被懸劍宗打得夾着尾巴做人了,而且聽說他們本來就是花妖狐媚變化的,根本就不是人,人怎麽會那些操控死物的幻術。他們吃人的,專挑沒滿月的孩子下酒。”
“張員外新娶的姨太太大婚當夜失蹤,夫人貌美如花,十有八九是折花山莊的人幹的。”
“李裁縫丢了十匹布報官,官府也說是折花山莊,沒法查了。”
沈喑越聽越玄乎,正思慮着他們的話幾分真幾分假,只見身邊的少年打了個寒戰,面色越發慘白。江邊的确風大,倒也不至于這麽不經吹吧。
“喂,你還好嗎?”
沈喑對那少年詢問道。
少年将顫抖的手指使勁往衣袖中藏了藏,抓着袖口緊緊握拳,一言不發。
沒多久,金甲衛觀潮歸來,他們繼續上路。
出了景塘鎮,繼續趕了一段路,天色漸漸黑下來,車隊在山谷之間停下來修整過夜。山間的夜風從谷間穿過,使人格外涼爽清醒,沈喑覺得身邊的少年抖得更厲害了。
難道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冷?沈喑摸了摸自己衣着的厚度,可現在這個天氣也沒到冷到令人發抖的程度。
月上中天,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一天,沈喑乏得不行,就算在囚車裏,就算囚車裏還有別人,就算他之前絕對不能接受與人同睡,也昏睡過去了。
直到後半夜,沈喑懵懵懂懂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往自己身上蹭,讓他一下驚醒。
少年蒼白的臉頰蹭着他溫熱的胸口,眼睛閉得死死的,眉心擰成一道淺淺的川字,嘴唇像是結了霜一樣發青,顫抖着。
這樣還不夠,少年亂抓之際,冷鐵一樣纖細冰涼的手指觸碰到沈喑的手掌,便順着熱度的來源往袖口裏伸,手指不停地打着哆嗦,試了好幾下也沒伸進去,便胡亂抓着沈喑露出來的半截手腕,顫抖才漸漸減緩一些。
手腕被死死捉住,肌膚接觸的那部分,沈喑被動地感受着冰冷的傳遞,他的手真的很涼,透骨的涼,連綿不斷的涼。
沈喑用另一只手的手背試了試少年的額頭,同樣冰涼。這孩子病症怪異,超出了沈喑能解釋的範圍。他回想起白天初見時少年那股倔強勁兒,再低頭看看懷中這輕微顫抖的側臉,頓時睡意全無。
沈喑從前就不習慣與人這樣親近地觸碰,可眼下他沒辦法推開這個孩子。沈喑盤算着,這孩子冷得已經神志不清了,說不定自己的體溫能夠救命,再者,自己白天還喝了人家的水......大不了就這樣別扭着,再忍一下,天亮就好了,也不必繼續睡回去。
清醒的沈喑隐隐約約嗅到一些織物燃燒的味道,混雜着油料,還未來得及去想那是什麽,只見車隊的尾部已經火光滔天,一道火龍竄着長舌向他們逼近,火勢蔓延之快間不容發。
懷中的少年也被異變驚醒,嗓音雖虛弱,卻也清透激越:“快逃,是吞龍焱,滅不掉的。”
聞聲,沈喑沒想到少年病成這樣還如此警惕,臉上的神情帶着點反應不及的呆滞迷離,慌不擇言來了一句:“原來你不是啞巴?”
......
“我袖中藏了短刃。”
少年的手臂直到現在都僵硬不能屈伸。
沈喑摸出匕首用盡全力劈砍牢籠,卻只在壁上留下好幾道深淺不一的印子而已......沒想到這破木頭還挺結實,砍啊砍砍不動。
眼看火舌已經快要舔到他的臉上,少年奪過短刃,一手持刀破開牢籠,一手攜沈喑躲避火舌的侵襲。
但那少年也就神勇了片刻,将将躲過火舌,少年便暈厥過去。
倒頭就暈,暈得沈喑措手不及。
他只好拼着有限的體力,馱着那少年在山間漫無目的地奔跑,可他覺得自己的腿越來越重,身後的喊殺聲越來越響,而眼前早已無路可走。
萬丈懸崖,沈喑也只好抱着他一躍而下。
作者有話要說: 沈喑/睿智臉/:周所周知,古代文裏面墜崖通常是不會gg的,何況這才第二章 。
黑衣少年/表示懷疑但懶得說話/: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