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烏雲蔽月,深嶺哀嘯,急速下落的過程中,沈喑将那個少年緊緊抱在懷中,亂石怪柏将沈喑後背的傷口重新撕開,懷中的少年冰冷到沒有體溫,冷意幾乎蔓延到沈喑的四肢,倒也不覺得痛了。

沈喑苦笑,皲裂的雙唇貼在少年耳邊,說着些只能安慰他自己聽的話:“無親無故的,你救我一次,我護你一次,一會兒死一塊兒了,黃泉路上誰也不欠誰。”

橫七豎八的樹枝來來回回緩解了他們二人下落的沖擊力,也把沈喑弄得遍體鱗傷,少年縮在他懷裏,只在那蒼白的眼角之下留了一道淺淺的血痕,差點擦過那顆朱砂痣。

沈喑盯着那道血痕,心裏想着,好看的人破相了也一樣好看。耳畔似乎傳來淙淙水聲,撞擊的痛感傳遍四肢百骸,沈喑很快沒了知覺。

......

“咳,咳咳咳咳......”

沈喑被一口水嗆得活了過來。

他發現自己斜躺在溪邊的灘塗上,身後倚着一塊石頭,嘴邊是桑樹樹葉盛起的一捧清水,濺起的水珠兒在少年蒼白的指尖打轉。

他用一種舒适的姿态往後倚了一下,微微仰頭,賣乖一樣張開雙唇,少年将桑葉盛着的水送進他的口中。

還活着,真好。

雖然哪裏都痛,但有人伺候。

沈喑擡頭去瞧這個正在伺候他的人,視線順着少年修長纖細的手指往上看去,卻在入目之間将所有插科打诨的心情驚了個七葷八素。

他分明記得,這少年被他緊緊圈在懷中,只有眼角那裏被樹枝的末梢劃了淺淺一道印子。

可現在......沈喑怔住了,他的眼神死死盯在少年身上:

少年全身的黑衣被撕扯得亂絮一樣,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比自己還嚴重。鮮血順着左手的袖口一滴一滴不停的落入溪流,最驚心的是他左邊的肩膀,被生生撕掉一塊皮肉。再看看那張蒼白的臉,依舊是眼神發獰,面無表情。

沈喑驀地用力,想要站起身來,看看他的傷口,可是右腿完全用不上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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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按住沈喑的肩膀,視線落在他的腿上:“別動。”

沈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腿,大概是摔斷了,不過已經用簡易的樹枝固定好,這包紮的手法,以他專業的目光來看,竟然還算及格。

沈喑對上少年的目光:“說說,這一身的傷怎麽弄的?你是被狼叼走了嗎?”

少年躲開他的目光:“不是我。”

“不是你,還會是我嗎?”

沈喑小聲嘀咕,這一身傷就挂在那少年身上,看起來明顯像是野獸撕咬導致的。

“嗯。”

“是你。”

少年聲音清冷,不帶什麽情緒。

少年指了指沈喑腿上的樹枝:“我去撿這個的時候,回來看見你被狼叼走了。”

少年說完之後就沒再理會沈喑,也沒多說別的,可沈喑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了。是他,從狼的口中救下自己,與狼搏鬥,受的這一身傷。若不是他主動問起來,這少年不言不語的,恐怕永遠也不會自己說出來。看來,又欠他一次。

少年似乎看穿了沈喑愧疚的內心:“不必多想,你因我而傷。”

沈喑心道:這孩子,說話又不用交稅,怎麽也惜字如金。什麽叫我的傷因他而受?是說墜崖時我護着他嗎?那是因為着火時他也順道救了我,還是說......那場殺人滅口的大火,本就是沖着他來的?

看着少年血肉模糊的左肩,沈喑感覺自己沒心沒肺地活了二十幾年,這是頭一次覺得心疼。

心疼......不對,沈喑捂住胸口,胸口是真的好疼。

掙紮着,沈喑嘔出一口黑血,劇烈地咳嗽起來。

聞聲,少年來到沈喑跟前,他自己也一身的血腥味,半跪着,伸出食指沾了一些沈喑嘴角的污血,湊到自己鼻間嗅了一下。

沈喑看這少年這一系列動作,莫名懷疑他是不是有點變态,卻找不到證據。

少年扯着沈喑的眼皮檢查了一下瞳孔,問:“你什麽時候中的毒?”

沈喑訝異:“你還懂藥理?”

少年猶豫了一會兒,垂下眼睑,道:“小時候我常生病,請大夫開銷太大,義父便自己研究醫術,後來義父漸漸精通藥理,我也跟着懂一點。”

到現在為止,這是少年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他說得極慢,語氣當中充滿緬懷。沈喑心中有疑,比如為什麽是義父給他醫病,還有他那畏寒的毛病,跟小時候經常生病是不是有關?

沈喑看像少年的眼神寫滿心疼。

來不及說出安慰的話,沈喑又嘔了一口血,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少年扶着他坐直,手掌貼在他的背部,将續命的真氣源源不斷渡過去。

說起什麽時候中的毒,滄海閣地牢當中發生的一切他都歷歷在目,每當回想起這樁事,沈喑就愁得要命。

那日地牢當中,抓住他的那個打手頭目一聲令下,便來了兩個看守,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圜司拖去。

圜司那種地方,沈喑化成灰都不想去。都說生死關頭人有無限潛力,沈喑當時的智商就跟血壓一樣,蹭蹭往上竄,三五個眨眼之間,腦海中火速過了一遍他不慎聽到的關于那本破書的全部對話內容。

既然他們發瘋一樣地想要抓住許歸荑,不如将計就計。

沈喑掙紮道:“等等,放開我,我有話要說。我知道許歸荑每年都......”

那個小頭目擺擺手:“別聽他胡扯。”

“你們不聽別後悔,喂......喂!”

小頭目已經失去耐心,沈喑三下兩下便被拖帶大牢門口,眼看着那希望的小火苗一點點熄滅,一個清朗的聲音施施然從門外傳來:

“放開他,讓他說。”

若是抛去滿面的珠光寶氣,這人倒也算是豐神俊朗,只見他身着一襲繡工繁複的紫色長袍,衣服下擺上繡着江崖海水的祥紋,紫袍之下是明亮鮮麗的靛藍色裏衣,看來起來分量不輕。

沈喑仰頭看他看得脖子有點酸,感覺這人,怎麽看都像個不太聰明的富二代。

“富二代”的腳步停在沈喑旁邊,居高臨下:“你說,你知道許歸荑每年都怎樣?”

沈喑松了一口氣:“許歸荑在每年的十月初八,都會出現在西嶺,觀雪,悟道。關于他身上,空靈體的秘密,生靈花的秘密,自然都在西嶺。除此之外,他的行蹤飄忽不定,所以西嶺是唯一有可能抓住他的地方。”

“現在未到十月,我也沒辦法抓他,不過距離十月也就不到兩個月了,莫非你連這點耐心都沒有?”

悄悄用一點激将法。

“富二代”猶豫着,似乎在考慮他的話的真假,但“空靈體”這三個字,每次提起來,都能讓他眼前一亮。那可是空靈體啊,世間少有的美人骨,日起來有多銷魂就不說了,還能通過雙修增長修為,每天翻雲覆雨,就能一日千裏。

主要是若真能抓住此人,保守估計未來十年他爹都不會再罵他廢物,想到這裏,“富二代”眼前亮得放光。

片刻後,不知是真的信了還是本着死馬當成活馬醫的理念:“那我便放你走,再給你個機會去抓許歸荑。”

那個小頭目實在看不下去了,畢恭畢敬道:“小閣主,您勿要被此人蒙騙,他連最基本的練氣等級都不到,就算他知道許歸荑在哪兒,也沒那個本事抓人!”

原來,這個富二代是滄海閣的小閣主,聽說是個傻子。今日一見,沈喑對他室友曾經所作的點評感到認同。

“富二代”有點不悅,這個奴才膽敢質疑他的決策,他擺擺手:“我還會沒有後招嗎?就這麽定了。”

“給他喝一瓶斷腸,三個月之後若不能拿人來換解藥,叫他腸穿肚爛而死。”

沈喑被強擰着下巴殼灌了藥,怎麽傻子折磨起人來,也一套一套的,絲毫不比誰差。

腸穿肚爛......發作起來最痛的竟然是心口,疼痛打斷了沈喑的回憶,他一手撐着地,一手緊緊捂住胸口,恍然發現背後那微涼的觸感一直沒有消失——那少年一直沒有停止渡給他真氣。

沈喑能感受到,少年的手在發抖,似是在力竭的邊緣。他想要阻止,卻動彈不得,只能昧着良心耗費人家的真氣。

往後的好幾天都是這樣,沈喑每次毒發的時候,少年就消耗自己的真氣為他續命,兩個人都越來越虛弱。

幾次三番都是他救的自己,這孩子本就惡疾纏身,沈喑想着,無論怎樣,都不能再白白消耗他了。回想起他砍開牢籠時的身手,以及與狼搏鬥的戰況,想必他也不需要自己保護。

夜裏,沈喑感覺自己的腿稍微能走動的時候,他脫下自己破爛一樣的外套,反正也不值錢,他把還算幹淨的那一面蓋在少年身上,欣慰地看了一眼少年那蒼白的睡臉,朝夕相伴也終有一別。

天大地大,抓許歸荑是件毛都沒有的事。本着穿成炮灰的自覺,反正去哪兒都是死,只要不死在圜司就好了,又何必再拖累一個,于是,他悄悄溜了。

停停走走,不知過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沈喑覺得自己碰到神仙了。真的,他保證自己沒看花眼,那個人張開手心,憑空就變出一朵花兒來。

紅豔豔的花骨朵開在手心,不沾一點泥土卻能鮮活盛放。那人身着白衣,是個仙風道骨的美人,正颔首微笑着望向他。此情此景,沈喑更加相信,自己快死了。

等等......

拈花而笑的絕世美人,開在手心的永生花,不就是傳聞中的生靈花嗎?

一朵生靈一浮生,便把大夢作清平。

作者有話要說:  沈喑的日記本:今天是第三章 了,又是努力生活的一天,我成功打破活不過三章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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