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第29章 (1)
【一更——是非】
程雲開苦着臉不答話, 然而沈喑心意已定,轉過身去不再看師父臉上的表情,只身往山門走去。
段嚣從林間現出身形, 上前扣住沈喑的手腕, 不撒手, 不讓他走。
此時,情形嚴峻, 他們之中誰都懶得詫異段嚣為什麽在這兒了, 因為他的臉色實在難看, 往好處說, 就跟閻王殿前哭過一遭那樣。手腕處, 隔着單薄的衣袖,沈喑依舊能感受到段嚣手心的潮意,全是冷汗。
沈喑能感受到, 段嚣他很緊張,回想起來, 自己哪次跟段嚣碰面,都得發生點驚心動魄的事兒, 不管是吞龍焱撲面而來的滔天火勢,還是丹洞熔爐中的沸騰熔岩, 他都面不改色的,奶白細嫩的臉上總是挂着與之違和的冰冷漠然。
唯獨這一次, 段嚣臉上的不安很明顯,越是極力克制, 就越藏不住。少年才有的無措感,緊張到指甲蓋都發青泛白,只因為那個人是沈喑。
沈喑不是個木頭人, 個中滋味心裏頭明白得很。眼前這道坎,能不能邁過去,是生是死都尚未可知,明明一切都是沖着自己來的,段嚣他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卻比自己更憂心。
沈喑第一次回握住段嚣的手,纖細的指關節瘦得硌手,汗津津的手心沁出絲絲寒意,他盡力用自己的溫度去包裹段嚣冰涼的手指,望向他的臉,目光卻落在嘴角那一抹刺眼的鮮紅。恍惚中,沈喑看到了書中書外兩個世界的交疊,餘光穿梭萬裏,帶給他異常真實的感覺。
沈喑擡手抹去段嚣嘴角的血漬:“沒事,這些我遲早都要面對。”
沈喑去意已決,段嚣盡數藏好心中那份不安,臉上戾氣森然,他永遠不會怕任何站在他的對立面上擋他路的人,只是怕他們傷到沈喑。
薄唇微啓,段嚣擰着眉頭,嗓音沙啞:“一定要讓那些腌臜貨色見到你嗎?”
沈喑點點頭,段嚣:“我陪你去,順便挖了他們的眼。”
沈喑:......
他不知道該說點什麽,縱然心中非常滿意,卻也不能真的誇一句“幹得好”,孩子還小,他有助纣為虐的嫌疑。
山下,繁茂的金桂花樹依舊馥郁着,丹桂正飄香,栽樹的人卻終歸錯付。何勸桑身份暴露,朝暮瀾的冤屈不言自明,但他已經離開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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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喑親手推開那扇青岩石造就的山門,段嚣一身黑衣,冷着臉,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就像初遇時無數次保護他一樣,随他一同面對眼前那些穿着君子衣冠的魑魅魍魉。
打眼望去,竟有幾百人衆,沈喑心道,自己面子還不小。
他們個個衣袂飄飄,身上的白衣一塵不染,手中倒提佩劍,見沈喑出門,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瞪着沈喑,怒目而視。沈喑确定自己壓根不認識他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哪兒來的這麽大火氣呢?除卻前面一縱騎馬的,其餘衆人紛紛列隊排開。
馬背上正中間的人物,衣裳制式明顯高級許多,瑩白的绫羅錦緞裏衣之外,還披了一層雪花浣紗,俨然是個頭目,可他穿成這樣是想學人家仙子下凡嗎?
這人除了穿的顯眼,臉上還戴了一張銀色面具,銀色面具上雕刻着繁複猙獰的古法紋飾。沈喑打量着眼前的牛鬼蛇神,還未品評完這個扮相古怪的頭目,又一個礙眼玩意兒蹦跶出來。
正低三下四地給那位“面具仙子”牽着馬的人,就是何勸桑,昨天被段嚣劃在臉上的傷痕已經結痂,直到現在,他冷不丁地窺一眼段嚣,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後瑟縮,他是真的怕了那種被淩遲的感覺。
他越是往後蹭,他主子猛不防地在他身後踹了他一腳,把他推到前面來,要他上前與沈喑交涉。
此時何勸桑的狀态甚至不如昨晚,他主子好幾腳都沒能把他踹出去,而他只會抱着那只穿着長靴的踹他的腳死命搖頭,涕泗橫流。只見那個戴面具的男子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從錦囊中取了兩粒丹藥,随手扔在地上,何勸桑撿起來塞進口中,再擡頭時,已經換了一副精氣神。
僵持一陣後,沉重的青石岩山門再次被推開,陸續有人從裏面出來。沈喑和段嚣二人的身後,赫然站着的,是整個宗門的核心力量。沈喑回頭瞥見,掌門師父,劍臨長老,還有幾個眼熟的大弟子,紛紛站在了他的背後。無需言語,手中的佩劍已然表明立場。
程雲開臉上帶着滄桑的笑意,給人一份洗盡塵嚣後的心安:“師父說過,會護着你的。”
幾個年紀略長的劍宗少年郎也抱劍上前一步:“沈師兄,你沒有錯,我等行事皆為心中所願,無須挂懷。”
沈喑容易感動,最受不了這種場面,整個人已經從眼眶酸到了鼻尖,愣是把眼淚憋了回去,鼻尖上留着紅彤彤的印子。他沒想過連累任何人,只恨自己實力太弱......段嚣不動聲色地隔着衣服捉住了他的手腕,段嚣不會安慰人,不管多心疼都只會用手上的力氣來表示。
也許抓得緊了,就能抓住。
這邊煽情過後,山莊衆人的目光重新落在何勸桑身上。
往日種種都被人看在眼裏,一切真相都不言自明,大家的目光是有如實質的刺,刺向何勸桑的同時,好像也刺痛了自己。這個人并非第一次背叛,這是一個被寬恕過的人,卻做出了更加令人發指的事,他們開始懷疑曾經所信奉的某些定規定法。
此時,何勸桑面色烏青,死氣沉沉地走到沈喑面前,陰悱悱地笑了一陣後:“好,很好。你們這幫廢物,還不是被我耍的團團轉,活該你們今天死在這裏!我早就知道,留在折花山莊根本沒有出路......”
他在衆人刺向他的目光中變得越來越惱怒,擡手指着沈喑的眼睛:“你那是什麽眼神?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不過......如果你在榻上用這種眼神盯着我們宗主,他可是會受不了的。”
何勸桑口中的宗主,便是懸劍宗,崔鶴軒,其人就是那個戴着銀色面具的頭目。他手裏的古怪丹藥,那些無辜受害失了神志的弟子,都是糟了他的禍。
沉浸在駁雜的情緒當中,臨危于生死不知,山莊對他的情誼令他悲恸動容,而何勸桑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又給他心中的怒意加上砝碼。
恍惚中,好似天地間所有生靈一齊咆哮沸騰開來,躍動着生機的靈氣充盈于他的體內,沈喑回想着當初段嚣演示給他看的那一劍,清風朗月,掀起浩然正氣,提劍劈向何勸桑。
未悟生死,先主心緒,雖然差了幾分意思,卻不妨礙偶爾超常發揮一下。畢竟,生命本身雖然依托軀殼而存在,存在的意義卻訴諸于情緒,也算他誤打誤撞了。
何勸桑并未大意,随即出劍拆招,白刃相接,天光破開一道淡青色光紋,那是白虹貫日般的一劍。何勸桑劍斷人傷,後退幾步之後嘔出一大口鮮血,癱倒在地,像個斷了線的木偶,出氣多進氣少了,臉上充滿不可思議。而沈喑,幾乎是紋絲不動,只是身上那陣包含生機的靈力很快消散掉,人便有些脫力。
段嚣也挺不可思議的,他曾與服藥之後的何勸桑交手過,以他自己非比尋常的實力外加越級挑戰的體質,将将打個平手。
然而方才與沈喑對招的,是服用過兩顆丹藥的何勸桑。這藥效強勁,服藥之後,保守估計能抵元嬰修士的一擊。所以當時,山莊懷疑混跡其中的暗樁擁有元嬰期的修為,以至于冤枉了朝暮瀾,恐怕也是因為何勸桑服藥的緣故。
沒有丹藥的何勸桑就是個不能修煉的普通人,誰也沒辦法把他跟元嬰修士扯上關系,近在眼前的內鬼,卻錯漏了,讓他興風作浪許久。
平時手把手教過來,沈喑什麽水平,幾斤幾兩,段嚣洞悉得一清二楚,但剛才沈喑打出的那一劍,已經隐隐有了超越自己的趨勢。
想到這裏,他心中竟然有些雀躍,是那種久違的,少年人才有的欣喜,讓他想起了小時候第一次從娘親手中接過米花糖的感覺。卻不知道此時自己在高興些什麽,流光飛逝,自己所剩的時間不過短短二十載,沈喑日後能達到的位置,跟他有什麽關系呢?
掌門師父和劍臨長老兩個人皆在回味沈喑剛剛那一劍,知曉內情的他們只是相視一笑。其它的弟子倒沒有別的想法,畢竟大比那日,沈喑與段嚣對決之後,沒人看得出來段嚣放水,于是在他們的傳言中,沈喑一直都是一個那麽牛逼的存在。
原先傳得那麽神乎其神天上有地下沒的,如今竟然誤打誤撞應驗了。掌門破例收下的弟子,年紀輕輕便有一代宗師的風範。
輕微的乏力感并不妨礙沈喑開口說話,那個戴面具的頭目給出的丹藥肯定有問題,對比着何勸桑以及凡宗那幾個行動異常的弟子的變化,這丹藥邪門的很,倒像是在處心積慮地豢養一些聽話的怪物,一想到這些人還是自诩上山讨伐歪門邪道的正道,沈喑就忍不住幹嘔,他冷笑道:
“我可算是明白你為什麽要當鬼了。”
“因為連你主子都藏在面具後面,沒臉見人。”
崔鶴軒聽聞沈喑提及自己,饒有興趣地擡起頭,垂涎的目光透過面具,像是要将沈喑包裹起來一樣貪婪。段嚣按劍,手背的青筋依然爆現。
段嚣能感受到,銀色面具之後的人,是個正牌的元嬰修士,探不出具體品階,實力比丹藥喂出來的何勸桑強悍不少。不過,那又如何?任何人都不能打沈喑的主意,就連自己也不配。
崔鶴軒飛身下馬,來到沈喑跟前,有意為之的強大氣場和威壓給沈喑帶去很大的不适,他感覺周身像是被鎖住一樣,那人在用氣息禁锢他。崔鶴軒身上帶着一種久居高位的氣定神閑,像他這種人,自然沒幾個人能威脅到他。可他幹的那一樁樁一件件,沒一樣能讓他配得上那正道的高位。
像是賞玩獵物一樣,他将放在沈喑身上的禁制一點一點收緊,抽出佩劍,猩紅的舌.尖舔過劍尖的鋒芒,忽然用那劍尖去挑沈喑的下巴。
劍尖在沈喑面前慢慢放大,這都他媽什麽惡心玩意?惡心得他頭暈眼花,沈喑受禁制所限,動彈不得,軟劍的劍尖帶着晶亮的口水,在他眼前放大。
沈喑抹脖子閉眼的心都有了,終于,就快挨上的最後一剎,段嚣那柄古樸無華的玄鐵重劍擋在了他的眼前。
【二更——相護】
段嚣全力一擊之下,銀光閃過,兵刃相接,崔鶴軒的軟劍震顫,發出的蜂鳴聲如驚切的寒蟬。
秦鶴軒被震得後退一步,沈喑身上的禁制便解除了。段嚣将沈喑拉到自己身後,用身子将他護住。
只留給沈喑一個背影,段嚣不再掩飾自己心中的戾氣,狠獰的眼神中布滿殺意,他看着眼前之人,就跟看那屍山血海的修羅場當中的一片爛肉沒什麽不同。崔鶴軒甚至被那眼神刺得起了粟粒,可他到底是元嬰修士,階品上比段嚣高了不知何幾,轉瞬間便從段嚣的氣場中逃開,與段嚣對峙起來。
囫囵個兒的逃離崔鶴軒的視線之後,沈喑長舒一口氣,那種動彈不得的壓迫感,讓他突然有點理解這個地方,人們對于修行的執念究竟從何而來了。禮樂崩壞,法設同廢,在這兒,只有拳頭說了算。
不知怎的,他有點擔心段嚣,實力明擺着就比人家差,在山裏待久了,又沒有什麽社會經驗,總怕他被那個猥瑣面具男欺負了去。但其實吧,崔鶴軒方才施加在沈喑身上的威壓就跟毛毛雨差不多。
崔鶴軒将沈喑當成了勢必戲耍于床笫之間的驕矜娈物,欺侮的心思勝過打殺,自然手下留情過。但是對于段嚣,段嚣看向沈喑的眼神比他更加炙熱,一樣是愛慕,一樣是貪戀,偏他能得到沈喑的垂青。他早就從何勸桑嘴裏聽說過沈喑身邊有段嚣這麽個人,從聽到這個事情的第一天,嫉妒和仇憎便在心中瘋長。
如今終于對上段嚣,手下見了真章,卻在一個照面之間輸了勢,怎能不惱羞成怒。
他幾乎是使出全力,在壓制段嚣。沈喑不知道的是,此刻段嚣承受的威壓遠比自己剛剛那會兒厲害得多。沈喑只是不能動,但這會兒,當一個元嬰修士肆意地将周身全部的真氣壓向段嚣,他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都在被迫與血肉碾壓碰撞。那種血肉的刺痛,就好像碎裂的骨頭渣子攪進肉裏。
段嚣執劍抵擋,虎口漸漸裂開,鮮血浸染着劍柄,卻沒在臉上留下痛苦的神色。甚至,就還和第一個照面一模一樣,眼神冰冷,如視死物。只要一想起方才崔鶴軒那種貪婪的目光,段嚣幾乎全身戰栗,他真的想剜了他的眼。
拼着以死換傷,段嚣調轉劍鋒,玄鐵重劍閃着寒光,直取秦鶴軒面具之下的那雙眼睛。
不是什麽東西,你都可以垂涎,既然有眼無珠,那便廢了吧。
崔鶴軒先是一驚,沒料到段嚣竟然這麽有血性。但很快就反應過來,收了攻勢,變攻為守。就算段嚣有意用他一命換自己一雙眼睛,在崔鶴軒看來,段嚣的命可遠遠沒有自己的眼睛金貴。所以不消多少權衡,他很快放棄取段嚣性命,而是側身自保。
段嚣的劍法純熟而刁鑽,他這一躲,雖是保住了眼睛,但劍鋒過去,吹毛斷發,銀色的面具自面中被斬斷,裂開兩半,掉到地上。
交手之際,兩人分開了一段距離,段嚣趁機調息修整。亂風吹過崔鶴軒的頭發,擋在眼前,起先那一下,沒人看到他的臉。
等風過時,胡亂遮蓋了臉面的發絲落回兩鬓,滿座俱驚。甚至,原先紛紛攘攘的自诩白道的衆人,眼睜睜看着自己主子的那張臉,一時間,竟也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錯愕失聲。
段嚣這次有點挫敗,力有不逮,單單就劃破了一個面具,連崔鶴軒的面皮都沒蹭到。而衆人之所以吃驚,并非是段嚣将他的臉傷成什麽樣兒了。
衆人眼中所見的,除卻往日見慣的英氣瘦削的下颌,施了顏色的紅唇,那雙沒被段嚣剜走的眼珠也極靈動。崔鶴軒做過不少污穢事,卻從來都是個愛幹淨的人,總愛一身白衣勝雪,若不是......單從樣貌,端的也是那陌上人如玉,冠蓋滿京華,名門正派裏将養出來的,谪仙一般的人物。
若不是......
他沒有鼻子。
自鼻梁至唇鋒之上的人中,整個鼻子都被完整的切掉,只在關鍵處,用羊腸續了兩個孔維持通氣。猙獰的面中之上續上的那兩個孔,在刻意塗了顏色的飽滿的紅唇的映襯之下,顯得極為可怖。
見過殺人不過頭點地,但這人他活着,活成了一個怪物,卻還是他們高高在上的宗主。懸劍宗跟随而來的一衆弟子,實在沒法做到心無波瀾。崔鶴軒素日在門中有多講究儀容,他們是最清楚的,簡直講究到頭發絲了。
常年戴着面具,門中不少弟子都很好奇這位年輕有為的宗主究竟長成什麽模樣。崔鶴軒戴着面具時,身形颀長,器宇軒昂,還有過小弟子不懂事,打趣他,說宗主帶着面具,莫不是天人之姿,恐被蜂擁而至的桃花擾了清修。
馬屁拍到馬腿上,那位倒黴的小弟子今兒個正好在場,已經吓死兩百回了。他終于反應過來,當時自己話說出口,宗主為何拂袖而去,過後沒多久,他就從內門被驅逐到外殿。
衆人驚懼的神情全數落在崔鶴軒眼中,明知道是徒勞,他瘋了一樣抓起面具往臉上戴,幹淨的手指和衣袖都沾了泥巴,可碎成兩半的面具無論如何也挂不住。明知道是徒勞,他還是伸出滿是泥土的雙手,覆在臉上,妄圖擋住自己那張有問題的臉。
面具戴久了,就不記得自己一直戴着面具。
崔鶴軒就是這樣,下意識躲閃的時候,他壓根忘了自己戴着面具,忘了自己這張假臉一劃就破。高高在上的日子過久了,陰溝裏的記憶暫且擱下,日夜肖想,還真以為自己是那谪仙一般的人呢。
段嚣突然發現,也許就這樣,讓他看着自己的痛點在衆人眼中敗露,留他一雙眼睛,日日在鏡中觀看自己的痛點,好像比直接剜了他的眼更折磨,倒是令人滿意。
崔鶴軒捂着臉,卻驚恐地發現,衆人的目光還是那樣的獵奇和戲谑,他終于意識到,一切都沒有用了。原先計劃好的,如何先捉了沈喑,占有空靈體,再蕩平折花山莊,尋得靈濟心法......那些事,他都沒心情再想,因為一張臉,他抹去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立足之地。
那麽,毀滅吧。
等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毀滅掉,所有見過他這張臉的人都死絕,他就可以重新開始,帶上面具,重新高貴地走回宗主之位,沒有任何人會在他背後悄悄指指點點,因為那些人今日注定埋骨于此。
崔鶴軒捏了一個手印,黑氣升騰。忽然之間,周圍那些懸劍宗弟子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喉嚨哽住,眼球暴突。他們早都被種了蠱,日常飲食,毫無防備,只要崔宗主樂意,他随時都能收網。他們甚至來不及去想,宗主他一貫高風亮節,究竟從哪兒得來的這些陰損玩意兒。
過了一會兒,他們“咔咔”扭動着脖子,失去了意識,化身為行屍走肉。個個兒都是有着元嬰期修為的行屍走肉,還是那種不怕疼不畏傷不懼死的。
因為一個面具,戰局被快速推進好幾倍,猝不及防就開始群毆,陷入混戰狀态。
既然這樣,那誰也別客氣了。
沈喑身後的折花山莊,掌門師父和劍臨長老不吝拖着年邁的步伐,橫掃千軍。人勢越發壯大,數不清的元嬰修士神志混沌,不要命地合圍一個人,長老也未必撐得住。師兄弟們紛紛揮劍禦敵,加入戰局,管他抵不抵得住,師兄弟們用行動告訴沈喑:哥哥挺你!
那麽大一場混戰,飛沙走石刀光劍影,段嚣死死拉着沈喑,把他護在身後,數不清黑色衣袍之下掩蓋了多少血痕,愣是沒讓沈喑傷到分毫。
合圍而至的人越來越多,段嚣手中那把重劍,就算是陳年玄鐵打制的,現在都已卷了刃。有人從背後偷襲沈喑,沈喑勉力揮劍格擋,但他沒有真氣,剛剛那飽含靈力的一劍只不過是昙花一現。
劍刃相接時,沈喑的劍脫手而出,對方那一劍落下來,恐怕會将沈喑的一條胳膊直接齊生生地卸下來。
段嚣已經來不及出劍,本能地轉身,将沈喑攬在懷裏,用肩膀扛下了那瘋狂劈下來的一劍。段嚣蓄力,将那個偷襲的人連人帶劍震開幾丈遠。肩膀連着許多筋脈,縱然他有意讓自己看起來好一點,但是攬着沈喑的那條手臂還是止不住顫抖。已經失去知覺,他沒法控制自己不去顫抖。
段嚣的胸膛堅硬而冰冷,心跳是快的,沈喑矮他些許,臉頰剛好能蹭到他冷硬的下颌。直到有溫熱的東西,順着沈喑的後頸,一滴一滴,一股一股,流到胸前,濡濕衣領。沈喑低頭,只看見一片殷紅。
很多血,段嚣替他挨了一劍。
“你放開我吧,放開我,段嚣,段嚣,段嚣......”
沈喑越說越哽咽,段嚣何苦呢。他這些天來,有過無數個想哭的片刻,都被忍了回去,他不是個愛哭的人。可是現在,被段嚣這樣攬在懷裏,眼淚徹底失控,講話的音調也被哭腔拖得一塌糊塗。
那一劍落在段嚣肩上,心裏怎麽會比落在自己身上還要疼。
他想讓段嚣別管自己了,想讓他放開自己,又不敢在他受傷的胳膊上使勁兒掙紮,只能一遍一遍央求他,後來泣不成聲,一句完整的話被說的支離破碎,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叫段嚣的名字。
段嚣另一只手又解決掉一個沖過來的修士,卻是忍不了了。不疼,他不疼,只是聽不得沈喑哭。
攬住沈喑的手臂向上曲肘,擡手捂住了沈喑不停喚他名字的嘴。沈喑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眼淚不停地掉下來,從段嚣的手背滑過,滾燙而濕潤。受傷的手臂狠狠用力,幾乎要将沈喑揉進自己的胸膛,後背與胸膛緊緊貼着,不留一絲空隙,那是兩個人同時在心跳的感覺。
段嚣湊近沈喑耳邊,嗓音沙啞,帶着鐵鏽味:“不哭。”
似乎有溫熱柔軟的觸感帶着吐息,貼在自己的脖頸處,擦過耳後微不可見的絨毛和新生的碎發。沈喑分不清,那到底是涓涓不斷的鮮血,還是一個淡若新雪的輕吻。如果是後者,也太過小心翼翼。
【三更——破境】
缱绻的意味連個邊兒都沒來得及琢磨,刀劍無眼,錯身而過,也只有片刻的空擋。亂劍照舊不停地向他們這邊落下來,段嚣就用那柄卷了刃的劍,護着懷裏的人,未曾有失。
偶爾快要抵擋不住的時候,離得近的師兄弟也會上來搭把手,勉強撐着,場面陷入焦灼。每一個人都疲于奔命,應接不暇,崔鶴軒留下個魚死網破的爛攤子後,偷偷溜走了,并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即便是折花山莊的人看到他,也一樣分身乏術,逃就逃吧。
一片混亂中,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昏厥許久的何勸桑以手撐地,緩緩坐起身來。迷茫地環顧四周,發現懸劍宗的衆弟子都跟中了邪一樣,沖上去送死般地圍攻折花山莊那些人。何勸桑既然已經依附懸劍宗,出現在懸劍宗的陣營,自然是他們那一派的着裝。失了神志的傀儡就把他當成花草樹木一樣略過,沒人沖着他來。
他心中暗自竊喜,這一暈,反倒還要感謝沈喑,讓他因禍得福,僥幸躲過崔鶴軒的攝魂術。
從拿到那種需要用活人做藥引的半成品丹藥時,何勸桑就知道崔鶴軒絕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高風亮節。四下打量一番,場面混亂,崔宗主本人不知所蹤,定是出了什麽岔子。也罷,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先逃命,何勸桑心裏悄悄盤算着。
他佝偻着身子往荒蕪的叢林邊緣逡巡挪動,崔鶴軒溜得快,何勸桑卻沒有自己想的那麽幸運。
下一步,他邁出的左腳深陷入泥裏,呼吸變的困難,連轉身看一眼的動作都做不成。他身後有個強者,完完全全制住了他。足以施加這種威壓的,至少得是元嬰修士,何勸桑心裏當然清楚,靠着丹藥,他親身體會過,那種淩駕于萬人之上的快感。
但是,懸劍宗那些弟子早被奪了神志,他們眼中的目标只有折花山莊的人。崔鶴軒本人是個元嬰級別的沒錯,但他早就溜之大吉。再看看折花山莊的那幾位長老,正忙着對付蜂擁而上的傀儡弟子們,哪有閑工夫找他麻煩。
所以,身後那股強大力量的主人,究竟是誰?
劍鋒抵在他的後背,心髒的位置。隔着破敗的衣料,冷鐵的寒意依舊清晰,像是瀕死的那種冷。
倘若要問何勸桑怕死嗎,他當然怕,怕得不行。不僅怕死,還怕疼,怕餓肚子,怕被人瞧不起,還貪心得很,天底下沒有什麽奇珍異寶是他不稀罕的,除了做人的骨氣。
他現在就怕得不行,幾乎要吓得失禁。大小便失禁這回事,它丢人嗎?是挺丢人的,但是當他第一次被玄劍宗抓起來嚴刑拷打,逼問破陣之法的時候,在大庭廣衆之下,他已經經歷過一次。所以這次也沒什麽,身下一片溫熱,他整個人癱軟在惡臭的污穢當中。
何勸桑掙紮着想問一句你是誰,卻說不出話,憋出內傷,硬生生吐出一口血。
“何勸桑,又是你。”
“為什麽?十年之前你出賣山莊一次,害的藥宗......罷了!掌門他惦念你有苦衷,你有無奈,力排衆議也要原諒你,可你呢,你在做什麽?你在當鬼,你出賣了山莊第二次。”
是朝暮瀾,何勸桑記得他的聲音。朝暮瀾的聲音歇斯底裏,怒不可遏。這些年來,他只要一閉上眼睛,都是那日在玄坑當中,看到的被丢下來的同門至親的屍體的碎塊,還有那一片被鮮血漫灌的芍藥花。藥宗的護山迷障,那是保護婦孺的最後一道防線,卻被何勸桑出賣。
何勸桑張了張嘴,似乎能說話了,他可悲地大笑起來:“才兩次嗎,可不止呢。十年之前,你們拼命要護的人,許歸荑,他到底是走了,他為什麽執意要到西嶺守靈呢,今日我死,你們再也不可能知道。你們拼死護住他一時,他也終究要死,折花山莊就是個笑話。今天我死,往後你死,不過早晚的事。”
所以太多人都在惦念飛升,拼了命地想飛升。他們終日憂慮凡人必死,忘了為什麽活着。
何勸桑懦弱了一輩子,臨死終于敢在別人的劍下膽大一回,挑釁道:“像許歸荑,沈喑,這樣的體質,空靈體你知道嗎?任何人,管他有沒有修行的根基,把他壓在身下,欲仙欲死幾次,就能飛升大統......這明明就是上天給我們所有人的禮物,折花山莊不懂得與人分享,偏偏要私藏,那樣的下場就是罪有應得。”
“再看看你,前腳被山莊掃地出門,後腳還貼上來幫忙,你可笑不可笑?不怕告訴你,冤枉你,當我的替罪羊,也是我設的局,一點也不精巧,但你還是被冤枉了,要怪就怪塔林那幫廢物......至于藥宗,藥宗慘不慘跟我有什麽關系,可我說不說卻跟我直接有關,只要把破障之法說出來,動動嘴皮子而已,我就能活着,就不用受刑,我憑什麽不說?”
朝暮瀾自小書讀聖賢,劍學君子,又有江鳶師姐護着他,山莊蕭條之後的很長時間他都躲在藥宗深居簡出,卻讓他短了見識,從來都沒見過這樣無恥的人。
“我被逐出山,是因為我不願解釋,是我自己想離開。”
待不下去了,怕觸景傷情。
“我今天回來,是因為你們圍山,我在乎的人還在山上!”
十年之前沒能護住想護的人,便封劍十年。如今重來一次,就算挫骨揚灰,他也得擋在江鳶身前,護着她。
何勸桑提到破障法,他徹底聽不下去,阿鳶她為了撐住護山迷障,護住院中人,偷偷使用禁術,受到反噬,變得癡癡傻傻,那是阿鳶幾乎是付出了一切去維護的東西。
朝暮瀾手腕用力,冰冷的長劍從後背穿透了何勸桑的前心,劍尖上不停滴着血。這是朝暮瀾第一次殺人,但是殺人的感覺,絲毫不能平撫他心中的憤怒和悲怆。
何勸桑口中滿溢鮮血,用誰也聽不清的含混口吻喃喃自語:
“口口聲聲說原諒我,你見過他們看我的眼神嗎,就跟看蟲子一樣。”
“就算真的原諒我,我就必須感恩戴德嗎?”
“我不配被原諒,只要當過一次惡人,就寫在臉上了。你們見過哪個惡人學得會感恩戴德嗎?”
情況愈發難以招架,朝暮瀾沒時間想更多,也沒再多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何勸桑,轉身救下了一名差點遇險的同伴。仔細巧了才認出來,那人一身道袍已經被鮮血染就,他是武癡道儒,當日與段嚣對掌,所悟頗多,再見之時,桎梏于金丹後期多年的他,竟也在不久之前順利破境,踏入元嬰境。
今天會有太多的人死去,何勸桑之死,實在微不足道,甚至連大仇得報的快感都沒能給人留下,連個稱職的反派都不是,沒人會記住他。
山莊的人并肩作戰,有了朝暮瀾的加入,壓力減輕不少。
可惜,随着時間的拖延,大家漸漸脫力,傀儡們籠罩上來,呈現合圍的趨勢,山莊的人背靠背,慢慢被逼進一個小圈子當中。
段嚣護着沈喑,撐過身體的一個又一個極限。人到極限,不是垮掉,就是突破。但眼下這個關頭,這兩樣對段嚣來講都不是好事情。一朝破境,他需要很長的時間來修養。
天生冰髓體,境界越高,他破境時所要承受的痛苦就越大。而且,境界越高,死得越快。
段嚣被震退一步,防禦圈便出現一個缺口,還好劍臨長老及時補上去,尚能抵擋片刻。喉嚨腥甜,一口鮮血向上翻湧,卻被他咽了回去,因為沈喑正擔憂地看着他。要破境,擋也擋不住。
劍臨長老,段嚣的親師父,最先看出他的不對勁。相隔不過短短幾十日,他再次破境,這種進階的速度屬實可怕。扛過這一劫,他就是金丹後期,以他的體質,越級打元嬰不成問題,但為什麽偏偏是現在這種關頭?
段嚣開始疼了,錐心刺骨。他以劍撐地,緊緊攥着劍柄,輕微暴突的青筋在太陽穴附近抖動着,冷汗在眉宇之間流淌滑落。體內寒涼之意跟蓬勃的真氣沖撞,好像兩股力量在争奪同一具容器。
“段嚣!”
沈喑喚他的名字,可段嚣只是死死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