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0章
段嚣打暈沈喑的動作, 十分娴熟,震驚之餘,幾位長老紛紛若有所思。他們在硝煙四起的緊張局面中擠出一個眨眼的功夫, 向段嚣投去富有深意的眼神:你倆, 有貓膩。
段嚣剛要解釋什麽, 程雲開突然道他一句:“幹得好。”
段嚣:......
劍臨長老揮劍解決掉一個傀儡之後,也湊熱鬧般地補充了一句:
“咳, 不錯, 倘若他醒着, 恐怕不會願意乖乖跟你走。”
對他這個小徒弟, 劍臨長老有一百個不放心, 三兩句打趣之後,他語重心長地交代了一些事情,把自己都說得不耐煩了, 才擺擺手道:
“放心去吧,這裏我們守着, 傀儡而已,失了心智的東西, 沒什麽可怕的。”
不知疲倦的傀儡,遠遠沒有不被滿足的人心可怕。
段嚣擡眼望向身後的桃山, 遞與一個鄭重知恩的眼神,便是作別。
他不是沈喑, 絕對沒什麽舍己為人的精神,一句多餘的推脫也不會講, 他只要沈喑安然無恙地活着,別的一概不管。恩讓他來欠好了,債下輩子償。
段嚣帶着沈喑遠去, 剩下的兩個老家夥反倒松了一口氣,放心了。
劍臨和程雲開背靠着背,有一搭沒一搭地:
“這兩個孩子還真......像啊。”
“論心性,論天賦,都比我們這些老東西強上不少喽。”
幾回交戰之後,程雲開退回來,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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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打暈帶走......當年葉回那小子要是有他一半的魄力,今天我也不必在這兒當這個不讨喜的掌門人!”
****
段嚣抱着沈喑,下山,離開了平州的望鄉桃園,翻越離山的亂石怪柏,路過景塘的連天潮水,沿着來時的舊路,摸到永州城的邊界,當時他跟沈喑,一塊兒被關在囚車上,就是在這條路上結的緣。
其實當初,沈喑剛被塞進他那輛囚車的時候,他第一眼就記住沈喑了。只是悄悄一瞥,并沒有被捕捉到目光。
他小的時候,在模糊的印象裏,母妃極愛美,母妃是真正的美人,從骨到皮。每當對鏡理雲鬓的時候,他湊在母妃膝邊,對着那明晃晃的銅鏡驚嘆,母妃總是跟他品評,真正的美人,該如何如何。
母妃說美人如花似玉。如花須得隔雲端,教人帶上幾分朦胧的感覺,似玉便是你湊近去看,洗盡脂粉,看見的瑕疵不是瑕疵,該是靈氣。
段嚣那時候哪兒聽得懂這個,壓根也沒見過這等如花似玉的人物。一心認定了母妃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卻也總是下意識地,去留意是否真有母妃描述過的那等樣貌。
直到那天囚車上相遇,他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沈喑,卻真的見到了母妃話裏說過的人兒。
他衣上的血痕還沒幹,傷痕并不嚴重,疼痛都寫在臉上,先前他一定被保護得很好,并不是慣會受傷吃苦的人。陽光下,黑白澄明的瞳色蘊着濕意,沈喑的側臉好似白玉雕砌般,幹淨,易碎。
永州城的邊界似乎戒嚴了,有官兵在把守。
不知發生何事,段嚣也懶得關心。他背着沈喑,像個黑影一樣,在高聳的城牆上一閃而過,進城了。飛鳥在牆頭挪動爪子,沒發出一絲聲響。
他下手不算輕,沈喑直到現在還沒醒。
就近尋到一間客棧,抱了一路那麽久。終于,段嚣将沈喑輕輕放在榻上,偏頭,去嗅自己衣襟,滿懷都是沈喑的氣息。
沈喑睡得很沉,卻并不安穩,他的眉頭皺着。
段嚣忍不住彎下腰,輕輕撫上那一彎緊蹙的眉頭,順着肌膚的紋理一點一點撫摸,像四月春風拂過楊柳枝,忍不住地盼望着它能垂展開。自眉間向下,那只手不知不覺便覆上眼簾,月光撒在他的臉頰上,能看清他眼皮上有淡淡的青色血管,在跳動。
緊接着,冷如涼玉的手指順着沈喑的鼻梁,滑過鼻尖,指腹落在幹涸的唇上。段嚣突然覺得自己很渴,喉結滾動,又替沈喑感到很渴。
他終于忍不住,躬下身去,親吻了沈喑的嘴角。他閉上眼睛,虛握着的手指幾乎在發顫,心如擂鼓,虔誠而濕潤。他靜靜地停在那裏,若能留住這樣的光陰片刻該多好。唇間細若游絲的氣息賜予久旱的荒野一場甘霖,指尖的顫抖染上溫度,酣暢淋漓。
沈喑睡得不太舒适,他聳動了一下脖頸,總覺得喉頭發緊,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角,只覺得濕軟,幹渴使他輕輕張開了嘴,段嚣濕潤溫涼的指尖正停留在他唇邊。
段嚣心跳得快炸了。
他有一萬次想要做出瘋狂而可怕的事。
幸好,在他第一萬零一次阻止自己發瘋之後,沈喑胡亂揪着他的衣襟,推搡一通後,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在姹紫嫣紅的邊緣沉沉睡深。
段嚣費了很大的力氣,将那些绮麗的心思收住,阖眼坐在沈喑塌邊,開始調息吐納,穩固境界。挨過今晚的苦痛,他的境界就能穩定金丹後期。
在這永州城,以他的金丹後期,夠做許多事了。
——咕嚕。
肚子叫了一聲,兩聲,三聲之後,沈喑醒了,餓的。
最近精神一直繃着,容易緊張,本來就很疲憊了,又遭了某人的黑手“被迫暈厥”,他噌的一下坐起來,活像炸了屍。
簡略思考了一下哲學問題: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幹什麽?
夜涼如水,風吹過來,打了個寒顫,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穿書很久了。
沈喑忽然被一種無力感纏上,很疲憊。好像他費勁兒巴拉地饒了好大一個圈子,結果還是沒能擺脫原書的軌跡,他終究是在師門的庇護下,和段嚣二人從後山遁走。
那段嚣呢?
軌跡根本沒有被改變,從最開始,即使提前發現了內鬼,可是自己空靈體的身份還是走漏風聲,山莊還是因他再次遭受劫難,段嚣還是像原書寫的那樣帶他下山了。段嚣一定會黑化嗎?他跟段嚣一定會是那種結局嗎?
瘋狂的,癡纏的,混沌慕艾,寥落貪嗔,耗盡此身,飛蛾撲火,毀你戀你,意猶未盡。
沈喑大約明白,為什麽悲劇比喜劇更動人,為什麽人們偏偏傾向于回避悲劇,為什麽悲劇不賣座兒。
他的臉色白得吓人,閃爍不定的神情被段嚣盡收眼底。
段嚣輕輕把住沈喑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十分篤定:“山莊無事,那些傀儡成不了氣候。若你後悔跟我下山,等避過風頭,便送你回去。”
段嚣以為,沈喑是因為連累了師門,心生愧疚,便出言安慰。他這麽想,對也不對。
......沒事嗎?沈喑深吸一口氣,沒事就好,段嚣這麽一說,他就心安了。
折騰了這麽久,似乎也改變了一些事,至少,山門沒有因他蒙受滅頂之災。那就說明,一切都有轉機。命運的轉盤上,無數細小的齒輪正發生着微乎其微的改變。
他不想段嚣變成那樣。
突然,一團溫軟的東西帶着細微的顫意,撲進段嚣懷裏。
是沈喑。
他的眼眶已經深潤,強忍着,淚水墜得眼眶發酸,輕微顫動的睫毛不再輕盈。最近愛哭得沒完沒了,簡直變成了沒長大的愛哭包,不樂意被段嚣瞧見他這副慫樣,只好一頭攬住段嚣,将下巴殼搭在他的肩頭。
他盤算着,這樣,就不會被看見正臉了。
沈喑剛從被窩裏出來,身上熱烘烘的,段嚣本想去攬他的後頸,但沈喑的頭發亂蓬蓬的,似乎沒有下手的餘地。于是退而求次,段嚣攬住了他的腰。
段嚣心中疑惑,他分明瘦得惹人心疼,為什麽腰身偏偏很軟?
沈喑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答應我,別做後悔的事。”
你一定不能變成那樣。
一時間,段嚣不是很能明白沈喑話中的意思,卻分毫不差的感受到了話中悲意。段嚣沒有答話,只是狠狠地用力将他揉進懷裏。
過了很久很久,沈喑從那陣“醒來已是夢中人”的颠倒感中恢複過來,突然意識到他倆現在的姿勢有些油膩,像極了狗血古裝電視劇的那種油膩場面。
于是,沈喑開始扭動着身子使勁兒扒拉,企圖掙脫。
段嚣感受到懷中之人的不安分,阖眼定神,腦海中迅速過了一遍扶風劍訣的心法,有清心靜氣的效果,這才沒讓先前的那一萬零一次努力破功。
他淡淡道:“你哭了。”
沈喑:......
這怎麽能承認呢,也太教人難為情了。他開始嘗試挽回尊嚴:
“餓的,不行嗎?”
說着,肚子真的“咕嚕咕嚕”叫了兩聲,小老弟還挺配合。
還真是餓了,段嚣放開他,看了看外面,黑燈瞎火的,大發慈悲道:“你等着,我去找些吃食來。”
沈喑小雞啄米一樣點點頭,很受用地躺回被窩裏。段嚣不僅沒有借機嘲笑他,甚至還願意替他找吃的。如果說師門平安無事是今天最讓他值得高興的事,那這就是第二高興的事。
莫非是倒黴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否極泰來?
被窩裏固然是柔軟又暖和的,沈喑這些日子裏只顧着擔驚受怕,已經許久沒享受過整個人縮在被子裏翻滾的那種暢快......但柔軟和溫暖的被窩它照樣不抗餓啊。
出門尋找食物的段嚣遲遲未歸,沈喑對着月亮映在窗棂上的影子望眼欲穿。床前明月光,疑似小籠包。舉頭望明月,低頭蘸辣椒。
他好餓,想吃鮮香多汁的蟹黃湯包,想吃軟糯濃醇的叉燒包,特別想吃小籠包蘸辣椒,當小籠包在摻了油和醋的辣椒碎裏滾過,雪白松軟的包子皮上,每一道褶都吸滿湯汁,一口吃下去......
沈喑等不了了,出門左拐右拐,一路摸向廚房。
這麽久都不回來,段嚣該不會迷路了吧。等我找完吃的,就去找他。
從偏門出去,穿過回廊,又找到一扇門,門口有過堆積柴火的痕跡。就是這兒了,不知柴房就是夥房,不重要,一般都挨着。
沈喑剛想推門,忽然聽到屋裏有人正竊竊私語,是那種刻意壓低了嗓音的講話聲。
“二順,你說,摸黑才住進來的那兩個人,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你哪兒來那麽多廢話,沒膽子就回家繼續吃糠菜。你看這荒年,好人家生個小孩都恨不能跟人換着吃喽,咱們只是綁個人找他那有錢的爹換點錢。”
“我看方才住下的那兩個小公子也很貴氣,要不......”
那個一愣一愣地聲音被暴躁打斷:“綁一個郭家小公子就夠咱們吃八輩子了,幹什麽還要節外生枝,你是傻的嗎?真想不通你這豬腦子,怎麽修到築基中期的。”
“萬一他們報複怎麽辦,畢竟,咱們綁的可是滄......哎呦!”
這人聒噪的沈喑這個聽牆角的都煩了,話沒說完,就被他們老大一記爆栗砸到失聲。
沈喑大概都聽明白了,簡而言之,這是一家黑店。
被綁架的正主已經倒在屋裏了,聽上去財大氣粗。從那個一直逼逼叨叨的人擔憂的話語中能感覺到,正主的爹不僅財大氣粗,還不太好惹。正常,有錢就有勢自然就不好惹。
但是最近時年不好,災荒,他們可能是有了萬全的準備,也可能是準備硬着頭皮铤而走險。
唉,小籠包看來吃不成了。綁架這事,既然被他遇上了,能管還是想折管管吧。他不禁想到,上輩子的聽到的那些,被拐兒童在好心路人的幫助下成功回家的故事,很勵志。
正盤算着當個好心路人呢,沈喑突然眼前一黑。黑了之後,又有斑駁零碎的月光從粗糙的孔洞之中透進來。
他被一只麻袋套住了。
有人在麻袋口紮了兩個死扣,扛着他,一腳踹開前面的門,又拐了個彎,像扔沙包一樣把他扔了下去。
還好地上鋪着茅草,不然砸在石板地上,等不到撕票就該碎成渣了。
沈喑在身上摸了一把,摸到一把匕首,段嚣貼身藏着的匕首現在在他身上。
沈喑很感動,多虧了段嚣的好習慣,真是要什麽有什麽,很靈。
沈喑用匕首一點一點割裂麻袋,這種用來捆人的麻袋特別結實,沈喑割了半天才割開一個小口,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沈喑沒什麽力氣。如果段嚣在這兒,估計一根手指頭就能把麻袋撕了。
奇怪,一想到段嚣能夠手撕麻袋的手勁兒,沈喑莫名有點緊張。
算了,目前最要緊的,是把這個口子劃大點,至少得能鑽出去一個人那麽大。
正劃着呢,他感覺到有一只腳在他後背蹭了蹭,不是蹭,好像是踹,不太用力的那種。
那個人似乎在檢查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終于,沈喑從麻袋裏鑽了出來。
站起身,在月光的掩映下,隐隐約約看見面前一個苦巴巴的少年,沈喑隐隐約約覺得眼熟......可能是像之前見過的某一個乞丐吧。他蓬頭垢面的,眼下的泥塊幾乎幹在了臉上,這樣的臉的辨識度不高。
再看他的衣着,金貴的撚金繡線織成的衣服上面滿是泥灰,還有馬糞。想必這就是被綁架的正主,沈喑拿出教科書式哄孩子的調調安慰道:
“別怕,我們一定會平安無事。”
你要相信,你家出得起贖金,看在共患難的份兒上,順便能不能幫我也出一份?
誰知,少年突然怒目瞪圓,臉上的泥塊兒都快裂開了,他咬牙切齒地:
“沈喑,你騙我騙得好慘!”
沈喑:我什麽時候騙過你?我們認識嗎?
“你竟然還敢回來。”
“我饒不了你!”
沈喑:我當然不想回來,可是你看,我是被麻袋捆過來的。等等,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有什麽過節嗎?
“你說去西嶺,為我效力,讓我原諒你一次失職,定能替我抓到許歸荑,人呢?!我師父說全天下的人都能看出來你是在騙我,說你走了就再也不見人了,就是借機逃跑......我還跟他們打賭,你在夏蟬聒噪之前,一定能把人帶回來。”
現在已經深秋了,夏蟬的蠶蛻都尋不見了,也沒個許歸荑的影子。那個髒兮兮的貴氣少年欲哭無淚,氣得腮幫子鼓了起來。
沈喑臉上的肌肉都快抽了,因為臉色變化太快。從同情,揣摩,到疑惑,到震驚,到驚恐......看來,否極泰來是不存在的。
他張了張嘴,差不多已經猜到這人的身份:“你是?”
貴氣少年撸起袖子,一步一步逼近沈喑,似乎準備幹一架:
“你難道忘記滄海閣的地牢了嗎?”
“我,叫,郭,麟。”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寫了一些攻的視角,攻竟然很早就開始惦記受了。哈哈,沒想到吧,段師弟就竟然是沈師兄的顏粉。沈喑:沒想到你是顏狗。段嚣:不是,我是你的狗。突然變得很字母的土味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