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3章
段嚣拾起窗臺上的一塊碎石子, 兩指之間指風揮動,石子砸在不遠處那顆高大粗壯的槐樹上。槐樹顫動,枯葉呼啦啦落了厚厚一圈, 随之一起掉下來還有一張細密結實的巨網。
被巨網套住, 四腳朝天, 摔了個七零八落的正是那名修士仰仗的金丹後期的“高手”。
那些拙劣蹩腳的下等陰謀,段嚣一眼就撞破, 收拾得幹淨利落。
他瞥見那名修士急轉直下的臉色, 卻懶得正眼看他, 騰不出多餘的眼神放他身上。
一般少年心性, 這會兒至少得有三分得意, 或是暢快,怎麽說也得神采奕奕地沖着那個修士譏諷上兩三句:還在等他救你麽?他已經自顧不暇了。
可段嚣心裏一片麻木,他根本感受不到普通人那種暢快感覺, 甚至半邊身子還陷在差點失去沈喑的驚恐狀态中。
一直冷情冷心,身前泥潭, 背後深淵,尋常人等歡喜肆意, 嬉笑怒罵,蕩氣回腸, 他都沒試過。
他的暢快,紮根于仇恨。
段嚣閉上眼睛的時候, 黑茫茫一片,幻化出血淋淋的場面。他勾了勾手指, 上一次手刃仇家的時候,利刃劃破喉嚨的阻頓感還殘存在手,生命消逝, 熱血變冷,複仇,酣暢淋漓。
後來有一天,萬丈懸崖,沈喑擁着他一躍而下,疾風在耳畔呼嘯而過,沈喑小心地把他護在懷裏,他輕輕攬緊那單薄的後背,一個陌生又踏實的懷抱,是暖的。墜崖,也是暢快的。
段嚣心裏僅存的星點光亮,是沈喑。
黑店的柴房當中,沈喑滿臉疑惑,他也很早看出那名修士的古怪,但是他沒辦法把劇情穿起來,有點懵。
段嚣繞過那個面如土色的修士,指了指樹下被網住的那個高手,看向沈喑的眼神也帶着溫度:
“出門的時候,發現他正做陷阱,等他做好後,我便送他進去試試。看來,這陷阱很牢固。”
他的眼中似有篝火躍動,嗓音溫柔,句子中的字也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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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喑震驚,段嚣是不是吃錯藥,他原先那個冰錐雕成的嗓音怎麽可以變得這麽溫柔,好似三月暖陽灑在溪澗卵石的春雪之上,快要融化的感覺。
沈喑一時間有點不适應,忘了接話。
直到把注意力挪回這個黑店團夥上,沈喑又能正常思考了,很好,一網打盡。
怎麽處置他們才好呢?看段嚣的樣子,很像是要一刀一個就地正法,段嚣這路數,對于長期受到社會主義法治教育熏陶的沈喑來說,實在太野了點,這樣不好。
沈喑不自覺地将兩個手十指相扣交疊在胸前,每當他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或者在猶豫,都會下意識地搞個小動作,他跟段嚣商量道:
“要不......把他們送官?”
段嚣搖頭,搖頭就是不願意。
如非必要,他不想接近跟那座皇城沾邊的任何東西,百官為天子走狗,不過沆瀣一氣。那個地方讓他覺得全身發冷,宮牆外的深雪有半人那麽高,鎖秋宮外是數不盡的孤墳荒冢,咿咿呀呀的絲竹管弦擾得人心生鬼。
沈喑突然想到,空氣中還有一個透明人。雖然受害者本人不配發表意見,但是放他回家肯定是個不會出錯的思路。
沈喑指了指郭麟:“這夥人綁了他,約好今晚在城門邊護城河交易,我們初來永州城,幹脆賣滄海閣一個人情,把他跟那幫人都交給滄海閣處理好了。”
畢竟他們的目标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兒子,自己就少摻和點吧。至于滄海閣會怎麽辦,圜司的刑訊手段如雷貫耳,再怎麽慘絕人寰,那都是別人家的恩怨了,他要做的只是阻止段嚣不要輕易大開殺戒。
話說到這裏,段嚣也注意到了角落裏的郭麟,他的語氣有點酸:“你們之前認識?”
呵,何止認識,我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就是他。
可是沈喑不能這麽說,他穿書的事兒一時半會兒解釋不通。為了避免郭麟被段嚣撕票,好像也不能說自己在他家地盤被抓起來下獄拷問過。
“嗯,有過一面之緣。”
沈喑含混其詞,總之不能說得太具體,和稀泥的巅峰技巧就是總也不把話講明白。
郭麟的周身的空氣都在段嚣的目光下變得猝然凜冽,眼前飄起霜花片。段嚣不露痕跡地挪動身子,正好到擋在他倆中間,讓沈喑的餘光也只能瞥見自己,輕飄飄吐出一個字:
“好。”
去護城河。
河邊燃着疏落的河燈,天上月朗星稀,河面波光淩淩掩映光輝,倒比點着燈火的柴房視野更好。
老閣主的車架果然出現在約定的位置,宗門上下無不透露着財大氣粗的銅臭味,棕紅色鬓毛的汗血寶馬價值連城,也就屈尊降貴地拴在琉璃寶頂的馬車前面充當腳夫。
老閣主負手而立,是個面容華貴的中年男人,緞面的衣服重工刺繡而成,上頭的金線有點反光,刺眼。
老閣主容貌并不老氣,臉上很有精氣神,做事雷厲風行,不擇手段。
人稱老閣主,一個“老”字,多半講的是他愛子心切,只育得一子之後,夫人因疾不能再孕,所以寵溺有加,甚至早早地把閣主之位傳給兒子,哪怕他還是個只會敗家不學無術的纨绔。
老閣主很有底氣:家大業大,由着他敗去,總歸出不了岔子。
不過,老閣主有此想法,可能還是沒有正确認識到自家兒子敗家的實力。
隔着大老遠,郭麟沖過去:
“——爹!”
叫聲凄厲,飽含委屈。
聞者傷心,見者落淚,演技十分到位,差點沒給他爹心疼死。
郭麟心裏打着算盤,就沖今天這份心疼,待到日後發現翡翠鑰匙沒了,打他的時候也能下手輕一點。
看着人家父子團聚,沈喑心情不錯,又為社會主義大和諧添磚加瓦了,體驗到了法制故事講述的熱心路人幫助被拐兒童回家的成就感。
老閣主把郭麟哄上車,又召來兩名親衛守在車架旁邊,轉身回來的時候,卻換了臉譜。
父慈子孝的溫存氣氛驟然變得風聲鶴唳。
老閣主在打量沈喑,皺着眉頭,目光像個劊子手,盯得沈喑後背發毛。段嚣比他更警惕,從見到老閣主的第一眼就沒放松過,他清楚地意識到,老閣主身邊那兩名親衛,他打不過。
老閣主踱步向他們走來。
喂,不要吧,好歹我還是你那寶貝兒子的救命恩人。
沈喑擁有一半的上帝視角,原書當中的老閣主可不是什麽好人,算得上響當當的反派人物,抓捕空靈體的頭號狂熱分子,折磨起人來動辄就抽筋剝皮,血腥得很,一副欠被馬賽克的樣子。
他突然擔心此時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搞不好還會連累段嚣,開始後悔自己出的什麽“送佛送到西”的馊主意,當時直接把人丢下拍屁股走人多好。
偏偏沒考慮到,老閣主此人下場凄涼,不好相處,不可拉攏。
老閣主開始假笑:“今日諸君救了我兒,滄海閣定當重謝。”
沈喑回以皮笑肉不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為什麽一直盯着自己的臉,爺臉上有花兒嗎?
老閣主果然只沖着沈喑:“這位少俠,尊姓大名可否透露一二,改日登門拜謝。”
沈喑很警惕,但凡刨根問底打探身份的一定有問題。小閣主尚且不知道他是空靈體,老閣主的消息卻是靈通的。段嚣也不着痕跡地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以示提醒,沈喑繼續皮笑肉不笑:
“俠字不敢擔,在下姓段,段念,表字青雲。”
沈喑張口就來,段念斷念,人心不足蛇吞象,暗示某些反派們趁早斷了那些不該有的貪得無厭的念頭。
段嚣有點遐想:他一定不是因為心悅我才冠我的姓,但萬一呢?
老閣主的左手一直蓄着力,正準備做點什麽,郭麟突然掀起車簾,探出半個身子,跟他爹喊餓呢,還順道兒跟沈喑他們揮手再見。
老閣主意味不明的眼神在沈喑身上停留幾秒後,抵不過郭麟殺豬般的叫喚,擺手回了。
沈喑眼中寒意漸盛,果然忘恩負義,果然過河拆橋,他覺得老閣主只是懷疑自己的身份,就已經意圖将自己抓回去,留待拷問,到底是郭麟讓他收了動手的心思。如果斷定自己就是空靈體,這救命恩人的身份絕對一文不值。
他擺手的那個動作,是讓人下手處置黑店那一行人,眉目陰森,殺無赦。
沈喑攥緊拳頭,對郭麟倒沒什麽看法,其父的行為着實有點反胃。
突然,冰涼的指關節包裹住他緊握的拳頭,另有一只手輕輕覆在他眼簾之上,段嚣低沉的嗓音出現在他耳畔:
“厭惡血腥的話,就別看了。”
段嚣又只猜對一半,他以為沈喑厭惡血腥,覺得殺人惡心了。
段嚣又在自責,還是太弱了,沒能力阻止那群人惡心到沈喑。更自傷的是,他自己也是個必将制造血腥的人,就連他替沈喑遮擋眼睛的那只手,都染過很多鮮血。
極度厭棄,段嚣甚至感覺覆在沈喑眼皮上的那只手,手骨隐隐作痛。
其實沈喑并非見不得生殺,只是見不得小人行徑。
段嚣今天分外溫柔,沈喑在段嚣制造的片刻昏暗中幾乎目眩神迷,輕輕呼吸着,好不容易從某幾個沉溺的瞬間當中掙脫出來,心跳得有點快,感覺怪怪的。
眼睛捂好了,滄海閣那邊卻遲遲不見刀落。
倏而,一陣深藍色的迷霧高高升起,幾乎蔓延到天邊,遮住一半圓月。
段嚣看得明白,黑店那一行人就在迷霧當中,在滄海閣的刀下,憑空消失了。
他松開沈喑,沈喑也看到了眼前的異象。恍然想起,那夥人說的,來河邊踩點,還真有人接應。這迷霧起得詭異,像是什麽邪術,就連滄海閣随行的那兩名元嬰高手都無法破除,來頭不小。
知道他們敢跟滄海閣硬剛的底氣在哪兒了,原來也是有靠山的。
立場轉變,沈喑完全不惦記被套麻袋的小恩小怨了,看見滄海閣吃癟,要殺的人從刀下不翼而飛,沈喑心裏暗爽。
藍霧還在彌漫,光亮晦暗的遠方,閃過一抹紅色的衣角,明豔照人,妖冶無邊。
沈喑還想看看清楚的時候,段嚣拉着他趁亂溜走。那個現編的假名字撐不住多久,畢竟郭麟都知道他叫沈喑,被發現就不好了。
僻靜處,他們跑出去很遠,視野當中的護城河已經縮成一道光線,藏匿在雜亂無章的樹林中,還算安全。
沈喑倚在樹幹上大口喘氣,不敢相信,自己能跑這麽快,體育天分暴露了。
沈喑一手扶着腰,低頭看見,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腕,隔着一層單薄的衣袖,觸感若有似無,正被段嚣抓在手裏。
如煙的林霧挂在他的眉弓上,淡淡的彎眉顯得毛茸茸,英氣不減,平添柔和缱绻。
沈喑看了看自己手腕,擡頭,瞪着段嚣,圓圓的月兒倒映在沈喑的眼睛裏:
跑路就跑路,你抓着我做什麽?
跑也跑完了,你為什麽還抓着我不放?
段嚣好像想到什麽不該想的,倏地松開沈喑細白的手腕,有點不自然地蜷了蜷手指,心跳過速,喉結滾動。面色依舊瑩白如玉,佯裝淡然,耳朵後面卻爬起淡淡的紅暈。
沈喑喘得更重了,一定是太久沒跑步的原因。
咳,漫漫長夜,孤男寡男,露宿小樹林,總有一些秘而不宣的尴尬。
“咕嚕——”
沈喑早就餓了,沒想到兩人先後出來找食物,食物沒找到,還淪落到露宿荒野。
沈喑的肚子叫得很合時宜,段嚣無處安放的眼神落在一只山雞身上。
“想吃嗎?”
“啊?嗯。”
一眨眼的之間,毛色靓麗的山雞被段嚣捏住了脖子。一陣風過去,段嚣縱身飛回河邊,把雞拔毛洗淨,去掉內髒。一轉身的功夫,沈喑面前架起篝火,光溜溜的山雞被架在火苗之上,轉着圈烤。
林間簡陋,沒什麽調料可用,采了些香葉塞進雞肚子裏,火苗均勻地炙烤着細嫩的雞肉,油亮的雞皮時而發出“噼啪”脆響,漸漸變成金燦燦的焦黃色,飄香十裏。
沈喑有點可惜,如果有八角桂皮玫瑰鹽就更好了,但他并不是個挑剔的人。
段嚣撕下一塊雞腿給他,他輕輕咬了一小口,兩眼放光。外焦裏嫩,清香四溢,原汁原味的口感一點也不油膩。他意識到,自己是個饑餓已久的人,于是風卷殘雲,啃得精光。
段嚣把另一只雞腿也給他,沈喑控制住自己,沒有伸手去接,眼神無辜:“你吃吧,我飽了。”
段嚣不跟他廢話,捏着雞腿底端的骨頭,将最鮮嫩的那一塊肉送到沈喑嘴邊。
沈喑咽了咽口水,從善如流地咬下去,鮮美彈牙的口感讓他頓悟,這不就是“華枝春滿,天心月圓”,人生的至高境界嗎。
就着段嚣的手,把雞腿吃得七七八八之後,他飽了。側身換了個姿勢才意識到:剛剛段嚣在喂我???
......
夜風惱人,天光既明,兩個人枕着風睡了一夜。
沈喑閉上眼睛以後,琢磨着,他坑來那把翡翠鑰匙應該值不少錢,等進城後,一定拿它換點銀子請段嚣吃頓好的,來報答他這只被自己吃掉大半的山雞。
只是聽聞,近來災荒眼中怪病橫行,不曉得城中餐館還開不開張。想東想西,沉沉睡去。
沈喑均勻的呼吸聲讓段嚣心安,還有點心癢。
他突然很想一字一句地告訴沈喑,自己背着仇怨,有點累了,注定渾身血腥,污穢不堪。想要不顧一切地剖白,不論什麽後果,把他鎖在身邊就是了......但也就是想想。
段嚣沒怎麽睡着,似乎有點近鄉情怯,永州城于他而言,點滴溫存,似海仇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