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這一輩子,生老病死,了此殘生。她站在窗前,伸手觸摸斑駁的陽光,她以為,他們是有未來的。】

葉柏舟在家裏招呼着七大姑八大姨,老葉家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親戚多,逢年過節,家裏要擺兩大桌子。老葉年輕時駐守邊防,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現在退休了,在這院子裏安享晚年。他一直希望自己的兒子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樣,穿着軍裝,站在五星國旗下。可葉柏舟不願意,他體會過小時候沒有父母的日子,葉母是舞蹈團的,每天忙的見不人影兒。院子裏的人開玩笑說,他是留守兒童。

葉柏舟不願意以後讓自己的孩子度過一個沒有父母陪伴的童年。

他趁着抽煙的空隙給周易發了條微信。

那邊隔了很久才回複。

“男朋友啊。”

周易發完消息後,看着咧着嘴笑的大男孩,“嗯。”

初一晚上發生了點小意外,去醫院做了檢查,萬幸,她沒有受傷。這場車禍把男孩兒吓得心有餘悸,堅持讓她住院觀察一晚,周易拗不過,任他去辦理了住院手續。

誰知,第二天一早,小腿腫的厲害,那人二話沒說,直接帶她去做了全身檢查。

周勐詢笑道:“走吧,姐姐,這個時間點兒你的檢查報告也該出來了。”

周易不喜歡他身上的吊兒郎當的感覺,跟在他身後沒有說話。進到診室,大夫頭也不擡的來了句‘把門帶上’。

周易把門關上,坐在桌前。

大夫低頭看着片子,又看了眼化驗單,別有深蘊的看了他們兩人一眼。

開口問了句:“你們倆是一家的?”

周勐詢立馬炸了毛,急忙否認,“我是獨生子,哪來的姐姐?”

大夫沒理他,搖搖頭,問周易,“你胃疼多久了?”

周易沉默片刻,想了想,“三年了吧。”

“給你開些藥,先吃着,以後一日三餐要按時吃,少吃辛辣油膩的,一會兒去拿藥。”大夫把檢查單遞給她,拿着她的身份證在電腦上核對了下信息,“不過,我建議你還是盡快住院化療。”

捏着檢查單的手微微發抖,周易從來沒有覺得那兩個字是那麽的刺眼。

出了醫院大門,周勐詢手裏拎了一袋子藥,煩躁的‘啧’了聲。

他沒好氣道:“喂,你還是聽醫生的話,住院好好治療,畢竟這病也挺嚴重的,做個手術,說不定還能多活個三五年。”

本是好意,話說出來卻偏偏變了味。

周易轉身看着他,男孩兒臉上還帶有一絲稚嫩,聽他說起過,今年才大二。她那個年紀每天都要待在工廠裏,白班夜班颠倒着。

她低垂着眼,看不清眼底的情緒,聲音也淡淡的,“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

周勐詢煩躁的踢了踢左腳,“那你男朋友……”

“再見。”周易不願意同他多說,順手接過一袋子藥轉身就走。

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周勐詢的視線裏,他自诩不是一個多管閑事的人,可偏讓他遇到這麽一件煩心事兒。

周易拎着塑料袋,獨自一個人走在路上。今天大年初六,街道上的門店也開始營業,人也多了許多。

地上的積雪已經融化,可她還是冷的發顫。

她問大夫,還有多長時間。

大夫說,不到一年。

她想不通,明明自己還好好地,在那一瞬間,好像一切都變了。

葉柏舟發消息問她現在在做什麽。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他的人生還有很長,或許,兩人相遇本就是一個錯誤。

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一條狗,沖着她大聲狂叫。周易吓了一跳,向後倒退兩步。

狗主人立即追了出來,看了眼臉色發白的女人,也沒說什麽,看了看地上的狗,呵責兩句,也沒有道歉。

“你這人什麽态度,這麽大的狗不栓繩嗎?咬到人怎麽辦。”周勐詢沖向前去理論。

那人瞪了眼年輕小夥兒,冷哼一聲,“不是沒有咬到嗎?人家姑娘還沒說什麽,反倒你在這兒嚷嚷。”

周勐詢氣的準備和她争吵,身旁的人已經走出了很遠,他也沒有在和狗主人争辯,急忙追了過去。

他跟在她身後,“這種人你別搭理她。”

周易微微側眸,“周勐詢,你走吧。”

周勐詢始終不放心她一個人,“我送你吧,這地兒離你住的地方挺遠的。”

周勐詢擔心她做傻事,他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這件事,無法深切體會到慢慢接近死亡的恐懼,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平靜的出奇。

周易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他,男孩兒的眼底多了些憐憫。

她失笑,“日子還很長,我不會想不開的。”

周勐詢執拗的要送她回去,他沒有騎那輛黑色的摩托車,撞到她的那晚給他留下了心理陰影,他在路邊打了輛出租車。

車窗開了一個縫隙,額前的碎發被風吹亂,她悵然若失的看着路邊形形色色的人,內心深處是撕心裂肺的痛,她摸了下眼角,沒有流淚。

佛說: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換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

那她和葉柏舟呢?

她在北京所擁有的,只有葉柏舟對她的愛。

愛情,對她來說,是從來不敢奢望的,直到遇到他之後。他會笑着說,他們以後會結婚,會擁有自己的家。可這一切對她來講,如幻泡影。

周勐詢把她送到樓下,仍舊不放心,臨走前不忘叮囑她。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對一個陌生人噓寒問暖。

日光從南邊的窗子透進室內,周易打開窗戶,微微嘆息,春天快要來了。

她垂眸,看着手機上他發來的消息,眼眶酸疼,眼淚從眼角滑落,砸在手臂上,像是悶熱夏季傍晚裏突如其來雨,一顆一顆的砸下來。

她緩緩蹲下,握着自己的心髒,無聲哽咽。

牙齒用力咬着左手手指,她極力遏制自己,可痛的發麻的心髒讓她無法割舍與他之間的感情。

她永遠記得,他對她說,以後。

晚上,葉柏舟給她打了通電話,在鈴聲響起的最後一秒,接通了。

“有沒有好好吃晚飯。”他站在院子裏,掌心是一個銀色素圈。

他那邊很安靜,通過手機聽筒,聽到他淺淺的呼吸聲。周易按了免提,走進廚房,拿着熱水壺燒了些水。

她輕聲道:“吃過了,你呢?”

葉柏舟坐在屋檐下,“周易。”

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周易的心跟着顫了下,她低聲應了下。

“我想你了。”他似乎笑了下,問她,“你呢。”

周易愣了一瞬,“我也是。”

葉柏舟對她‘步步緊逼’,“是什麽?”

“葉柏舟……”周易猶豫着,“沒什麽,我也想你了。”

水壺裏的水燒開,周易拿着手機和水壺去了客廳,倒了杯水。她翻開沙發上的藥袋,拆開包裝盒,把藥倒進手心。

葉柏舟說:“最近這幾天有些忙,想去後海嗎,等過兩天我帶你去。”

周易點了點頭,才意識到他根本看不到,“好啊。”

兩人先聊了一會兒,葉母把他叫了進去。

電話挂斷的前一秒,周易聽到他說,早些睡,晚安。

外面刮起了風,周易輕聲咳嗽,起身把窗戶關上,拉上了窗簾。她坐在地毯上,抱着膝蓋,眼睛盯着木桌上的杯子。

片刻後,她把手心內的藥丸吞了下去。

——

葉母關上門後,看着自家兒子彎起的嘴角,問道:“談女朋友了?”

葉柏舟微怔,他被葉母拉坐在沙發上,并沒有否認。他總想着找個合适的契機帶她回家來,卻又擔心自己這麽迫切會吓到她。

葉母問:“談多久了,哪家的姑娘,做什麽工作的,有沒有照片,讓我和你爸看看?”

葉父帶着老花鏡自己坐在一旁下着象棋,豎着耳朵聽了會兒,不滿的‘哼’了聲,“我說你怎麽死活不肯和蘇家女兒結婚,原來心裏早就有人了。”

“認識有一段時間了,她是江城的。”葉柏舟扶額,“沒有照片。”

客廳內燈光明亮,葉母和葉父相視一眼,“江城的啊,我和你爸還以為是北京的?”

葉柏舟揉了揉額頭,晚上陪葉父喝了些酒,人一上了年紀,嘴也饞,父子倆坐在飯桌上聊一些年輕時候在邊防的事情,那段日子是葉柏舟沒有參與過的。

他低頭翻看手機,大劉在微信群裏發了幾十條消息,他随手把手機仍在一旁,說道:“不是北京的,等以後有時間,我會帶她回來。”

自家孩子都這麽說了,做父母的也沒再說什麽。

葉柏舟去了樓上休息,葉母看他關了房門,坐在葉父面前,不滿道:“你說句話呀,一天到晚不是打太極就是象棋。”

葉父笑笑,“我能說什麽,他小時候我沒有做到一個做父親應盡的責任,孩子現在大了,談戀愛就談戀愛吧,咱們做父母的,管人家幹什麽?因為這事兒,我再和他吵起來,以後這個家他是不會回來喽。”

雖說年輕時葉父沒有管教過葉柏舟,但他的脾氣秉性做父親還不了解?年前和蘇暖那丫頭的事兒,那小子注意已定,誰勸也沒用。

“哪有那麽嚴重,這裏是他的家,他怎麽不會回來,”葉母瞪他一眼,“我看這事兒成不了,門不當戶不對的,江城離北京多遠吶。”

葉父搖搖頭,“你就別管了。”

葉母氣的站了起來,也不與他争辯,準備回房間時,看到沙發上還沒息屏的手機,又看了樓上,她拿起來,道:“這孩子,丢三落四的。”

葉母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老人們常說,門當戶對,不是沒有道理。葉柏舟認定的事情是不會輕易去改變,她看着手裏的手機,愣了兩秒。

——

葉柏舟是初十下午帶周易去的後海。

初春時的陽光沿着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街道灑下,似乎變得溫和幾分,光把身影拉的颀長,夾雜着一絲冷意的風從衣袖拂過,一切都在慢慢變暖。

周易是第一次來這裏,她還記得那個在西藏的晚上,他們走在青石板路上,那人說,要帶她來北京逛逛,彼時的一句玩笑話,他依舊放在心上。

葉柏舟牽着她的手,她畫了淡妝,穿了件黑色長款大衣,深灰色內搭,長發束了起來,襯得皮膚很白,像是三四月份漂浮着的柳絮。

她指着前面不遠處泛舊的紅牆,問,“那是什麽地方?”

葉柏舟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鼓樓。”

“那裏呢?”

“還有那邊?”

…… ……

她對什麽都感興趣,葉柏舟笑着沉聲講給她聽。

周易看着具有北京風味的小胡同,“聽說後海有很多酒吧,我怎麽一個也沒見到。”

葉柏舟:“想喝酒?”

周易擡眼,‘切’了一聲,否認,“才不是。”

葉柏舟忍不住笑,“等晚上帶你去。”

天慢慢暗了下來,葉柏舟确實帶她去了酒吧。

酒吧門口有一棵樹,黑夜起,燈光亮。酒吧內人并不算多,老板抽着煙在門口和熟人聊天,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抱着吉他在吧臺左手旁的小舞臺上低聲唱着鼓樓。

葉柏舟點了兩杯雞尾酒,“他好看嗎?”

“什麽?”周易回過神來,望着他。

葉柏舟擡了擡下巴。

周易看着他,知道他在吃味,笑說:“歌兒好聽,人嘛,和你比還差了那麽點兒。”

葉柏舟挑眉。

“你知道他唱的是什麽嗎?”周易問。

“不知道。”

愛吃醋的男人不好哄。

他們坐的位置靠窗,窗外三三兩兩的行人會駐足停留一會兒,等一首歌兒唱完,又提步向前。這裏相對北京其他地方較為安靜,仿佛在這裏的每一秒整座城市的生活節奏也慢了下來。

葉柏舟忽然問,“你喜歡聽什麽?”

周易支着頭,淺嘗了口雞尾酒,微微甜,淡淡的酒味,她想了想,說,“安和橋。”

在舞臺上的男人唱着一首她沒有聽過的歌,曲調淡淡憂傷。周易看着坐在對面的男人,不覺失了神。

葉柏舟突然站了起來,走到門外,遞了支煙過去,不知道和老板說了什麽,老板忽然轉頭,隔着玻璃窗笑着看了她一眼。

周易坐在那裏,透過玻璃窗和昏暗的彩色燈光去看他,他背靠着那棵樹,低頭抽着煙,細白色的煙霧随風而散,不知道他們在聊些什麽,他和別人聊天時的閑散模樣是她從未見過的。

一支煙抽完,葉柏舟走了進來。

恰好,舞臺上的男人唱的那首歌剛好結束。

葉柏舟直接走了過去,低頭同那人說了兩句,男人起身,把吉他遞給他。葉柏舟抱着吉他坐在椅子上,調了下話筒的高度。

他低垂着頭,調了下琴弦,右手輕輕掃了下弦,手指慢慢撥動,然後開始緩緩彈唱。

熟悉的前奏,周易有些鼻酸。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帶有一絲沙啞。

周易擡眸看着他,恍惚間,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那時候的他們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而如今的他們是戀人。

他的外套脫在椅子上,裏面是件黑色羊絨衫,他擡眸看了過來,眼底帶着笑。在燈光下,周易看着他,喉中掠過一抹酸楚。

她永遠會記得,在北京後海的酒吧內,那個抱着吉他給她唱安和橋的男人。

永遠。

周易微紅着眼眶轉過頭,端着那杯雞尾酒一飲而盡。

那個夜晚似乎變得比以往都要漫長。

窗外站了幾個女生,笑着看他。

葉柏舟把吉他還給了男人,他從臺上走下來時,那幾個女生走了進來紅着臉走到他身旁,像是再要聯系方式。

他挑了下眉,走到周易身側,摸了摸她的頭,“我女朋友會吃醋的,”

周易擡眸,幽幽看他一眼。

出了酒吧,周易悄悄的掐了他一下,葉柏舟摟着她笑了起來。

周易仰頭看他,“你還會彈吉他?”

葉柏舟笑,“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所以,以後慢慢了解我吧,周易。”

周易別開臉,他又說,以後。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們,沒有以後了。

他們在去吃飯的路上遇到了周勐詢,他外面套了件黑色短款羽絨服沒有拉拉鏈,裏面是件白色單衣,額頭上全是汗,頭發也濕了。

他懶散的笑,“呦,姐姐,這是你男朋友啊。”

“嗯。”周易不知道該怎麽和葉柏舟解釋他們相識的過程,一言難盡。

周勐詢捋了下濕發,問:“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周易說:“去吃飯。”

周勐詢摸了摸肚子,厚着臉皮道:“巧了嗎不是,我也沒吃呢,要不咱們一起?”

葉柏舟勾了勾唇角,“走吧,小孩兒。”

周勐詢反駁,“我十九了。”

路燈亮起的長街上,燈光倒影,夜晚的街道上是出來玩的男男女女。

周易一直擔心周勐詢會把那件事說出來,她時不時的看他兩眼,可那人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葉柏舟帶他們去了一家地道的北京菜館,周勐詢毫不客氣的拿着菜單點了幾個菜,周易無奈的看他一眼。

吃飯時,葉柏舟給她夾了菜,周勐詢直接道:“你不能吃辣。”

他說完,三人都愣了。

周易狠狠的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周勐詢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低頭吃飯。

葉柏舟目光掃了過來。

周易解釋:“我那天胃不舒服,結果就遇到了周勐詢,這小孩兒很熱情,把我送到了醫院,醫生叮囑不然吃辣,是不是啊,周勐詢。”

周易又在桌子下踢了他兩下,示意他說話。

周勐詢點了點腦袋。

葉柏舟短暫的沉默,沉聲問,“怎麽不告訴我?”

周易咬着唇,看了他一眼,又匆匆撇過,說謊話總是會心虛。她無法忽視他眼底的關切,讓她有種深深的負罪感。

周易:“只是胃不舒服而已,我每天按時吃藥,現在已經好了。”

害怕他不相信,她又說:“真的。”

葉柏舟沉沉的看着她,眼睛裏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以後身體不舒服,要告訴我。”

周易松了口氣,點點頭。

周勐詢厚着臉皮蹭完飯後唯恐自己再說錯什麽話,急急的溜了人。

夜深了,葉柏舟送她回去,兩人在小區內優先走着,裏面的燈光很昏暗,像是被蒙上一層布,草叢裏偶爾傳來幾聲貓叫,凄凄涼涼。

葉柏舟站在樓下抱着她,低低的‘嗯’了一聲,“現在有能耐了?”

周易輕輕擡頭看他一眼,笑說:“他還是個孩子,我喜歡老男人。”

他兩指捏着她的臉,下巴卡在虎口處,低頭湊向她,“我老嗎?”

“馬上快要三十的人了。”

葉柏舟親了親被他捏的嘟起的唇,“別人三十歲,小孩兒都上幼兒園了。”

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周易笑笑沒有說話。

立春後的夜裏還是有些冷,葉柏舟說要送她上去,周易搖頭拒絕。

“就到這裏吧。”

他摸了摸她的頭,轉身走了。

周易看着他的身影,無言痛楚,那種感覺像是慢慢吞噬她的心髒,仿佛置身于寒冷的冰窖中,她咬着唇,揉了揉眼眶。

“葉柏舟。”她笑着喊他的名字。

那人頓足,回頭。

周易站在原地緩緩張開雙臂。

他轉身,向她走來,把她緊抱在懷裏。

周易悶聲道:“再見。”

他笑着低頭輕吻她。

周易擦了擦眼淚,直到那人的身影遠去。

這次,他真的走了。

在感情面前,她本就自卑,懦弱。于她而言,這是她人生中無法割舍的一段感情,在她孤獨平庸的人生中,她很慶幸,他走進了她的生命,帶給她的光和暖。

黑夜來襲,凄涼的月色中,只留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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