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滄江江州段,風緩水平,正是冬日看霧霜的好地方。

霍嘉豐好興致,早幾日便定下了一艘游船,今日呼朋引伴,煮茶飲酒來看好景致。

“今日怎麽不見嘉豐的那位表妹?”一同窗問道。

不待霍嘉豐作答,就有另一同窗笑道:“你沒瞧今日船上都是咱們男子,李姑娘怕是不好意思前來了。”

“也是,”先前問話的人也笑了,“嘉豐怎麽連個唱曲兒的姑娘也沒請?就叫咱們這麽幹剌剌地坐着?”

“他敢請?回去霍夫人和李姑娘怕是要給他的腿打折咯。”

衆人哈哈大笑起來,霍嘉豐也忍不住笑了。

“你們還敢編排我?難道你們在家是不怕老娘不怕媳婦兒的?”他指了那一群沒心沒肺的人道。

一同窗心領神會:“喲,這麽說來,你還當真要娶你那位表妹了?”

霍嘉豐自知說錯了話,趕緊辯駁道:“怎麽可能?你可別瞎說。”

那人驚奇道:“你不娶?那你給我做個媒,我娶。”

“去去去!”霍嘉豐沖那人擺了手,“你少異想天開了。”

邊上人也跟着笑話:“就是,也不看看你那樣兒,人家李姑娘能看上你?”

又有人來拍了霍嘉豐的肩:“玩笑歸玩笑,兄弟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官媒都往你家去了幾回了,可怎麽每次都不了了之呢?”

這話卻是問住霍嘉豐了,他愁眉苦臉道:“你問我,我問誰去啊?”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琢磨了半晌,終于有人出聲問道:“是不是你哪裏不行?叫那些姑娘小姐們知道了,都嫌棄你?”

霍嘉豐面紅耳赤:“胡說什麽呢你?我哪兒不行了啊?”

見他急了,衆人不敢再說過分的話,紛紛轉來安慰他。恰好這時江面又傳來一陣歌聲,引得大家側耳傾聽。

“是萬春樓的媚兒姑娘。”有人當場便聽了出來。

果然朦胧霧中漸漸駛出來另一艘游船,歌聲便是從那邊傳出來的,衆人紛紛趴去了船舷上,争相呼喊媚兒姑娘。

趁着這空檔,霍嘉豐抽身進去了船艙裏,他方才可真有被氣到,這時候只想自己一個人安靜待上一會兒。

然而船艙裏并不止他一人。一個渾身濕透的妙齡女子,不知何時進來的船艙裏,此刻正與他大眼瞪小眼。

“你,你是誰?”他擡起手,哆哆嗦嗦指着面前的人,結結巴巴問道。

妙齡女子的嘴唇凍得發白,她幾次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渾身抖得厲害。

霍嘉豐愣了半晌,終于反應過來,他迅速脫下了自己的外袍,七手八腳給妙齡女子披上。頓了頓,他又移過炭盆來,讓她先烤着。緊接着他轉了兩圈,終于發現桌上的茶壺,趕緊倒了杯茶出來,又以手試了茶杯溫度,還好,還是熱的。

“快喝一口暖暖身子。”他将茶杯遞給妙齡女子。

妙齡女子接過茶杯,顫抖着飲盡。

“還要嗎?”霍嘉豐拎了茶壺,關切問道。

妙齡女子搖了搖頭,似乎是緩過來了,她終于開口:“有酒嗎?”

“酒?”霍嘉豐一愣,繼而就點頭,“有,有。”他說着放下茶壺就要出船艙去,可沒走出兩步就又回來了。

“那個,”他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姑娘,我的外衣還在你身上,我這樣出去……”

是了,他若是就這樣出去,不僅要被江風吹凍着,還免不了要被同伴七嘴八舌問上一回。就她方才聽的那半耳朵,這小子絕不是個會撒謊的人。

這樣想着,妙齡女子薛霏霏拿下他的外衣來,起身遞給了他。

眼看着他重新穿上了外衣,卻不急着出去,反而往裏間走了幾步。還沒等薛霏霏反應過來,一床細軟毛毯就将她從頭到腳給裹住了。

“這樣你就不會覺得冷了。”霍嘉豐笑道。

薛霏霏擡頭,對上一雙含笑的眸子。大概是被她瞧着覺得不好意思了,這小子立馬就移開了視線,又搓了搓手,擡腳就往船艙外去。

“我去拿酒。”他逃也似的出去了。

真是傻得冒氣。薛霏霏想。若不是自己虎落平陽,怕是這輩子都不會遇見這般傻氣的人了。

憶起前幾日的遭遇,薛霏霏只覺得左臂上的傷口更疼了。

才想要看看自己的傷勢如何,薛霏霏就聽見漸近的腳步聲,她趕緊重新裹好毛毯,靠近炭盆坐好。

進來的還是那個傻小子,他一手執壺,一手拿了酒杯,看起來還有點興奮:“常山他們都去隔壁船上聽小曲兒了,原來另一艘船上也是我們的同窗,大家剛好碰上了。”

薛霏霏卻只盯了那壺酒。

霍嘉豐這才想了起來,他趕緊倒酒,嘴裏還不忘念叨着:“是了是了,喝點酒暖暖身子。”

薛霏霏有點想要笑,方才他明明說喝茶暖身子的,現在又是酒,敢情在他那裏,喝啥都暖身子?

霍嘉豐卻想不到她此刻的腹诽,他倒了大半杯酒,然後規規矩矩遞到了她面前。

薛霏霏接過,如方才飲茶那般,仰頭一口飲盡。

霍嘉豐看得目瞪口呆。這酒烈得很,便是同窗中最能飲酒的常山,這一杯也要分作三口飲。可到了這位姑娘這兒……他默默将那句未來得及說出口的“你慢點兒喝”給咽了回去。

烈酒下肚,薛霏霏總算覺得好受了些。身上好受了,她的心思也就活絡了開。她看了眼對面坐着的傻氣男子,覺得自己有必要扮演好一個“落難弱女子”的形象,想起他剛才進來時說的話,便問道:“你的朋友們都去聽小曲兒了,你怎麽不去?”

妙齡女子主動問起他,這讓霍嘉豐受寵若驚。他趕緊擺了擺手說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跟他們說剛才吹了點冷風,頭有些暈,要進來躺一躺,他們也就信了,說是等下再回來找我。”他嘻嘻笑着。

薛霏霏打量了他,原來他也是會撒謊的嘛。

“不過他們說的‘等下’,肯定沒有那麽快了。所以姑娘你不必擔心,盡可在這裏把衣裳烤幹。”霍嘉豐說着,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薛霏霏看了他,他的視線卻不敢落在自己身上,而是十分不自在地左看右看,就是避開了她。

薛霏霏心中好笑,故意問他:“公子你也不問問我的來歷,就這樣幫我,也不怕我會連累了你?”

霍嘉豐握緊了雙手:“姑娘這般,定是遭了什麽禍事。你不說,我也不問。只是要我看一個弱女子孤立無援,我卻是做不到的。我娘若是知道我見死不救,回去定要打斷我的腿。”

這是薛霏霏第二次聽到他娘要打斷他的腿了,若是平常,她肯定不關心這些,可今日她的角色不一樣,因此不得不稱贊上一句:“令堂将公子教得很好。”

霍嘉豐咧嘴笑了:“我娘是個大夫,以救死扶傷為己任。”

原來是這樣。薛霏霏算是有些明白了。那些杏林中人,對人只分生死,不分善惡,到了跟前,能救都要救的。

這時外頭傳來一陣悅耳歌聲,想必是另一艘船上開唱了。

霍嘉豐一聽就笑了:“這可是萬春樓媚兒姑娘的拿手好曲啊。”

“萬春樓?”薛霏霏眉頭微皺。

“萬春樓是我們江州最有名的青樓了,而媚兒姑娘則是……”霍嘉豐興沖沖給她介紹着,但見她的眉頭越發擰起,他心中一動,擅自揣摩開了。

“姑娘聽到萬春樓,神色很是不好,莫非……”他的一張臉都快要皺到一起了,“莫非姑娘是被賣去了萬春樓,又千方百計逃了出來的?”

這哪兒跟哪兒啊?薛霏霏心道,這人未免也太會腦補了吧,竟把她想成是那些束手無策的姑娘家。

可她沒有立馬就否決,霍嘉豐先入為主,就當她是默認了。

“怪不得呢,我說姑娘生得這般好,不似一般人家的女兒,定是被拐子給帶走的。”他覺得自己可真是聰明,這推理真是天衣無縫,“姑娘你放心,既到了我這裏,我一定會護姑娘周全。”他突然保證道。

薛霏霏都不用看他,光聽腳步聲就知道這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拿筆寫詩作畫尚可,長這麽大恐怕連菜刀都沒碰過,更別提殺人了。現在口出狂言會護她周全,等真到了那一刻,怕是哭都來不及吧。

她心裏這麽瞧不起人,可面上還裝作一副柔弱樣:“他們好多人都在找我,我怕公子你一個人擋不住。”

妙齡女子示弱,更是激起了霍嘉豐心中的男子氣概來。

“你放心,”他拍了胸脯,“等常山他們回來了,我們人就多了。這青天白日的,我就不信了,他們難道敢明着上船來搶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或許對追捕她的那群人來說,還真沒有王法呢。薛霏霏想。

霍嘉豐突然站了起來。薛霏霏擡頭看了他,他有些窘迫:“我在這裏,姑娘你不好烤幹衣裳吧?我先出去,你把衣服脫了烤一烤吧。”

他說着又走去一邊,翻出一件靛藍鬥篷來:“這是我的,幹淨的,還沒上身,姑娘你暫且披下吧。”

薛霏霏目送他走去門邊,心裏感慨着,這人雖傻氣,心地卻是好的。若是今日不幸死在了這裏,還是有些可惜的。

她這般想着,捏着酒杯的手一送,只見那只白瓷酒杯頓時飛向了一側的窗戶。緊接着只聽咚的一聲,是有人掉下江去了。

“姑,姑娘,快跑啊!”本來該出去甲板上的霍嘉豐,這時候又退了回來。他面前橫了一把刀,刀面光可鑒人,映出他慘白的一張臉。

嘁,真是麻煩。薛霏霏操起那只酒壺,就向拿刀脅迫霍嘉豐的人砸了過去。

那人應聲而倒。

霍嘉豐壓根都沒看清那只酒壺,他聽見酒壺掉地板上的聲音,往常是不會碎的,可今日卻被摔了個粉身碎骨。此刻他只一個感受:“姑娘你砸得可真準!”

薛霏霏翻了個白眼。那酒壺可是被她注入了內力的,否則怎能輕易擊倒一個大漢?也就霍嘉豐這傻子看不出來吧。

只是她這白眼來不及多翻一會兒,就又有蒙面人從另一側窗戶外攻了進來。

桌上只剩了那只茶壺,薛霏霏也不手軟,能砸一個是一個。

“小心!”霍嘉豐突然大喊一聲。

其實不用他喊,薛霏霏也感受到了背後一股力道。她本想借砸倒這個人的力道旋身躲閃,可誰知霍嘉豐那個傻子不知何時沖了過來,一張手就把她護在了自己面前。

“你!”薛霏霏眼睜睜看他露出一個虛弱的笑,然後就跟塊布似的軟了下去。

她一把撈住了他,手碰到他的後背,有溫熱的血液滲了出來。

真是沒見過這樣的傻瓜!薛霏霏一面氣,一面伸手截住了那個蒙面人的第二刀。她手腕一轉,那把刀就跟長了眼睛似的,自己就往蒙面人脖子上抹了過去。

“薛大人。”門口傳來低沉的一聲。

薛霏霏掃了一眼,冷笑道:“你還活着呢。”

那人面上籠着一層沉沉死氣,他面色陰郁:“你若束手就擒,蔡某定不為難你,王爺……”

薛霏霏卻懶得與他廢話:“閉嘴吧你!”

蔡銳只覺得一樣事物直沖自己面門而來,他下意識躲開,只聽嗡的一陣響,他看了過去,是一只茶壺蓋被釘在了門框裏。

“不好!”他再看向船艙內時,那裏已經不見了薛霏霏,只剩一扇破窗戶,被江風吹得吱呀吱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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