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少小離家
海遠打開導航,還要穿過一個高架橋才到同福街。
這時候白晝還很長,天黑得晚,但烏雲這麽一來,天很快就蒙蒙黑了。
海遠走在路上,看着路中間下雨積出來的小窪,心底升起一種迅疾的空蕩蕩。
他趕快摸出根煙,不讓自己陷進那種迷茫裏頭。
路上半個垃圾桶沒有,他只能把煙屁股丢路邊兒。
路牙子下頭一片他不認識的農作物,綠油油的,蒙在黑夜中,影影綽綽。
倒是有種鄉村風情。
随時能有僵屍爬出來那種。
手機響了,海遠拿出手機,心想他親媽心也真是夠大的。
來電顯示:二星。
海遠挂上耳機接電話,笑了聲,自己聽着自己的笑,都覺得特別薄情寡義。
他還是高估他親媽了。
“遠遠,你在哪了啊?我馬上就買機票你個王八蛋!”秦星噼裏啪啦一頓喊。
說好了送海遠到機場,結果這人自己跑了,秦星急得團團轉。
海遠心底柔了一下,像剛才聽見那個小孩兒奶聲奶氣說謝謝的時候一樣。
也不是完全就沒有人惦記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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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傻子。
海遠說:“被你爺關禁閉了就老實點,再跑出來腿真給你打斷了。別折騰了,放十一我弟他們說要過來,你也來吧。”
“遠遠你到你媽家了嗎?”秦星嘆氣,“我爺爺就算把我腿打斷,也沒你爸狠啊,你們一家子都是狼人……”
“馬上到了。”海遠拉着箱子過橋。
“等你爸消消氣你回來吧,”秦星操心死了,“又不是什麽大事。”
海遠心猛地一沉。
海遠頓了頓吐出口煙,說:“差點捅死人不是什麽大事啊?大還是你心大。”
“媽的就應該直接弄死!”秦星喊,“你又不是為了你自己!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泰明書院去你媽了個逼……”
秦星替□□道罵了半天,海遠笑得不行。
但這件事之後,海遠沒辦法跟秦星一樣理直氣壯了。
他确實惹了天大的麻煩。
所以他爸現在把他送到十年沒見的親媽手裏,也是人之常情。
其實也沒什麽損失,他爸現在新兒子都十歲多了。
舊兒子還給他親媽柳雲,柳雲多了個兒子,應該算是挺皆大歡喜。
當時離婚的時候,柳雲其實也沒怎麽争他,帶着他姐走得幹幹淨淨。
所以海遠也沒辦法判斷,現在他親媽到底是覺得賺了個兒子還是……也多了個負擔。
從今天這落地到了公交車站都聯系不上的情況來看,應該多了個累贅吧。
海遠走了個神,耳機聽筒裏秦星喊:“什麽聲兒啊?”
海遠回神,引擎聲,很大,越來越近。
海遠轉頭,兩輛重機車從拐角處朝他這邊高速開過來。
幾秒鐘不到就到了海遠跟前。
海遠罵了聲靠。
他這側地上有個水坑,摩托車開過,揚起一片混合着泥的扇形水幕。
一滴沒漏,全濺他身上了。
真棒。
老話說得對啊。
人生就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等會兒說。”海遠摁了電話摘了耳機,目光追着那輛摩托。
另一輛摩托慢一點,海遠已經躲開免得受二次傷害,借着另外一輛車的光,他看見前頭那車的車屁股上貼着個碩大的粉紅色的hellokitty。
海遠拿起手機,在最後一點天光中,拍下了hellokitty的車牌。
他繼續向前走,沒想到這倆飙車的傻逼竟然還有一圈。
又一次開到橋下。
海遠短袖牛仔褲上全是泥點子,心想竟然還有一圈那咱們就當場解決了算了。
他站到路中間,看着前頭那輛hellokitty。
摩托車急速沖向他。
摩托車上的男孩車燈照射範圍內才看見有人擋在路中央,來不及思考,車身壓低,急速轉彎。
海遠手插兜,一動沒動。
風掀得他衣服赫赫擺動,車燈刺眼,海遠閉上了眼。
等到車拐到身邊他才睜開。
車上男孩壓着車,幾乎要碰到海遠。
男孩一看就是個社會哥,一身黑,精瘦薄韌四肢,壓着重機車渾身緊繃,肌肉線條流暢。
胳膊紋身張揚,還真像那麽回事。
可惜就是有病。
海遠瞥見社會哥黑頭盔上也印着個hellokitty。
病得不輕啊。
海遠在心裏給這位“有病人”起了個名字,小哈。
小哈跟他的摩托車從海遠跟前繞過去,後面那輛車已經知道有障礙物,反應時間早一點,借機超了車。
兩輛車咬得很緊。
海遠心想有本事你再來一圈。
小哈是路野,路野皺了下眉,他悶着頭飙車,也不知道自己一開始濺了路邊邊的男孩一身。
車燈太亮,他沒看到男孩什麽樣。
但是能感覺到不要命的氣質。
亡命徒。
路野壓低身體,加速。
趕在雨落下來之前,車到了約定的終點。
被海遠擋了,但他還是先到。
飙車比賽的見證者都有點嚴肅,比專業賽車要安靜多了。
路野摘了頭盔,肌肉因為用力有些明顯,一身汗。
但還是能看出來他年紀不大,帶着少年氣。
路野手插進濕發,捋了幾下,直接有水珠滾下來。
他頭發支棱着,顯露出整個額頭,整個人看着極其鋒利。
另一輛車上下來的哥們,臉上有道疤,他們都叫他“刀哥”。
刀哥沒看路野,跟旁邊不知道誰說:“帶走吧。”
路野贏了飙車,當然也就是贏了賭注。
但他們這次賭注比較特別,是個人。
一個看着十來歲的男孩兒瑟縮着走到路野跟前,叫“哥”。
路野沒說他什麽,讓上車。
男孩抱着路野勁瘦的腰,哭了起來。
路野一路把車開回同福街,到一棟自建的三層房屋的院門口停下來。
路野說:“下車。”
“哥,你別不理我。”男孩抱着路野的腰,不肯下車。
路野反手摟住瘦了吧唧的男孩給推到一邊,自己跨下車然後把男孩兒從身上撕下來。
路野說:“路銘,最後一次了。”
“哥我以後不上網了,不讓你撈我跟別人飙車了,你別不理我。”路銘有點歇斯底裏。
路野捂住路銘的額頭,讓他安靜下來。
一會兒路野說:“這話我已經聽了不下十次了,但是這是我第一次跟你說‘這是最後一次’,對吧?”
“哥……”路銘淚珠子往下滾。
路野說:“你十歲就跟人借高利貸你特麽太出息了。要麽你接着混,逃課欠錢再得罪這些人渣,為當渣王的接班人奮鬥,要麽你下學期留到四年級重新念。”
路銘哭得不行:“哥你別不管我。”
路野說:“你爸媽都不管你,我其實沒那麽大的責任,明白麽路銘?”
路野看路銘哭,很想說實在是沒錢了你跟我要。
但是他不能說,說出來路銘就有後路了,他不能有這個後路。
“哭什麽呢?”一個女人從屋走出來透氣,朦朦胧胧看見院門口有摩托,頓時有點警戒,怕是飛車黨的。
路銘趕快給路野打掩護,進去喊柳姨。
路野戴着頭盔,沒讓女人看清他,騎摩托走了。
路銘垂頭喪氣走回去叫女人柳姨,柳姨問路銘又幹什麽了,外頭又是什麽混混?
路銘張了張口剛想說什麽,柳姨哎呦一聲說自己手機不知道放哪兒了,轉身進屋。
柳姨邊走邊說路銘,別老學壞,跟你哥學學。
路銘心很塞,想說外頭那個社會哥就是我哥,驚不驚喜。
路銘家裏一層客廳裏三桌麻将,二樓還四桌。
熱火朝天,他這麽一副鬼樣子都無人問津。
并沒人知道他差點被刀哥給刀了,是路野跑去把他囫囵帶回來的。
如果路野不給他當哥了,可怎麽辦啊。
小哈沒有再來一圈,海遠拿着擦衣服的紙巾,難受。
他走了這麽一會兒,都沒見到一個扔垃圾的地方。
小哈要是在跟前,他把小哈腦袋擰下來,再把小哈的摩托車踹出去摔成渣渣。
海遠把擦髒的紙巾包在幹淨的裏頭,揣兜裏,帶着一身泥,在雨落下來之前,到了柳雲川菜門口。
海遠站門口很久,吸了口氣準備推門,一個女人端着個水盆走了出來。
女人看到海遠,愣了。
海遠看着這女人的肚子,那種抗拒了很久的茫然剎那間将他席卷。
他覺得自己不知道是窒息,還是空虛,總之想逃。
大着肚子的女孩兒其實年紀也不大,也就二十多歲。
但因為海遠跟她分開的時候,海遠六歲,她才十二,所以海遠的記憶比她的模糊一些。
但有些記憶就算再模糊,感覺也會在一剎那之間襲來。
這端着水盆懷着孕的女孩是海珍,比海遠大六歲的姐姐,他親姐。
那會兒海珍跟他媽離開家裏的時候,給他留了個變形金剛。
海遠這次被海成孝丢給柳雲,就拿了個登機箱,很小,帶不了多少東西。但是他帶上那個已經磨掉了皮看不出原色的變形金剛。
海遠現在腦子裏就只有這個變形金剛。
海珍先反應過來,說:“小遠,怎麽今天到了?媽還說明天呢,記錯日子了!快進來,那個……诶不是,你先進門,衣服怎麽回事,快換了我給你放洗衣機裏洗洗……”
海遠感受着堵在喉嚨口的“姐”,感覺自己今天應該是叫不出來了。
他跟在海珍身後進屋上樓。
三層的自建房,一樓用來做菜館,二三層自己住,裝修普通,但是整潔。
海遠脫了鞋進了二層客廳,看見一個穿着粉紅色裙子的女孩趴在茶幾上畫畫。
“琳琳,過來叫哥。”海珍說着手裏不停,又是拿飲料又是拿水果,直接拿着水果刀跟海遠要髒衣服,顯然是亂了方寸。
馬琳琳轉頭見海遠,愣了愣,叫了聲“哥”。
海遠當然知道人物關系,馬琳琳是柳雲改嫁之後生的,也就是他同母異父的妹妹。
他妹妹肉眼可見是随了他後爸,長得比較随性。
但馬琳琳身上有種挺獨特的淡定氣質,像個小大人。
海珍拉着海遠坐沙發上,跟馬琳琳說:“媽在路大家打麻将呢,快去喊回來。”
馬琳琳慢吞吞站起來,明知故問地說:“路大是誰啊?”
海珍說:“路銘他爸啊。”
馬琳琳哦,又明知故問:“那小野哥呢?”
“他爸是路二啊……咳,不是,他爸是路德正醫生啊。快去吧。”
馬琳琳不大放心自己的作品,對海遠說:“你怎麽這麽髒,別動我的畫。”
海遠瞥了馬琳琳一眼,這眼神,一頓不知道幾個小孩兒。
馬琳琳趕忙逃避對視,出去了。
海遠看着自己一身泥點子,再看這個堆滿了花花綠綠小孩兒東西、沒少花心思收拾的客廳。
感覺自己比多餘都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