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見不平
暴力與躁動在炎涼分明的流年中暗湧,驚動了少年伏于血脈的輕狂意氣。
——遠遠,抱牢我,今日起風,宜乘風破浪。
文/月皓
空氣裏浸着雨後的微濕。
“乘風而起……”耳機裏戲腔蓋不住周圍嘈雜。
海遠睡了一路,這會兒被吵醒。他努力直起靠在座椅上,頭沉得想割下來賣了算了,眼裏頭發糊,林姨老說枸杞明目,泡來逼他喝。
這暑假他天天打游戲打到兩三點,怕是把枸杞當米飯吃都不管用。
公交車是從機場出來的,進市區一會兒了,車廂裏只剩了不幾個乘客。
海遠坐最後一排過道,他的行李箱前頭卡着一個最大號的箱子,海遠這才發現,這個LU大箱子低仿得很張狂啊。
LU箱子的主人正在罵人,瘋狂輸出,髒話跟鞭炮一樣向往外炸。
海遠有點煩躁,朋友推薦的rap挺好聽,但rapper都攔不住辱罵聲,大叔的禿頭就在海遠前面激動地晃動。
海遠摘了耳機,覺得奇怪,竟然沒人吱聲。
可能大家都認為禿頭是精神病,只好沉默應對。
海遠垂眸聽了會兒,被吵得太陽穴跳,安平方言他竟然能聽懂。
從小他就對語言敏感,精通普通話、久治話、安平話、四川話、英語等多門語言。
明白了,這顆禿頭很不講道理地在座位上抽煙,前頭女人抱着小孩拒絕二手煙,轉頭請別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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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頓時開始突突:“逼事兒那麽多呢,王國業叫我叔,他都不敢讓我別抽!你誰啊?這麽大的車廂你特麽非要坐我這兒,賤麽不是?”
這些話循環了幾輪,海遠心想王國業誰,市長麽。
女人漲紅了臉,低頭摁手機,一句都不敢頂。
王國業又一遍出現的時候,海遠終于夠了。
“大叔,別說了,吵。”海遠向後靠,踢了前座下頭一腳。
禿頭怒而轉身,“找死啊?操——”
唾沫星子飛起,海遠躲開了。
禿頭看海遠,被小帥哥驚了下,動詞之後沒了下文。
小不是說長得小,是年紀小。大叔文化沒二兩,只覺得這孩子長得真薄啊,抽條期,極薄韌,白白淨淨異常好看。
海遠脖子上戴着個大大的耳機,也不知道什麽潮流,耳機上寫個“b”。
最關鍵是,他這耳機上還挂了個不大點兒的毛絨玩具,就在胸口。
這……很非主流啊。
現在這位非主流眼皮微微擡着,眼光很輕,顯得天王老子都入不了眼,目中無人。
禿頭冷笑,目中無人個屁,都是坐公交車的,高貴個毛線錘子呢。
“叫聲哥,說聲對不起就算了。”禿頭大哥覺得自己一只手就能捏死這小孩,勝之不武。
海遠揉了下太陽穴,嗤一聲,瞥禿頭,意思是請聽聽你說什麽傻話呢。
海遠穿短袖,小臂中部有一道極長的疤,一直延到袖口裏頭。
陰天,夕陽躲過厚厚雲層落下來,光顯得森森的,暈在海遠臉上,更添冷意,這疤也更猙獰。
一直被罵的女人轉頭,見海遠才不過十五六。
這孩子沒一絲害怕的意思,但怎麽也是個孩子,長得文弱好看,脖子上還晃着個小公仔,肯定是家裏的寶貝,一句重話都沒聽過那種。
她趕忙對海遠擺手,示意海遠別出頭。
海遠對禿頭說:“要我叫哥,你至少得有個人籍吧,你有嗎?”
抱孩子的女人:?
多損啊。
禿頭還在反應海遠罵自己什麽,海遠又說:“誰薅光你頭你薅回去啊,沖別人撒什麽潑呢?”
這回禿頭聽得再明白不過了,怒了:“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海遠眼皮猛地向上折起,“老子?”
他雙眼皮距離不是那麽寬,掀起來有種淩厲的狠勁兒。
禿頭倒識人,亡命徒就這麽看人,一遲疑沒動手。
車輪擦地發出嘶一聲,車向前撲,停了。
“石坡站到了……”
“收腿。”海遠眼神分一點,看剛才被罵的女人。
女人趕快收了,抱住小孩兒。
海遠一腳踹禿頭那貼着易碎标的LU大箱子上。
砰一聲箱子倒下,直沖往中間車廂,裏頭酒瓶子叮叮咚咚,撞了個稀碎。
大叔當下炸了,裏頭小一萬的酒!
“操!我特麽!快快給我攔住!”大叔霍然站起來指着車廂中間站着的男孩兒喊,同時大步往下跳。
海遠看過去。
暮光下,一個筆挺沉靜的身影,莫名讓人安心。
穿藍白校服的男孩站車廂中,個頭極高,一手提着個粉色飯盒袋,另一手搭在車廂中間的握杆上。
他手臂曲着,袖子挽起。黑繩手鏈從腕骨處微微滑下來,停留在他線條流利的小臂上端。
海遠這會兒眼睛還有點糊,眼前打了薄碼,看不太清,只能感覺男生廓落分明,挺乖的發型跟校服,顯然是無污染無公害的好學生。
箱子到好學生跟前已經沒什麽勢能了,他一擋就能擋住。
海遠心想,你擋一個試試。
男孩默默看着緩緩停止滑行的箱子,一動不動。
從頭到尾,他都沒轉頭去看車廂後邊,仿佛空氣裏連震動都發生過。
公交車後門打開,校服男孩手在橫杆上輕推,長腿一擡,邁過禿頭的箱子。
然後……
他下車了。
海遠笑了聲,幹得好。
腿真長。
高嶺之花。
LU箱子遭到漠視,撞到立杆上。
“我操!”禿頭追上自己的箱子拎了起來。
海遠看向窗外,校服男生剛好走到車後面,微微側頭看他。
海遠心裏想,高冷誰不會啊。
他皮膚色調偏冷,天生一張冷恹閻王臉,偏偏不少不開眼的當他是個弱小可憐又矯情的男孩子。
校服男生叫路野,眉眼悍利,但是目光柔和。
路野剛才就看清了,最後一排這小孩長得挺……不好形容,脖子上還挂個小公仔。
他以為這孩子是那種一大把年紀出去家長都怕迷路的小王子,沒想到一腳踹出這麽大動靜。
幸虧前門上了警察。
海遠看着校服哥離開,很想送他一句話:
你現在冷漠地對待周圍的不公之事,等你無助求援的時候,你能得到的也只是袖手旁觀。
路見不平,至少報警。
不過海遠覺得自己也沒什麽資格說這個。
因為他也不只是見義勇為,他脾氣不好。他是路見不平,打。
酒液滲出來,味道充斥車廂。
禿頭一拎箱子,判斷裏頭東西碎完了,火蹭地竄至頭頂,能把海遠直接燒成骨灰。
禿頭怒火攻心要把海遠拍扁,這時前門上來兩個人。
抱小孩兒的女人狠狠松了口氣,站起來轉頭跟海遠說:“沒事了,我老公來了。”
這女人剛才叫了外援。
外援還有點牛逼。
是警察。
兩個警察一胖一瘦,都挺放松的。
安平市民風彪悍,這種案子他們一般就是調節心情用的,等同于上班摸魚。
胖警察是女人老公,說:“報案人在哪?”
女人也挺會演,說:“我報的案,這人不太穩定,罵了我二十多分鐘,影響社會治安,感覺很危險。我都錄音了。”
女人老公哦了聲,對車裏其他人說:“沒大事兒,沒關系的人都下車,等下一輛。”
海遠提起他的登機箱,很自然地把自己列為“無關人等”之一,準備下車。
“媽的!”禿頭伸手揪海遠,海遠靈巧一閃躲開,禿頭踉跄着抓車座上穩住,罵聲震天。
胖警察安穩看熱鬧,呦呵挑眉,海遠這是練過的吧,跆拳道?
怪不得這麽敢呢。
禿頭喊:“你特麽賠老子東西,三萬多,全碎了。”
“注意點素質!”胖警察本來一直很松弛,突然爆喝一聲。
這飙發得能把人送走。
海遠吓一跳,感覺自己需要把心髒咽回去。
海遠“無辜”申訴:“他箱子滑下去了,怎麽也應該怪自己沒抓牢。哦光顧着罵那位姐姐,都忘記扶箱子了。”
禿頭:?
剛才你可不是這種态度!
“從車最後一排滑到了這兒?”胖警察擡頭看了眼距離,再看這沉重的大箱子,沉默了一會兒。
哦。
中國不歸牛頓管。
禿頭炸裂:“是小王八蛋踢的!我酒都……賠錢!三萬!”
海遠對警察潦草地笑了下,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警察看了眼禿頭大叔還在往外淌酒的箱子,嘁了聲,跟海遠說:“那跟你沒關系,走吧。”
禿頭一把拽住海遠的手腕,呲出話:“你特麽不賠我弄死你。”
海遠哦了聲說:“行吧,我把我箱子給你。我箱子五萬塊,你再給我兩萬。”
禿頭頓時眼睛瞪得跟腦殼一樣锃亮,大概實在是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厚顏無恥的中學生。
海遠提了提手裏的箱子,用沒什麽起伏的語調說:“我建議你是別要了,立省兩萬。”
禿頭被帶跑偏:“你特麽什麽箱子五萬塊錢啊?”
海遠說:“牌子好。三二一,行你不要,我走了。”
這語氣配合動作,成功氣死了禿頭。
海遠提着箱子下了車。
這地方的站臺過于敷衍,直接就是個石墩子。
他往石墩子上一坐,牌子好的箱子随便扔旁邊也不管了。
就一點精氣神沒有,一小坨顯得十分虛弱。
胖警察瞥見,又有點懷疑自己對海遠的判斷,這一點都不像個習武的啊……
禿頭已經氣炸了,氣糊塗了,要不是被警察摁着,要下去同歸于盡。
一會兒警察跟司機問清楚了,帶禿頭回警局。
罵女人本來也就是普通民事糾紛,但這禿頭一箱子走私酒的事就得進去聊了。
抱小孩兒的姐姐也是沒想到,竟然幫老公完成一個挺重要的KPI。
警車開走後她抱着小孩兒走到海遠跟前,逗小孩兒說謝謝,小孩兒口齒不清說謝謝哥哥,聲音奶奶的。
海遠一直垂眸,軟乎乎的小手碰他耳機上的玩偶小狗,他低頭,小狗懷裏抱着的棋盤轉了出來,很小的幾顆黑白子。
女人說:“一會兒我家人來接我,你不是本市人吧,去哪兒我送你?”
海遠說:“沒事,我等車吧,我媽可能在車站等着接我呢。”
又一輛12路來了,海遠跟女人緩緩揮了下手,懶叽叽地上了車。
終點站,同福街口。
海遠捏着發僵的肩膀下車,車站空無一人。
本來應該在這接他的親媽不見蹤影。
海遠給他親媽打電話、微信視頻、QQ語音,沒人接。
他看着屏幕上他跟他媽的對話。
幾天前他媽的兩條:“下飛機我喊趙尊來接你。”
“趙尊是你姐夫。”
然後是海遠今天下午上飛機之前發的:“我上飛機了,下午四點半到機場,坐公交一個半小時。不用來機場了,我導航到同福街口。”
海遠在車站石墩子上坐了十五分鐘,他親媽沒回電話,再打也還是沒人接。
一會兒六點半了,他親媽還是連個影兒都沒有。
七點了,一道烏雲滾過,雷聲轟鳴。
海遠站起來,抖了抖發麻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