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強娶
深夜寒風夾着細雪,嘉禾跟着獄卒出了牢門,隐約看見不遠處停着輛馬車,還有沈雲亭身邊最得力的侍衛魏風。
黑衣少年抱着劍從馬車上輕松躍下,快步走到嘉禾跟前。
“屬下奉沈相之命來接夫人回府。”
寒風吹得耳畔嗡嗡作響,嘉禾的視線漸漸模糊,燒了一整天又挨了一頓板子,來不及細想魏風話裏的意思,腦袋發沉,直直倒了下去……
意識模糊間,嘉禾憶起那晚也下着細雪,沈雲亭借着醉意與她有了夫妻之實。
那夜沒有紅燭,也沒有芙蓉暖帳,也沒有與心愛之人互相交付時的欣喜。
一場事畢,床榻冰冷,她小心翼翼地爬進沈雲亭懷裏,想貼着他汲取一些溫暖,卻被沈雲亭推開:“別過來。”
嘉禾的心驟然一縮,小聲問他:“我吵着你睡覺了嗎?我好冷,身上疼,還有些害怕,你抱抱我行嗎?”
他沒應,只側着身子背對着她。
那時候嘉禾想,也許是他太累了,喝了酒頭疼才沒有抱她。
直到後來,他說出那句“我從未對你動過心,你只讓人厭煩。”的時候,她才徹底明白他有多厭惡她。
那日,他指着她懷裏的加棉鞋墊道:“別再做這種東西無聊的東西。”
“你做的所有東西,我不用,不吃,也不會穿。”
“你就那麽恨嫁?”
“纏了那麽多年,還不夠嗎?”
這麽多年真的夠了,她擦掉眼淚,告訴他:“我不該喜歡你,當年求娶時你給我的婚書我會退給你。”
沈雲亭忽然靜了下來,眼裏閃過一絲錯愕,怔愣了片刻,輕嗤了一聲,戲谑輕笑:“好,我等着。”
……
嘉禾驚醒,入目是丞相府妍麗的裝飾。此刻她正躺在沈雲亭的卧榻上,燒還沒退,身上被換上了幹淨衣服。
蓋在身上的錦被透着熟悉的熏香味,跟記憶裏的一模一樣,是沈雲亭慣用的香。
聽見屋內動靜,一群婢女魚貫而入,手上捧着紅燭、喜服、鳳冠……
丞相府的門客白子墨随婢女一同進來。
此人是沈雲亭的心腹謀士,平常他不想親自出面辦卻不得不辦的事,大多都交給他去辦。
白子墨隔着花鳥石夾缬屏風朝嘉禾躬身:“夫人若是身子好些了,就趕緊把喜服換上。”
自剛才起,她就被府裏的人喚作夫人,嘉禾不解:“這是何意?”
白子墨單刀直入道:“大人說了,今晚就與夫人你完婚。”
開什麽玩笑?嘉禾掀開錦被,起身穿上鞋:“我已将婚書還給大人,我和他再無……”
瓜葛兩字尚未說出口,便聽白子墨道:“那封婚書,我已按照大人的吩咐交給官媒公證了。也就是說,從今日起,您便是這丞相府的夫人。”
嘉禾怔住,還未緩過勁來,又聽白子墨道:“還有您欠的那六千兩銀子,大人替您還了。他還說……”
“他說什麽?”
“他說,從現在起,他就是您的債主,您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不會放過您。”
嘉禾胸口不停起伏,眼裏含着愠怒,咬着唇:“他怎麽能不講道理強娶?”
這話一說出口,嘉禾又覺得自己簡直多此一問。
沈雲亭想要什麽,想方設法不擇手段也會弄到手。
銀朱大概是他這輩子唯一的遺憾。
若說從前沈雲亭和銀朱是郎有情妾無意,但現在他貴為群臣之首,銀朱對他有心又未再嫁,他完全能和銀朱再續前緣。
何必要強娶了她。
她不纏他了,不好嗎?
嘉禾努力平複着心緒,問白子墨:“大人在哪?我要見他。”
白子墨捏着手裏的山水墨畫折扇,為難道:“大人外出辦公,今晚才會回來。”
“哦對了,差點忘了。”白子墨拿出一只精致的彩繪镂雕小漆盒,托婢女交給嘉禾,“這是大人臨走前,托我轉交給夫人的。”
嘉禾緩緩着接過盒子。
“您打開看看。”
掀開盒子,裏頭躺着根修補過雕花玉簪,碎開的地方用金絲鑲了起來,嘉禾的目光久久留在玉簪上,心底頃刻湧出酸澀,眼角浮出水汽。
摔碎的玉簪他又補好了。
靜了片刻,白子墨猶豫着道:“玉簪底下有封信,也是大人給您的。”
嘉禾打開信,沈雲亭行雲流水的字跡映入眼眸,一行一行地看完,眼神漸漸黯了下來。
白子墨尴尬地笑了一下:“大人說,您不必多想,眼下退婚難免有忘恩負義、落井下石之嫌,如今他是百官之首,自當做好表率,免得将來落人口實,在史冊上留下不必要的污點。”
“這封信上寫的,還請夫人務必遵守。”
嘉禾目光落在信紙上,握緊拳指尖在掌心掐出紅印,沈雲亭在紙上寫道——
丞相府可以做她的容身之所,只要她像從前那樣溫順聽話,乖乖呆在他身邊,他會護她周全。
他可以娶她為妻,但他不要子嗣,每次同房,她必須喝避子湯。
另外,請她不要随意以他妻子的名頭在外招搖。
嘉禾慘淡一笑,這三條每一條都戳她心窩。
從前跟着沈雲亭在邊關之時,日子很苦,心卻很甜。
他們擠在一個小院裏,日日朝夕相對。她總是不自覺地往沈雲亭身邊湊。常常待在他身邊靜坐,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一回她告訴他,她想就這樣與他兩個人待在一起一輩子。
沈雲亭揶揄一笑,沒應她。
那時候的她不知沈雲亭心裏那麽憎惡她,還笑着改口:“不對不對,我說錯了,不是兩個人。等我們将來回京成親了,還會有孩子。我們生兩個,一個妞妞和一個壯壯,一個小小的你和一個小小的我。”
夢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殘酷。他不要和她有子嗣。
後來回了京城,他步步高升,各家飲宴,她常在別人面前誇耀自己未來夫婿的好。
若是有人在她面前說他半點不是,她必要讓那人閉嘴。
有一回她為了他,和別人吵起來,被人揪掉了一截頭發。後腦勺禿了一小塊,在長出新發前,足足被人笑話了幾個月。
這大概就是他說的招搖。
天色漸晚,嘉禾坐在鏡前,換上喜服,用玉簪绾起青絲,佩上鳳冠,點上水紅色口脂,給瓷白雪潤的臉頰增些氣色,細眉輕描,眼尾微垂,且嬌且柔,我見猶憐。稍作妝點,喜娘為她蓋上紅帕。
外頭靜得出奇,全然沒有新婚的喜氣和熱鬧。
她成婚了,嫁給了從前深愛的人。可心穩穩地跳着,沒有半分歡欣雀躍,亦沒有半分期待。
爹娘都不在了,阿兄失蹤多年,她沒有家人送嫁,也沒有拜堂,窗上連個大紅喜字也沒有貼。
什麽都沒有,新郎也不在。
夜已深,紅燭即将燃盡發出噼啪響聲,嘉禾靜靜坐在床邊,心想今晚她的新郎大約是不會過來了。
風雪漸大,新房的門“嘩啦”一下被人打開。寒風從門外襲來,吹動嘉禾頭上的紅蓋頭。
她隔着紅紗,隐約看見門口站着個人,清隽凜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嘉禾捂住酸得發疼的心,努力讓自己平靜。
那人快步朝她奔來,他喘着氣,積在頭頂的雪尚未融化,鞋上滋滋冒着雪水,像極了風塵仆仆趕來的樣子。
他開口喊她的名字:“程嘉禾。”
“嘉禾。”他又叫了一遍,那聲音聽上去摻了些許平日裏沒有的柔情。
奇怪?他從來都不會叫她名字。
他走上前撩開她的喜帕,輕輕捧起她的臉,吻開她半睜的眼睛。
剎時嘉禾滿眼都是他。
“好久不見。”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