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見
算起來有一個月沒見過他了。以往日日在他眼前晃悠,一個月不見也确實算得上是“好久不見”了。
嘉禾凝視着沈雲亭。
此刻他站在她眼前,銀蓮冠上積了雪,長睫上的雪化了開來,在他眼角眉梢覆上一層濕氣,他冷峻嚴正的眉眼在這層濕氣的暈染下柔和了起來。
他在對她笑。唇角微微揚起,幽黑靜谧的瞳仁裏只映了她一個人。
喜燭晃晃,在他周身渡上溫暖光暈驅散雪夜凜冽寒氣。
這樣的沈雲亭,實在是好看得緊。
迷人心竅,怦然間輕易惹人為他心動。
嘉禾視線隐隐有些模糊,頭一陣一陣發沉,像是燒得更厲害了。
是病糊塗了,才有了幻覺。
沈雲亭傾身過來,高大的身影将她籠罩。
嘉禾嬌小的身軀縮在那團身影之下,帳簾落下,沈雲亭伸手取下她頭上绾發的雕花玉簪,頃刻間烏發散了開來。
他“啧”地在她唇角輕輕一嘬,撩開她緊閉的唇瓣。
鼻息交纏間,嘉禾恍恍惚惚想起信上的字。
丞相府可以做她的容身之所,只要她像從前那樣溫順聽話,乖乖呆在他身邊,他會護她周全。
一股澀意湧上心頭,嘉禾眨掉了眼淚,閉上眼睛顫着手抱住了他。
寂靜雪夜,京郊山寺擊打古鐘之聲響起。
喜燭忽地滅了,屋外禪燈透過紙窗灑下一圈冷光。嘉禾的喜服一件一件掉在地上……
沈雲亭不是急色之人,嘉禾卻感到今晚的他很急切。
翻來覆去反反複複,像吃了幾十年素的狼,見到了肖想已久的肉。恨不得立馬将其拆吃入腹,可又舍不得一口吞下,于是耐着性子細細咀嚼慢慢回味。
晨光微曦,他才停下。嘉禾額前的幾縷發絲沾了汗水貼着臉頰,額頭燙得厲害,迷迷糊糊暈了過去。
昏沉間,她聽見沈雲亭喊了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想把她喚醒。
他語氣兇巴巴的,好像她不醒過來就罪大惡極似的。
可是她的眼皮太沉了,一點也不想醒過來。
意識漸漸消散,嘉禾靠着身旁那具溫暖的身軀沉沉睡了過去。
再睜眼之時,天光大亮。
嘉禾側頭望去,卧榻的另一邊空空如也,若不是整個人軟趴趴的,那處酸得不行,她還以為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睡了一覺出了一身汗,嘉禾擡手撫了撫額,燒已經退了。
嘉禾注意到自己的手腕間被綁了一根紅色的東西。
是平安結。
小時候她病了,她的阿娘會在她手上綁上這樣一根平安結,以求她能平安病愈。
這個平安結綁法很特別。
奇怪,為什麽沈雲亭會綁這種平安結?
嘉禾來不及細想,門外的婢女聽到房內聲響,端着熱水帕子進來。
為首的婢女有些年紀了,名喚半芹,是丞相府的管事娘子,對沈雲亭忠心耿耿。
半芹吩咐人将浴桶搬到屏風後邊,在浴桶中盛滿熱水,躬身走到嘉禾身旁道:“大人吩咐我替夫人梳洗。”
大病初愈加上昨夜那般大動幹戈,嘉禾渾身軟綿綿,一點力氣也無,紅着臉應下:“勞煩你了。”
嘉禾抱着膝蓋,瘦小的身體浸沒在溫熱的水中。凝脂般白皙雪膩的手臂上、肩膀上布滿了沈雲亭留下的紅色印記。
似在喚醒她昨晚的記憶。
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半芹,羞得将臉埋進熱水裏。
“夫人。”半芹了然一笑,開口叫了她一聲。
嘉禾從水裏冒出頭,雙頰微紅,濃長的眼睫上挂着忽閃忽閃晶瑩的小水珠,睜着濕漉漉羞怯怯的大圓眼望向半芹:“怎麽?”
半芹從屏風後提了籃子花瓣過來:“大人交代了,夫人沐浴喜歡用新鮮含露的玫瑰花瓣增香,這是特地命人為夫人采來的。”
玫瑰花瓣沿着桶壁沒入水中,清香傳來,嘉禾看着漂浮在熱水之上的玫瑰花瓣發愣。
她覺得現下的處境比想象中的好太多了,至少在下人面前,沈雲亭給足了她做夫人的體面。
這麽想着嘉禾心裏的難過少了幾分。
沐浴完,半芹替嘉禾換上了一身素淨的襦衫長裙。
“府裏沒幾件合身的女子衣物,夫人先将就穿着,回頭再添。”
嘉禾點頭應了聲“好”。
沈雲亭不近女色,往常就只有她在他身旁晃悠。
在昨日之前,府裏除了半芹和幾個年紀大的婆子,沒有其他婢女。
梳洗完半芹端上早膳,甜漿粥、杏仁面湯、豆沙油糕、桂花藕粉……全是她喜歡吃的小點。
“大人說夫人太瘦,要多吃點。”
嘉禾抿了一小口甜漿粥,香滑甜糯熱乎乎的,暖到心裏。她眼睛亮了亮又立刻黯淡了下來,沈雲亭應是對她昨晚的乖順很滿意。
正用着早膳,半芹又端了碗藥湯進來,紅褐色的藥汁冒着熱氣,嘉禾的心不由緊了緊,她記着沈雲亭在紙上寫的話——
他可以娶她為妻,但他不要子嗣,每次同房,她必須喝避子湯。
回憶起避子湯的苦澀,嘉禾忽然沒了胃口,她已經沒有親人沒有家了,寄人籬下還欠了沈雲亭六千兩銀子,沒有別的路可走。
她放下手裏的甜漿粥,垂着黯淡的眼眸對半芹道:“放着吧,我一會兒喝。”
半芹應了聲“是”放下藥碗,笑道:“這紅糖姜湯得趁熱喝,大人說了這對夫人的風寒好。”
姜湯?
嘉禾圓眼微睜:“不是避子湯嗎?”
“避子湯?”半芹搖了搖頭,“大人從未有過這樣的吩咐,只叫我好好侍奉夫人。”
“可是他……”明明說過不要和她有子嗣的。
“而且我……”身無分文,根本買不起避子湯。
“夫人莫要多想,好好養身子。”半芹想起今早沈雲亭對她的千般囑托,要她好好照顧新夫人,“大人疼您疼得緊。”
半芹見嘉禾還皺着眉,好聲勸道:“等您養好身子,早日為府裏添個小公子。也好讓這冷清的丞相府熱鬧些。”
嘉禾的心忽然不受控制地撲通撲通跳着,問半芹:“大人在哪?我想見他。”
“大人從方才起就一直在書房。”
丞相府書房內,縷縷煙氣自銅制雕花香爐孔眼中緩緩散開,沈雲亭靜坐在書案前,半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腕。
光潔,幹淨,沒有一絲刀痕也沒有涓涓鮮血自腕間傷口流出。
盛着水的筆洗隐約映着他年輕時的模樣。
他以為他死了,一睜眼卻發現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新婚之夜。
一切都太匪夷所思。
沈雲亭指尖托着下颌,面無表情地望了望窗外陰森森的天。
無趣,沉悶。
思緒紛亂,沈雲亭習慣性地摸向袖口。
藥,怎麽不見了?
哦,二十多年前程嘉禾還好好的。
他還沒病,不需要那種鬼東西。
不會動不動就莫名其妙的失落、暴躁、惱火,也不會日複一日的頭疼夢魇。
果然,欠了程嘉禾的債總是要還的。
命他已經還了。
至于別的,她想要什麽他便盡力滿足。
書房門外傳來噠噠腳步聲,青蔥年少時,聽過無數回這般迫切歡喜朝他奔來的腳步聲。
沈雲亭擡眼朝房門看去,死水般沉寂的眼睛裏微微起了一絲波瀾。
來了,程嘉禾。
嘉禾小跑着去書房,到了書房門口,腳步頓了下來,伸了伸手想推門進去又縮了回去。
她在書房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正猶豫着要不要進去,書房門“嘩啦”一聲,猛地被人從裏面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