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專屬
半芹道:“前幾天江姑娘來過,您沒見她。”
嘉禾裝作不在意似的一言不發,把頭深埋進被子裏,躲在被子的縫隙裏偷看外面。
沈雲亭專注地盯着書頁,神色淡漠,看似一點也不在意銀朱的樣子,聲音平靜毫無起伏地道:“我說過丞相府不再見女客。”
嘉禾聞言一愣,想起兩天前她走投無路來丞相府找沈雲亭被門房關在門外的事。
怪不得門房連請示都不請示就敢斷言沈雲亭一定不會見她。
原來是因為沈雲亭早有吩咐在前。
他連銀朱都不見,怎麽可能會見她。
只是無緣無故的他做什麽要不見女客?
“是,我照您的吩咐讓她離開了,只是她臨走前讓我将這份請帖交給您。”半芹将銀朱的請帖遞到沈雲亭眼前。
什麽請帖?嘉禾好奇。
“十日後江太傅壽辰,請您過府一敘。”半芹道。
江太傅是沈雲亭的恩師,沈雲亭的表字還是江太傅取的。江太傅壽宴,沈雲亭不會不去。
果然,片刻後沈雲亭接過請帖,回了句:“我知曉了。”
去了江太傅府上,沈雲亭一定會碰到銀朱。嘉禾想起銀朱帶着勝利者姿态,目露同情對她說的那句“好可憐”,心裏悶悶的。
忽地有什麽畫面從嘉禾腦子裏一閃而過。她總覺得自己好想忘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對了,是避子湯,她今日還沒喝。
嘉禾猛地從被子裏鑽出來,睜着水潤圓眼朝沈雲亭道:“避、避子湯!”
沈雲亭翻書的手一滞,擡頭看着她問:“你想喝?”
嘉禾朝他搖了搖頭,她當然不想喝。
“那就不喝。”他眸光微斂淡淡道。
“可是……”嘉禾臉“嗖”地一下竄紅,那個東西他都弄在裏面了,有好多,“要是懷孕了怎麽辦?”
沈雲亭盯了會兒嘉禾通紅的臉:“順其自然。”
嘉禾睜大了圓睛,張了張嘴。
又聽見他用一慣冷淡平靜的語調說道:“家裏不至于連幾個孩童也養不起。”
嘉禾怔了怔,側過身扯了身上的被子罩住整張臉,她躲在被子裏,嘴角向上彎了彎,眼睛裏有溫熱的東西無聲地溢出,染濕了半個軟枕。
她好像又有家了。
好像變得沒那麽可憐了點?
嘉禾躲在被子裏開心了一小會兒,哭了一大會兒,等眼淚流得差不多了,心裏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勁,前後只差了一兩天,沈雲亭的态度未免變得太快了點。
想起話本子上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嘉禾隔着錦被甕聲甕氣地問:“你、你是不是被什麽東西奪舍了?”
沈雲亭眉心一皺,涼涼地笑了聲,程嘉禾腦袋裏成天在想些什麽東西,真不知道該說她聰明還是說她笨。
他幾步走到卧榻前,拿着書卷隔着層被子,輕輕扣了扣嘉禾的腦門:“少胡思亂想,我還是我。”
嘉禾從被子裏探出一顆腦袋,委委屈屈地摸了摸腦門“哦”了聲。
沈雲亭的目光觸到她那雙哭得通紅的圓睛,別過臉:“好好養病。”
之後幾日,嘉禾安安穩穩地呆在屋裏養病,半芹得了沈雲亭的吩咐,緊盯着她吃藥。
沈雲亭自那日後便格外忙碌,他似乎正在忙一件十分要緊的政事,要緊到連着幾日都沒回過府。
他不再是從前那個穿着洗舊的衣衫躲在屋檐底下安靜看書的少年。那個時候只有她看着他,他是她一個人的寶貝。
如今的他站在群臣之首光芒萬丈受萬人敬仰,社稷百姓都需要他。
臨近上元節,每年這個時候坊東都會辦廟會,連着幾日夜夜都有人放天燈祈願。
嘉禾趴在窗前望着夜空中升起的千盞天燈,思緒飄遠。
前幾年她生辰,纏着沈雲亭相同他一起去花燈會。
沈雲亭向來把他們之間的情分算得很清。早前他病了,是她照顧的他,他欠了她一份情,所以他答應了她的邀約。
生辰那日,她滿心緊張與期盼,換上新作的衣裙,細眉描了又描,胭脂改了又改,花了大半日好生妝點了一番。
早早到了坊東口的大樹底下等他。她買了兩個小糖人,幻想着待會兒要與他一起放燈,或許還能悄悄牽個手指……
只是從黃昏等到掌燈時分也不見沈雲亭來赴約。她心裏開始忐忑,在想他會不會有公事耽擱了。
可轉念一想,他做事素來周全,若是他有什麽事耽擱了,也會派人來轉告她一聲,讓她別等了。
于是她耐着性子繼續等,又等了兩個時辰,花燈會快散了,他還是不見人。她開始擔心焦慮怕他在路上出事了。
她再也等不住了,着急跑去他府上找他,風在耳邊呼嘯,一路上沒見到他的身影,也沒見到有人受傷。她漸漸放心了下來,沈雲亭應該沒出事。
氣喘籲籲沖到他府上,書房燈火通明,她推門而入,沈雲亭正靜坐在書案前,不疾不徐地翻着書,全身上下完好無損。
那個時候嘉禾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明明他平安是件好事,可對着他冷漠的臉,她卻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沈雲亭頭也沒擡,眼神停留在書頁上,冷聲道:“你這麽晚過來,有事?”
手裏的兩個小糖人早就化了,她把自己黏糊糊的左手藏在身後,擦掉眼淚,朝他露出露出一個笑臉:“今天是個好日子,我們約好了要一起去花燈會的。”
“哦。”沈雲亭擡眸,幽深的眼眸不帶一絲情緒,“我忘了。”
“什麽日子?”
正月十五,上元節,她的生辰。
子時的打更聲響起,她的生辰過去了。她藏起心裏無盡的失落:“沒關系,我們明年再去,明年你可不許忘了。”
可是他忘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去歲上元節,他作為丞相随萬民放天燈祈福來年豐登,順道陪她上山放了一次天燈。
她終于把積在心裏多年的那個心願給許了。那日沈雲亭也随她一起放了一盞天燈,也不知他許了什麽願?
思緒回籠,嘉禾望着夜空中盞盞天燈小聲嘆了口氣。
“穿那麽點衣服趴在窗前吹冷風,你是嫌病好得太快嗎?”
熟悉的冷言冷語自身後響起,嘉禾轉過身,迎面抛過來一件厚厚的純白毛絨鬥篷。
“披上。”沈雲亭沉着聲道。
嘉禾聽話地披上鬥篷,鬥篷裏頭加了厚厚一層棉花,罩得她整個人暖融融的。
嘉禾擡頭看沈雲亭,他那身繡銀竹紋天青色大氅上雪粒子還沒化開,一看就知道剛從外頭回來。
沈雲亭朝嘉禾道:“跟我走。”
才剛忙完回府又要出去?
“去哪?”嘉禾懵懵的問。
沈雲亭沉默地看了眼燈火如晝的夜空,濃長眼睫耷了下來,仿佛陷入了回憶,在心中默答:一個傻瓜才想去的地方。
嘉禾呆呆地站在坊東街頭,幾個提着燈的孩童從她身旁嬉笑經過,眼前游人如潮,花燈繞滿枝頭。
她怎麽也沒想到沈雲亭會帶她來花燈節。
嘉禾看着快步走在她前面的高大身影,面上泛起一層歡欣的薄紅。
天上落下細小的雪粒子,街上人潮湧動,交織着少男少女羞怯中帶着歡喜的笑聲。
嘉禾悄悄伸出手想去牽沈雲亭的手,指尖快要觸到他時,卻看到他臉上仿佛覆了一層冰霜般又冷又臭,怯怯地縮回了手。
他好像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沈雲亭沉着臉,他平生最讨厭的三樣東西,人多、熱鬧和下雪,此時此刻全湊在了一起。
沈雲亭側頭餘光瞥了眼跟在他身後笑着伸手去接小雪粒的嘉禾。
恰好有的人不僅喜歡人多還愛湊熱鬧,一到了下雪天就恨不得紮進雪裏打滾。
每年一到雪天,程嘉禾就喜歡到處堆雪人,跟兔子喜歡在窩裏留下自己的“專屬氣味”似的,東堆一個西堆一個,每個雪人還都要取上土裏土氣的名字。
什麽歡歡、喜喜、平平、安安、團團、圓圓、甜甜、蜜蜜……
無聊透頂。
且她必定會在他書房的窗臺上堆上一個紮着辮子醜得不行的“嘉禾小雪人”強行陪他度過整個冬天。
每年冬天那個堆在窗臺的醜八怪雪人都異常紮人眼。
直到有一年,窗臺上的“嘉禾小雪人”不見了。
他從未覺得窗臺那麽幹淨過。
第一年很幹淨,第二年很幹淨……第十年很幹淨,第二十年還是很幹淨。
明明下雪了,窗臺為什麽那麽幹淨,憑什麽那麽幹淨?
他真讨厭下雪天。
雪停了,沈雲亭收回思緒,心頭躁郁逐漸平複了下來。他轉過身去找嘉禾,眼神搜了一圈。
瞧見她呆呆地站在不遠處,面頰微紅,粉紅的唇瓣微微張着,眼睛若有似無地瞟向被一群小孩包圍着的賣糖人小攤,滿眼寫着:想要。
沈雲亭瞥向小攤上一串串花裏胡哨的小糖人,揉了揉皺起的眉心,她的喜好還真是一如既往的俗且幼稚。
賣糖人的小攤前,有個十幾歲的小少年想買糖人被同伴嘲笑:“都多大年紀了,還想買這個。”
年紀不小的嘉禾紅着臉,又看了幾眼小糖人,默默收回視線。剛收回視線卻聽見那少年扯着嗓子反駁道:“年紀大怎麽就不能買了,你看那個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