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銀朱

嘉禾朝賣糖人的小攤看去,那群少年口中的大叔怎麽長得這麽眼熟……待到看清是沈雲亭,嘉禾不由怔了怔。

他三步并作兩步朝她走來,面無表情地把買來的糖人遞到她面前。

嘉禾從他手裏接過糖人小心翼翼捏在手心,紅着臉小聲問:“給我的?”

都捏在手裏了還問是不是給她的。沈雲亭未答話,快步走在前面,回頭瞥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嘉禾:“傻站着做什麽,走了。”

“來、來了。”嘉禾握緊手裏的小糖人笑彎了眼,提起裙子小跑着跟上他。

沈雲亭走在前面,背影清隽挺拔,融了一層暖光,嘉禾的心裏癢酥酥的,臉頰泛起一圈紅,內心掙紮了幾番,伸出小指戳了戳他的手背。

見他沒有絲毫躲,嘉禾第一次大着膽子牽住他的手,緊緊的。

沈雲亭腳步一滞,一陣沉默,回頭看她,視線從她緋紅的臉慢慢移到她微微打顫的手上。

算了,她愛牽就牽吧。

比這更親密更過分的事,他們也不是沒做過。

嘉禾牽着沈雲亭的手,心砰砰的,臉上帶着得逞後的小得意,沒走幾步,還貪心地把牽手的動作改為更緊密的十指相扣。

沈雲亭就這麽由她扣着指尖,一言不發朝前走,各式奇巧花燈在他眼前略過,走着走着,身後的人忽然頓住不走了。

又怎麽了?

沈雲亭轉身看向嘉禾。

“那在猜燈謎。”嘉禾指了指不遠處人最多最熱鬧的地方,眼睛亮了亮。

“……”沈雲亭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了抽。

“小的時候,阿兄帶着我一起去猜燈謎,說要把整條街上最好看的那盞錦鯉花燈贏來送給我。可是他一連猜了五十三次,沒有一次猜中謎底。”嘉禾兩眼微微一彎,“後來你猜怎麽着?”

沈雲亭不假思索回道:“他強買強賣,威脅店主必須把花燈賣給他。”

嘉禾睜了睜圓眼:“你、你怎麽知道?”

他當然知道,她那位名滿京城的纨绔阿兄,從小跟着她爹在軍營裏混,打架唬人最一流,最寶貝的就是她這個妹妹。

還記得當年他剛跟她定完親,大晚上的,程景玄舉着把紅纓槍,兇神惡煞跑來找他,惡狠狠地威脅:“沈二,你将來若是敢對不起我阿妹,我錘爆你的狗頭。”

……

“那盞花燈是那年上元節最大的彩頭,是不賣的。阿兄強買了花燈,把買來的花燈送了我。”嘉禾回憶道,“後來這事被爹爹知道了,罰了我和阿兄十戒尺,把花燈還了回去。”

那時阿兄說,将來他一定會贏一盞比這更好看的花燈送給她。

嘉禾嘴角往下彎了彎,可是她沒有等到阿兄的花燈。七年前,阿兄帶兵去往西北剿匪,一大隊人馬走失在荒漠中,就再也沒回來。這麽多年過去,大概是兇多吉少了。

沈雲亭眼神沉凝在嘉禾身上,久久靜默。

上輩子她死後不久,程景玄的遺體被人在西北荒漠中找到,遺體找回來的時候,身上的骨頭沒幾塊好的,都是在生前斷的。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程嘉禾。”沈雲亭開口打斷嘉禾沉郁的情緒。

嘉禾回神擡頭看他。

沈雲亭臉色不佳,無奈地輕嘆一口氣,指了指挂在猜燈謎之處最花哨的那盞錦鯉花燈,問:“想要嗎?”

嘉禾呆了呆,笑了開來,緊了緊握着沈雲亭的手:“想。”

沈雲亭看着嘉禾臉上露出發自內心的笑,一時怔忪。這樣的笑,他太久太久沒見過了。

回過神來,他已經随她站在了猜燈謎的地方。

一條小巷子裏,擠滿了猜燈謎湊熱鬧的人。沈雲亭皺着眉,嫌棄地拍了拍剛被人不小心扯到的衣袖。

那盞錦鯉花燈是這次花燈會最大的彩頭,尚未放出燈謎。

嘉禾先看起了別的,正好眼前的蓮花燈上挂着一副燈謎,上面寫着——

從前落魄無人曉,三元及第天下知。殿前揚名谪仙人,三年窮鄉,一朝拜相,一子挽狂瀾,提筆安天下。

打一人物。

這個謎底嘉禾最清楚,正要說出口:“我知道,是……”

身後有人搶答:“謎底,沈思謙。”

思謙是沈雲亭的字。沈雲亭十七歲三元及第,之後在殿試中獨占鳌頭,被延慶帝欽點為新科榜首。

至此一試成名,天下人稱其才情世無其二,如谪仙下凡。

再之後他自請外放去偏僻邊關體察民情,三年苦熬,一朝回京逆風翻盤,沒過幾年官拜宰輔。

這便是三元及第天下知,殿前揚名谪仙人,三年窮鄉,一朝拜相的意思。

沈雲亭精通四藝,尤其擅長弈棋,早幾年東瀛使團造訪大邺,名為議和實則意圖挑起海戰。

派東瀛棋聖在大邺設下棋局,并放話:如若輸一子,東瀛願割讓一半海域,反之若大邺無人能勝,則請大邺割讓十城給東瀛。

此人有備而來,棋路詭谲,招招狠辣,大邺國手被打得措手不及。眼看泱泱大國就要顏面掃地,臨危之際,沈雲亭與其對弈了三局。

三局棋,前兩次都是平局,第三局沈雲亭正正好好贏了東瀛棋聖一子。說輸一子絕不讓你輸兩子,冷漠嚴謹到可怕。

這便是一子挽狂瀾的由來。

自沈雲亭拜相後,致力于安民心平內患,近來小有所成。故而稱其能提筆安天下。

嘉禾朝身後看去,最快猜中燈謎的是個書生打扮的人,他越過嘉禾提走了那盞蓮花燈:“小娘子,承讓了。”

嘉禾繼續看別的燈謎,另一盞蓮花燈上寫着——

聖子歸天,水禍人災,聖人問道,二子臨朝。

打一年份。

聖子應是指先太子李詢。傳聞先太子出生之時,天上乍現一片紅光,久旱之地忽逢甘露,乃聖賢降生之兆。

李詢溫謹恭順,胸懷若谷,文韬武略無一不精,自七歲起便被立為儲君。

先太子有聖賢之能,又是當今聖上的長子,故稱其為聖子。

聖子歸天,指的便是太子逝世。

太子逝世那一年,黃河水患連連,新修成的大壩決堤,死傷無數,疫病橫生,西北匪寇作亂,戰禍不斷,民不聊生。

延慶帝因太子之死大受刺/激,從此沉迷求仙問道,甚少過問朝政。

太子死後延慶帝并未再立儲君,二皇子和三皇子至此開始了長達七年的儲位之争。

嘉禾不會忘了這一年,就是從太子逝世這一年開始,大邺國運由盛轉衰,也是從這一年起,永寧侯府開始遭難。

這一年便是……

“延慶十三年。”

嘉禾剛張口要答,方才那個書生又先嘉禾一步答道。

那書生笑得一臉得意:“又承讓了,小娘子。”

嘉禾看見那書生手裏已經拿了好幾盞花燈,都是從別人那“搶”來的。

聽附近之人的議論,那書生姓王,頗有幾分才名,自恃甚高,是赴京趕考的今科舉子。來花燈會就是為了拿下今年花燈會的彩頭,傳聞拿下錦鯉花燈之人必能高中。

連着被人搶了兩盞蓮花燈,嘉禾癟了癟嘴有些洩氣,就在這時,錦鯉花燈的燈謎終于放了出來。

是一副對聯,上聯是:黑不是,白不是,紅黃更不是;和狐狼貓狗彷佛,既非家畜,又非野獸。

下聯為:詩也有,詞也有,論語上也有;對東西南北模糊,雖為短品,也是妙文。(注)

打兩個字。

那姓王的書生看着對聯,收起笑容,皺起了眉。這副對聯乃是當世大儒江太傅在二十年前的上元節留下的燈謎,至今無人猜出答案。

想不到作為彩頭的燈謎竟是這副對聯。

王書生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答案,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挽尊道:“看來今年這彩頭是誰也帶不走了。我自問論才學不輸沈思謙,這燈謎我猜不中,爾等凡夫俗子就更別說了。”

周遭有人附和。

“這燈謎也太難了。”

“也難怪二十年沒人能解出來。”

……

一片喧鬧聲中傳來一男子沉穩清冷的嗓音,那人道:“兩個字,上聯是‘猜’,下聯是‘謎’。”

衆人聞言,仔細一琢磨,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妙啊!

在五色之中黑、白、紅、黃都不是,便是青;狐狼貓狗這幾個字的相同之處便是犬字旁,犬字旁和青合起來便是個猜字;詩詞論語這四個字都有言字旁,對東西南北模糊是個迷路的迷字,言字旁加上迷字,合起來便是個謎字。(注)

燈謎一解,周遭之人再看王生的眼神就變了。

“連個‘凡夫俗子’也比不過。”

“就這還敢自比沈思謙?”

……

王生面上一熱,無地自容,待看到身後谪仙般清逸疏冷的男子随手就将彩頭抛給了剛剛被他連搶了兩盞蓮花燈的小娘子,面色發青灰溜溜地走了。

嘉禾捧起錦鯉花燈,抱在懷裏,眼眶水水的卻笑得比花還燦爛:“這是我收過最喜歡的禮物。”

沈雲亭眼神嘉禾臉上停留片刻,視線從她笑彎的圓眼慢慢滑到沾滿糖糊的唇瓣上,別過臉涼涼道:“嘴上,沾了東西。”

嘉禾紅着臉,輕輕舔了舔自己唇瓣上的糖漬,抿了抿唇:“吃掉了。”

沈雲亭回頭,看見還有好些糖漬留在她的唇上,花燈下照耀下小巧的唇瓣上一片晶瑩。他默不作聲地側過頭不去看她。

嘉禾自然而然地牽過他的手,眼睛閃着晶亮,指了指遠處人擠人的月老祠:“我們一起去求個姻緣簽,好不好?”

程嘉禾向來很會得寸進尺,縱容不得。

但這是債。

沈雲亭:“哦。”

月老祠前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嘉禾哼着小調扯着沈雲亭往前走。

沒走幾步,嘉禾腳步頓了下來,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前面不遠處站了個熟人。

銀朱緩緩朝他們走了過來,她直接沒給嘉禾半個眼神,直接繞過嘉禾,走到沈雲亭跟前。

她豔光照人的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淺笑:“我當是誰那麽厲害,解了我爹二十年前出的燈謎,原來是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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