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再憶
岑雪卉臨走前曾請托嘉禾勸勸沈雲亭原諒那個彌留之際的母親,嘉禾沒應。
事情沒有發生在自己頭上是不會曉得疼的,這世上沒有人有資格去勸另一個人原諒別人對他的傷害。
夜深了,嘉禾收起思緒,翻了個身滾進身旁之人的懷裏,伸手緊緊圈住了他。
沈雲亭裝模作樣推了推她,沒推開便由着她。
冬日天寒,嘉禾緊緊貼在沈雲亭身上汲取溫暖,蹭着柔軟的懷抱,很快睡了過去。
懷裏傳來熟悉的微鼾聲,沈雲亭微微低頭看了她一眼。兩輩子,這個固執的人一如既往地守在他身邊。
她抱得那麽緊。
沈雲亭朝嘉禾伸出手,想攬住什麽東西,手卻停在了半空中。忽從心底湧現一句質問——
你怎麽還敢?
還敢去染指她?
沈雲亭收回了手。
睡夢中的嘉禾不知他的糾結,無意識地在他懷裏蹭了兩下。
下一瞬沈雲亭将嘉禾整個人深深地摟進了懷裏,心頓時安穩了下來。
他貪心啊。
所以染指了一次又一次。
約是白日有些累着,這晚嘉禾睡得很沉,很快入了夢,這回她沒有再重複在丞相府書房的那段記憶,湧入腦海的是一段嶄新陌生的記憶。
冬意漸消,春色微露。
銀朱的詩社在東街開辦。聽聞是京城第一才女開辦的詩社,不少文人墨客慕名前來,詩社門前每日都熱鬧不已。
這詩社俨然成了京城喜好風雅的達官貴人品茶論詩、問經交友的好去處。
丞相府就在東街盡頭,嘉禾每回出門都免不了經過詩社。
每次經過詩社總能看見詩社門前那塊黑色匾額上顯眼的燙金題字。
她在沈雲亭身邊那麽多年,自然能認得出匾額上的題字是他寫的。
嘉禾坐在馬車上,凜冽寒風貫入車窗,她捂着胸口止不住咳了起來,上回的風寒拖着拖着便熬成了病根,一直反反複複,一吹風便會咳喘。
半芹坐在她身旁,看她咳得厲害,遞上水袋給她。
嘉禾喝了點水緩了緩,面色無波地問半芹:“大人今晚還回來嗎?”
半芹為難地搖搖頭,眼睛不敢朝她看:“怕是回來得會有些晚,夫人身子不适,還是管自個兒早些休息,莫要再熬夜等大人了。”
仿佛已經預料到了答案,嘉禾輕輕“嗯”了聲,便不再做聲。
馬車駛在東街,經過銀朱的詩社,對詩歡談的聲音從詩社傳出,傳入馬車內。嘉禾垂着眸神色淡淡。
歡談聲中,不知是誰高聲提到了沈雲亭的名字。嘉禾怔了怔,不知怎地莫名有些心慌。
“停車。”嘉禾叫停了馬車。
她從馬車上下來,緩步走到詩社門前,匾額上的燙金題字紮得人眼疼。
嘉禾深吸一口氣,不去看它。
詩社中人一人拿着一紙朱紅小箋。
京城工坊所賣的紙張偏大,不便用以提詩寄信,銀朱便讓造紙工匠将紙張裁剪成小箋。又因着她喜歡豔麗的朱色,于是便創了這朱紅小箋。
朱紅小箋小巧輕便,又受了銀朱才名影響,頗受京中文人墨客的喜愛,一下便時興了起來。
時下之人,都以在朱紅小箋上寫詩傳情為樂趣。
嘉禾站在詩社門口,聽見裏頭人正談論着前些日子銀朱寫在朱紅小箋上的詩。
她隐約聽見那些人口中傳來沈雲亭和她的名字。
“這程嘉禾還真能忍,都這樣了還不和離。”
“親爹獲罪,侯府都倒了,她能不扒着沈相嗎?”
“你說這同在東街,日日看着自己夫君給舊情人題字的匾額是個什麽滋味。”
“這也就算了,如今還……”
一陣風起,嘉禾腳邊吹來一張小箋,和方才那些人手中拿着的是一樣的。
上頭寫着一首長詩。
嘉禾努力想看清小箋上的字,可視線忽然變得模糊,她什麽也沒看清,只感到心口酸澀悶脹,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小箋上……
一陣天旋地轉,嘉禾腳步虛浮,難以呼吸,驀地眼前一黑。
嘉禾從睡夢中醒了過來,身上出了一層虛汗,大口大口地呼氣纾解心中郁悶。
“怎麽了?”沈雲亭感覺到懷裏之人的動靜,問道,“做噩夢?”
嘉禾抿着唇沒答話,從沈雲亭懷裏掙脫開來,側過身背對着他。
沈雲亭低頭盯着忽然空了的手心出神。
嘉禾心中悶悶,雖覺夢中記憶太過荒謬,可還是忍不住說了句:“我不是離不了你的。”
沈雲亭神色一滞,朝她看去,看了很久,雙手握成了拳,臉上未顯半點情緒,低聲應了句:“哦。”
嘉禾慢慢從夢中的情緒緩過勁來。
好一會兒,她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猛地轉身,呆呆地看向沈雲亭:“你、你方才是不是主動抱着我睡了?”
“……”沈雲亭側過身不說話。
嘉禾揪了揪他的寝衣衣領,又問了一遍:“是不是嘛?”
沈雲亭掰開她的手,冷着聲道:“睡覺。”
嘉禾閉上眼睛癟了癟嘴,卻聽身旁那人別扭地回了句:“那又怎樣?”
意思是他就是抱了又能怎樣?
的确不能怎樣,更親密更過分的事他們也不是沒做過。
可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抱着她睡。
更深露重,嘉禾重新在他懷裏閉上了眼。
沈雲亭一整夜未眠,睜着眼盯着懷裏的嘉禾,眸色晦暗,耳畔不停萦繞着方才嘉禾說的那句話——
“我不是離不了你的。”
日出太陽升起,沈雲亭嘆了口氣,伸手捋了捋嘉禾額前碎發。
一場新生,過去的事不會重演,一切都來得及。
嘉禾再次醒來之時,已是日上三竿。奇怪今日半芹怎麽不來喚她早起。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瞥見沈雲亭坐在窗前羅漢榻上,一身素淨的繡銀邊白袍,清逸淡漠。
他手執棋子一個人對弈,修長指尖撚起一枚白子将其落于棋盤中央,餘光掃過嘉禾臉上被發絲壓出的紅印:“醒了?”
嘉禾抱着被子點點頭,眨了眨朦胧的圓眼看向他:“你怎麽在這?今日不用上朝嗎?”
沈雲亭:“告假。”
說完,他起身朝她走來。
他的身量本就比她高出許多,走到她身前,整個人影罩住了她,他自上而下俯視着她:“換上衣服,跟我去個地方。”
嘉禾問他:“什麽地方?”
沈雲亭眼神沉了沉,眸光轉向窗前棋盤之上,新下的白子,啓唇答道:“沈府。”
……
嘉禾換上一身茶白繡荷長裙,随沈雲亭一同坐着馬車去了沈府。
站在沈府大門口,看着頭頂上寫着“沈府”兩個字的鑲金匾額,嘉禾還沒緩過神來,怎麽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和沈雲亭一同回到沈府。
那個八年多前她與他重逢的地方。
門房崔叔聽見動靜,出來一看,先是一怔而後臉上立刻露出驚喜之色,朝裏頭人喊:“快、快去告訴公主,二、二公子回來了!”
聞聲,長公主身前的近身侍婢巧娘匆匆趕了過來,見果真是沈雲亭來了,眼眶一下就紅了,忙道:“門口風大,二公子快随我進來。”
沈雲亭低頭睨了呆站在身旁的嘉禾一眼:“傻站着做什麽?”
嘉禾回神,跟着沈雲亭進了府。
沈府裏一切如舊,前院擺放的金彈子盆景還同八年前一模一樣。據說這盆金彈子是從前沈翺送給妻子李蕙的。
寓意深厚而濃烈的相思。
沈翺死後,長公主沒搬回公主府,一直留在沈府。
沿着曲折幽長的回廊進入後花園,入目是一座用梅花紋木欄圍起來的小亭。
看見這座熟悉的小亭,嘉禾微微恍神。
八年前,她就是在那座小亭,重新找到了他。
沈翺和長公主素來對沈元衡極盡寵愛,七年前沈元衡生辰,兩人為他們的“獨子”辦了場盛大的生辰宴。
就是在這場熱鬧生日宴上,嘉禾找到了拿着卷書冊孤獨地坐在小亭的沈雲亭。沒有人記得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他穿着件洗舊了的素色長衫,烏長的發用白色帶子半束着,氣質清冽,長眉俊眼,薄唇挺鼻,好看得不得了。
跟幾年前比他變了很多,臉頰瘦多了,個子也長了不少,眉眼也長開了更精致了,可嘉禾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記在心裏頭的人,是怎麽也忘不掉的。
“看什麽呢?”見嘉禾出神,沈雲亭問道。
嘉禾回過頭笑了笑:“在看那個小亭呢,我便是在那找到的你。”
“記得。”沈雲亭斂眸,淡淡回了句。
大約想忘也忘不了。與她初遇的那段記憶,在上輩子她死後的二十年裏,不斷在夢裏重複。
以至于過了那麽多年,連那天她身上挂的玉墜是什麽顏色都一清二楚。
大約也沒有哪家閨秀會同她這般,對着一個陌生男子如此自來熟,一上來就報自己的名諱:“我……我是嘉禾。”
才報完名諱就開始圍着他打轉,堆着笑臉湊上來:“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
“是在看棋譜嗎?”
“你喜歡下棋?”
“我也挺喜歡,就是下得不太好,嘿嘿。”
“回頭我多學學,再同你下,成嗎?”
“你怎麽一直不擡頭呀?”
“你看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