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孩子

自那以後,她就一直想方設法往他身邊湊,沒有人同她這般執着難纏。府裏的一草一木皆有她年少時的影子。

巧娘引着嘉禾與沈雲亭去了李蕙在府中的居所。還未走近便聞到一股湯藥的苦味。

李蕙這病是從胎裏帶來的,因着這病延慶帝對這個胞妹從小十分疼惜溺愛,愛護有加,連皇後見到李蕙都不敢托大。

近些年李蕙的身子愈發不好了,需長期靜養,一直是岑雪卉親自在照料她的病。

得知沈雲亭來了沈府的消息,李蕙強撐着病重的身子出來迎人。

她枯瘦的身子靠在門欄上,遠遠看見嘉禾與沈雲亭走近,蒼白的臉上浮出笑意,紅腫的眼睛直直盯着沈雲亭,聲音又啞又顫道了聲:“來了啊。”

歲月不敗美人,即使上了歲數又在病中,依舊能清晰辨出當年她的驚豔之美。尤其是那雙眼睛,狹長精致,清澈而不失英氣,美得不可方物。

沈雲亭的眼睛便是随了她。

嘉禾擡頭向沈雲亭看去,他面上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一絲情緒起伏,微微朝李蕙禮節性地颔了颔首,并無多話。

太多年沒見了,這一面李蕙盼了太多年,情緒上湧喉嚨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沈雲亭也不說話。

氣氛冷凝又尴尬,寒風一吹,嘉禾身體縮一縮。

沈雲亭瞥了她一眼,視線緩緩朝向李蕙:“能先進去嗎?”

“能、能。”李蕙忙應道,又喚巧娘拿來了毛絨軟墊和暖手爐。

屋內紅羅炭燃得噼啪作響,嘉禾坐在軟墊上,手上捧着暖手爐,身上披着沈雲亭的大氅,整個人暖融融的。

進了屋之後又恢複了方才在門外時的冷凝。

圍坐在梨花木圓桌前,李蕙和沈雲亭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屋裏安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能聽清。

李蕙淚眼汪汪地看了沈雲亭好半天,終于忍不住先開了口:“思謙,你……你過得好嗎?”

這一聲問下去,無人回應,氣氛又多了幾分尴尬。

往日高傲的長公主此刻卻低垂着頭。李蕙也覺得自己着實多此一問,她兒子如今位極人臣,又成了家,娶了從前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小姑娘,兩人看上去頗恩愛,哪會不好。

嘉禾擡頭看了看沈雲亭的冷臉,又看了看李蕙。她不知沈雲亭為什麽會忽然回沈府,但他既然回來了,代表着他心裏願意見李蕙了,只是此刻心裏還比較別扭不喜歡開口說話。

“挺、挺好的。”嘉禾小聲替沈雲亭回了句。

沈雲亭涼飕飕瞥了她一眼倒也沒說什麽。

李蕙緊揪着的心松了下來,朝着嘉禾笑了笑。她的笑很美,其實他們母子的神态是極相似的。

嘉禾忽想若是沈雲亭也能像這般笑出來,一定也是極好看的。

氣氛比方才緩和了許多。

李蕙朝巧娘遞過去一個眼神,巧娘會意從李蕙床前櫃子裏取出一只金絲楠木盒。

“你們成了親,我也沒什麽好送的,這點薄禮當是一點心意。”李蕙說着将金絲楠木盒遞給嘉禾。

嘉禾頓了頓,看向沈雲亭。

沈雲亭回看了她一眼,對她輕聲道了句:“收下。”

嘉禾小心地從李蕙手中接過新婚禮。

李蕙臉龐挂着和煦的笑容,對嘉禾道:“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嘉禾依言打開挂在金絲楠木盒上的鎖,掀開盒子,裏頭躺着一對翡翠龍鳳镯,剔透瑩潤,一看便知是有價無市的好玉。

傳聞延慶帝登基時偶得一塊寶玉,欽天監稱此玉乃是難得的福玉。胞妹大婚時,延慶帝将此玉雕成龍鳳镯贈給了胞妹,唯願胞妹得此福玉後能一生順遂、百病漸消。

如今李蕙卻将這副意義非凡的镯子給了她。

“不光是這副镯子,底下還有。”李蕙告訴嘉禾。

嘉禾取出龍鳳镯,朝盒子底下探去,盒子底下還躺着一把小巧精致的平安鎖。

“這是給你們将來孩子的。”李蕙先是一笑而後神色黯然下來,“我怕是等不到見他的那一天了,索性提前給了。”

嘉禾心裏忽有些悶悶的,她想起岑雪卉說過,長公主的身體怕是撐不到今年初夏了。

“聽雪卉說,思謙打算三個月後和你補辦喜宴。我……我能不能也去?”李蕙雖是問的嘉禾,眼睛卻盯着沈雲亭。

一室沉寂,好半晌沈雲亭回了句:“能。”

這是他今日說出口的第一個字。

光這個字便讓李蕙笑着濕了眼,仿佛如此一來便遺願得了。

嘉禾側過頭看沈雲亭,卻看到他臉上同剛進屋裏時一樣,沒有半點情緒起伏。

李蕙望着沈雲亭,試探着問道:“你們難得來一趟,不如就在府裏用午膳吧。”

沈雲亭出乎意料地應下了,甚至還回了李蕙一句:“往後還會再來。”

此言一出,只把李蕙高興得落淚。

嘉禾總覺得沈雲亭有些反常,也許是覺着別扭,他回李蕙話的時候一直是一副面無表情的冷淡樣子。

過了沒多久,岑雪卉領着她和沈元衡生的一雙兒女過來。

湊在岑雪卉腳邊的兩個小家夥,一個三歲半,一個兩歲,男孩稍微大一些。

哥哥牽着妹妹,妹妹手裏拿着小撥浪鼓,兩人正好奇地睜着大眼睛朝嘉禾與沈雲亭看。

岑雪卉指着嘉禾對兩個小家夥道:“這是嬸嬸。”

兄妹倆奶聲奶氣聽話地跟着朝嘉禾喚了聲:“嬸嬸。”

小奶音異常可愛,嘉禾朝兄妹倆柔柔一笑。

妹妹眨着大眼睛朝嘉禾走來,似乎很喜歡她,一點也不怕生,稚嫩的小手圈住她的手臂。

岑雪卉又指着沈雲亭對兩個小家夥道:“叫叔叔。”

兄妹倆又齊齊朝沈雲亭喊:“叔叔。”

沈雲亭冷冷地朝兄妹倆看了眼,那眼神落在兩三歲大的孩子眼裏多少有些兇巴巴的。

妹妹害怕地躲在嘉禾身後。

嘉禾把妹妹抱進懷裏邊拍背邊哄。

沈雲亭瞥了妹妹一眼,略有些嫌棄,移開視線。他一向覺得孩童是世上最讓人厭煩的存在,可是程嘉禾偏偏就極喜歡。

妹妹很快便哄好了,趴在嘉禾懷裏露出剛長好的小牙咯咯笑,手裏的小撥浪鼓搖得咚咚響。

撥浪鼓搖晃之聲傳來,沈雲亭一怔,呼吸頓了頓。

閉上眼遙遠的記憶在眼前重現。

嘉禾下葬前一天,他在她枕邊找到了一只小撥浪鼓和一雙虎頭小鞋。

虎頭小鞋底下還寫了好幾個土裏土氣的名字——

月月、小山、苗苗……

其實他心裏猜到為什麽她會在枕邊放這些東西,可還是忍不住想确認。

“問你一件事。”沈雲亭盯着妹妹手中的小撥浪鼓,眼睫不停顫着,“一個婦人為什麽要在自己枕邊藏撥浪鼓和嬰孩穿的虎頭鞋?”

嘉禾眨着圓眼莫名其妙:“你問這些做什麽?”

沈雲亭是只道:“偶然聽同僚提起,便随口問問。”

嘉禾仔細想了想反問他:“那婦人有孩子嗎?”

沈雲亭:“沒有。”

嘉禾了然道:“那大約是打算送給親眷或是朋友的孩子的。”

“若是……”沈雲亭側過頭不去看她,“若是她沒有親眷和朋友,且那虎頭小鞋底下壓着張紙,紙上寫着幾個人名呢?”

嘉禾一怔:“那婦人是誰?”

沈雲亭答不出來。

嘉禾笑了開來:“要跟她先道聲恭喜。”

沈雲亭背對着嘉禾輕聲應了句:“嗯。”

“她多半是有喜了。”嘉禾小聲湊近沈雲亭耳邊回道,“過些時候便要當娘了。”

“撥浪鼓約是逗孩子的,虎頭小鞋是專門縫給孩子的,那些人名是取着給孩子備用的。”

嘉禾笑問:“你的同僚還不知道自己要做人爹爹了嗎?”

沈雲亭望向窗外飄雪,視線混沌模糊,默了片刻,答:“也許剛知道。”

……

因着外頭這場雪下得頗大,午膳便不去前廳用了,李蕙命廚房将準備好的膳食送到了她居所。

嘉禾與沈雲亭還有岑雪卉和她的一雙兒女圍着李蕙坐成一圈。

不大的圓桌上堆滿了精致的菜肴,翅魚羹、芙蓉鮮蝦餃、蟹肉雞茸、雲腿上湯、蔥燴羊肝、什錦黃花魚、奶鴨焖筍……

岑雪卉笑道:“這些菜全是母親聽聞思謙愛吃,特意命人準備的。”

李蕙抿唇笑笑,看向沈雲亭的眼裏帶着被認可的渴望。

沈雲亭神色淡淡看不出任何反應。

嘉禾望着這些菜肴,不由皺起了眉。這些食材的确都是沈雲亭平日愛吃的,長公主還特意請大廚仔細料理了一番,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只不過翅魚羹、雲腿上湯和奶鴨焖筍為了增味加了香菜,芙蓉鮮蝦餃裏裹了碎蔥去腥,蟹肉雞茸淋了姜醋,什錦黃花魚裏摻了些添香的蒜頭。

沈雲亭從來不沾香菜、蔥、姜、蒜這些味重的東西。

李蕙不知道,也沒問他有什麽忌口。

嘉禾默不作聲吃掉了幾盤湯品上滿層的香菜,為沈雲亭舀了碗沒有香菜的翅魚羹,對他道:“吃這個。”

沈雲亭默不作聲看了一眼嘉禾,斂眸低頭望着跟前沒有香菜的魚羹,眼睫微顫。

岑雪卉見嘉禾一口氣吃了許多香菜問:“弟妹是喜食香菜?”

“啊?”嘉禾吃多了香菜胃裏發齁,淺淺打了個伴着香菜味的小嗝,低下頭“嗯”了聲。

岑雪卉笑道:“那跟元衡一樣,他也極愛食香菜,恨不能每道湯裏都加上。”

嘉禾一怔,悄悄看向沈雲亭,見他面色如常神色無異,心裏沒來由的起了一絲酸楚。

原是因為沈元衡喜歡,所以這的每道湯裏都添了香菜。

沈元衡從小受盡寵愛。

李蕙對沈翺死心後,将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了他身上。沈翺又因為愧對李蕙,彌補在了他的身上。

即使在得知沈元衡是憐娘生的孩子之後,李蕙依舊對他關愛有加。

嘉禾想,若是當初沒有那場換偷換孩子的陰謀,沈雲亭會是個受盡父母疼愛的孩子。

他不必活得那樣辛苦,豁出命去拼才爬到如今這高位。

屋裏氣氛格外沉悶,嘉禾本以為會在沉默中結束這頓午膳。

誰知這時,沈元衡從外邊回來了。

他一手提着鳥籠,一手捏着把折骨玉扇,姿态閑雅地走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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