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萬惡谷

萬惡谷,指的不是谷裏住着上萬個惡人,是指這裏地勢險惡,遍體劇毒的蛇蠍蟲蟻草木多得數不清,人若不慎走入谷中,就不要指望能活着出來,進去一個是一個,進去兩個死一雙,真正是有去無回。

但這世人談之色變的深谷裏,卻有人居住,這個人就是鬼婆婆。鬼婆婆當然不是鬼,她是個人,活生生的人,而且還是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人物。鬼婆婆之所以被稱之為鬼,一是因為她的臉,被火燒得扭曲斑駁更甚于鬼,任是膽大如牛的人,頭一回見到鬼婆婆,也會吓得雙腿直哆嗦;二則是鬼婆婆的行事作風,鬼婆婆嗜毒擅毒,萬惡谷便是她的傑作,裏面的所有毒物都如她指掌一般聽令行事,除此之外,鬼婆婆的醫術當今世間無人堪與之匹敵,不論是什麽魔症病痛,鬼婆婆都有辦法醫治,但是鬼婆婆只有心情好才會救人,而且只救女人。

即使你名震天下,即使你是世間公認的好人,甚至是一國之君、武林盟主,即使在她心情好得放聲歌唱的時候,只要你不是女人,她照樣視而不見。

任鵬飛站在山腳下,望着山谷深處,禁不住嘆了一口氣。

會出現在這個世人皆恨不能退避三舍的地方,自然是被逼無奈,他是來找鬼婆婆救命的,要救的對象是他的弟弟,任程飛——一個不折不扣的男人。

若不是別無他法,任鵬飛不會出現在這,此時此刻,鬼婆婆是他們的一線生機。

任程飛中了奇怪的蠱,這是弟弟突然昏迷臉色灰暗一直不醒,遍尋世間名醫後,才得出的結論。知道是中了蠱,任鵬飛馬上調人去查,結果查出一個讓人心如死灰的結果,下蠱的人已死,中蠱之人不日也将随之陪葬。

很歹毒的做法,任鵬飛恨不得抽死自己,他只有這麽一個弟弟,當初要不是送他到西南蠻夷之地去避禍,怎麽會被人下蠱?

任鵬飛子承父業,是一城之主,年輕有為意氣風發劍眉星目偉岸英俊,練得爐火純青的任家獨門武功讓武林中人側目敬仰,談笑風生氣質卓越,讓多少閨中少女江湖巾帼芳心暗許眼波投遞。

然而,在任鵬飛心底,最珍視的除了父親留下的渡厄城,就是這個比他小十三歲的弟弟。

他的母親拼死生下來的孩子,不僅父親視若珍寶,連他這個當哥哥的也愛之如命,打小這兩個大男人就把這小鬼寵得無法無天,淘氣搗蛋,偏生這個小頑皮粉雕玉琢般可愛,爹爹和哥哥寵着沒舍得罰,其他人再氣,被他撲閃撲閃的雙眼一瞅瞅,心腸頓時軟糯如綿,任這小頑皮揉搓了。

好在家裏風氣向來剛正,小頑皮終究沒變成大頑皮,只是那淘氣的性子怎麽也改不過來,終于有次在城中闖了場大禍,把一個打罵乞丐的小姐剃光了頭吊在茶樓上任人觀瞻,好家夥,結果小姐的家族是連任大城主都不得不禮讓三分的世家。城主怎麽道歉賠禮人家都不肯退讓,硬要任程飛這小子同樣剃光頭,從城門跪到城尾,同時要說對不起。

任鵬飛怎麽舍得!曾經再如何生這小頑皮的氣,頂多也是裝模作樣瞪一兩眼了事,現在爹病去了,死前還要再三囑咐照顧好這個淘氣弟弟,別說是爹的吩咐,這個愛弟如命的任鵬飛自然不肯讓他受半點委屈。

正好當時任家在西南之地的生意出了些問題要派人去處理,任鵬飛斟酌良久,便讓弟弟一道同行,算是去避禍。弟弟不在,對方也不能硬來,趁這個時候他再努力一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從小被家人保護過度,離城外遠些都需要再三叮囑派人保護,任程飛心有不願,但知道是家人的疼愛也沒多少怨言,如今能夠外出遠行,自然點頭如搗蒜,還沒聽完哥哥的叮咛,心就已經飛出九天之外野去了。

Advertisement

結果這一去,就出了大事。沒過一個月,帶弟弟去西南的人快馬加鞭急沖沖送已經不省人事的任程飛回來,說他某日外出,回來後說身體不适,叫大夫來看也查不出什麽,結果一日比一日虛弱,他看着不妙,趕緊把任家的寶貝小少爺送回城裏。

任鵬飛立即請來名醫為弟弟診治,結果請了不下二十位,才終于診斷出,是中了蠱。

又趕緊叫人去西南調查,中的是什麽蠱,為什麽會中蠱。結果查出,是弟弟淘氣惹的禍,不知當地民俗,沖撞了人家絕對不允許亵渎的神明,被下了死蠱。這種蠱是以下蠱之人性命為引,只要下蠱之人一死,這蠱連當地人聽了都搖頭說回天乏術。

弟弟臉色越來越暗,氣息越來越弱,能找的人都找了,能求的藥也求了,半點用都沒有,難道就眼睜睜看着唯一的弟弟死去?

任鵬飛咬一咬牙,親自把弟弟虛弱的身體包裹好,一路不停奔波,趕到了萬惡谷。

任鵬飛在山下已經決定好,只要弟弟還有救,不管鬼婆婆開出什麽條件,他都答應,即使一命換一命,他也絕不會猶豫。

不過,萬惡谷裏到處毒物,接下來該如何進去?

任鵬飛心急如焚地在原地打轉,派出去查找進谷方法的人還沒回來,弟弟性命危在旦夕,多浪費一刻死亡的腳步就越近。

腳下都快踏出一個坑的時候,任鵬飛的屬下回來了,明白主子此刻的心情,趕緊湊上來直接說道:「城主,查到了,要到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裏找一個叫啞姑的婦人,只要想找鬼婆婆看病,就去找她,她會帶人進去。」

「那還等什麽,趕緊去找人!」

這名屬下卻露出一絲猶豫,緊接着又道:「屬下還打聽到,啞姑其實是鬼婆婆的弟子,她只會帶女人進入谷中,其他人等一律不理,若是有人硬逼她帶進去,她就會故意帶錯路,讓人進得去出不得……」

任鵬飛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那該怎麽辦?」

「城主……」屬下一臉難色,吞吞吐吐。

「有什麽話,快說!」

這名屬下只得說道:「我們可不可以男扮女裝,先騙過啞姑帶我們進谷?」

任鵬飛星目直掃向來跟随在身邊忠心不二的屬下,幾乎是同時,手沉重地在他肩上輕拍幾下,低聲吩咐道:「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準備!」

為了弟弟,連命都可以不要,男扮女裝算得了什麽!

畢竟也是在江湖上混的,除了幾個面目實在陽剛得過分的屬下,一行人經過精心裝扮後,竟以假亂真,一群莺莺燕燕新鮮出爐,若是走在大街上,不說萬人空巷,起碼也能引人駐足觀望。

不過一群人中,比女人還像女人的,只有被任鵬飛抱在懷裏,已經是半生半死虛弱不堪的任程飛了,本來就神似母親,經過打扮後,什麽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全給比了下去,若是清醒着嫣然一笑,傾國傾城不過如此了吧。

也許是任程飛的原因,也許是他們的打扮以假亂真,竟真騙過了啞姑,不過,她只肯帶兩個人進谷。

任鵬飛沒有遲疑,他帶上弟弟進去,其他人在外面守候,見機行事,但絕不能貿然行動。

兩個藥囊分別塞進任程飛和任鵬飛懷裏,一根草繩,中間挂兩個小鈴铛,各自系在啞姑和任鵬飛的手腕上,任鵬飛背起不省人事的任程飛,為防萬一,還用帶子把彼此綁了個結實。臨行前,啞姑比手畫腳表達一個意思:記住,若我不把繩子解開,你絕對不能張開眼睛,否則,後果自負。

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規矩,去別人的地盤就需要遵守別人的習慣,這是對他人的尊重,也不會導致自己處于一個尴尬甚至是不受歡迎的境地,這便是入鄉随俗。這個道理,十歲起就跟随父親在江湖上歷練的任鵬飛比誰都懂,并且在這種有求于人的前提下,自是對啞姑提出的條件一一應允。

對于此去萬惡谷,說不上是什麽的心情,可在啞姑的示意下,背好虛弱的任程飛,任鵬飛仍老老實實閉上雙眼。

啞姑在前方帶路,一根草繩維系任鵬飛的行動,逐漸深入山谷,首先是氣味變得不同,原先清新的空氣慢慢變得腥臭,其次是周遭的感覺,陰冷空闊,尤其是全然閉上雙眼時,感覺分外靈敏,四處仿佛有無數雙充滿惡意的眼睛冰冷地盯視他們。

這種感覺很不好,任鵬飛有股想立刻睜開眼睛一探虛實的沖動,然,每一次都在鈴铛聲清脆響起時,奇異地平靜下來。

背上任程飛的呼吸越發微弱,任鵬飛索性埋頭不管不顧繼續朝前走,此刻,谷中住着的那個人,是任程飛最後的希望,任鵬飛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她。否則,他無顏以對九泉之下的爹娘,萬死難辭其咎。

不知道前行了多長時間,迎面的一股清風頓時吹散本來萦繞不散的腥臭,任鵬飛頓覺精神煥發,這時,啞姑走過來解開系在他手腕上的繩索,任鵬飛終于得以睜開久合的雙眼。

起先是一愣,随後不禁感嘆,人間仙境桃花源地也不過如此了罷!

春光明媚、小河潺潺、彩蝶翩翩、花香四溢,視線流轉每一處,都合适得仿若鬼斧神工,十九歲便已經踏遍世間山河的任鵬飛差一些就被此等美景迷去心魂。

啞姑似是對他的愣怔見怪不怪,面無表情地掃過一眼,也不提醒一下,擡腳便走,好在任鵬飛沒忘此行之意,斂回心神,背好弟弟亦步亦趨跟上。

踏過花香小徑一路前進,約有半炷香時間,繞過一道山溝,不遠處幾間屋舍于山林間時隐時現。

終于走到小屋前,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蹲下在屋前藥圃間忙碌,任鵬飛還未來得及松一口氣,這黑色的身影驀地站起,頭也不回,發出尖利如刀鋒磨石的聲音冷冷道:「啞姑,你怎地把兩個臭男人帶進谷裏來了!」

啞姑臉色大變,退後幾步,驚慌地上下打量身邊的兩個女裝男人。

任鵬飛心神一凜,快走幾步,抱拳以禮恭聲道:「這位想必是萬惡谷主人了,在下是任鵬飛,乃渡厄城現任城主——」

任鵬飛還未近院門,眼前叮一聲,松土小鏟深深插入他面前的泥土之中,只餘木制握柄在外。只差一寸,這把小鏟就能把任鵬飛的腳趾鏟下,動手的人沒留情,之所以會差一寸,是武功高強的任鵬飛電光石火間險險避過。

「我管你是天皇老子還是地府閻羅,敢出現在這裏的男人,不是成了花肥就是藥人,今天我心情好,讓你選一個!」

任鵬飛擡頭,任是早有準備,還是被驚得倒抽一口冷氣,萬惡谷主人被稱之為鬼婆婆,并不是空穴來風。斑白的發下,一張根本不似凡人的臉,火燒過般黑抹抹一片,皮膚全然不見,只見一顆顆肉瘤,幾個或十幾個堆積,整張臉因這些大小不一的肉瘤大了不僅僅一圈,也把眼睛鼻子嘴巴擠得根本找不見,比故事中形容的惡鬼還驚悚,可怕至極。

咭咭咭——

耳邊才傳來尖銳的冷笑聲,下一秒這張能致人每晚作噩夢的臉驀然在眼前放大,任鵬飛驚得忍不住連連後退,而這張臉同樣步步緊逼,尖銳得刺耳的聲音一直在耳邊重複。

「男人,告訴我,我美嗎?我美嗎?我美嗎?哈哈哈!哈哈哈!」

任鵬飛被逼得只能用力合上雙眼,一顆冷汗順額滑下。

「你怎麽不看了,怎麽閉上眼睛了,啊,啊!」尖銳的聲音抖然變得憤怒不已,甚至,還能聽見其中極度憤恨的磨牙聲,「這就是男人,男人!惡心的男人!既然進來了,就別想活着出去,找死找死找死!」

殺意瞬間迸發,任鵬飛再顧不上其他,驀地睜開眼睛,撲通跪在地上。

「婆婆,鵬飛求婆婆救弟弟程飛一命,若婆婆能出手相救,鵬飛願赴湯蹈火,就算婆婆想要鵬飛一命相抵,鵬飛也絕無怨言!」

鬼婆婆仿若聽到了最可笑的笑話,突地放聲大笑:「你們進來了,命就是我的了,我還要你的命做啥,再說,我也根本不希罕你們這些臭男人做任何事情!」

「婆婆——」

任鵬飛擡頭想再勸說,卻發覺腦袋發暈,頓覺不妙,正欲起身,結果一動,身子反而像抽光骨頭一般癱軟在地上。

「萬惡谷裏到處是毒物,就算你進得來,我也能讓你再出不去!我要讓你們這些臭男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中毒之後盡管腦袋渾沌不辨東西,但自鬼婆婆身上傳來的殺意,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卻是再尖銳不過,任鵬飛知曉,鬼婆婆句句是真,外頭關于鬼婆婆對男人的痛恨與殘忍也多數是真。

世間萬物,有因才有果。

身為渡厄城城主,任鵬飛直隸屬下過百,掌管中原生意,睿智卓見,不是鄉野匹夫,更不逞無謀之勇。這次前來萬惡谷早已預料到兇多吉少,為了以防萬一,自然是有備而來,但這個「備」在任鵬飛看來卻是個險棋,尤其是對性情不定的鬼婆婆而言,本想試着用條件,試着懇求,結果鬼婆婆絲毫不理會,甚至還令他與任程飛陷入一個非常危險的處境之中。

背上忽然一輕,弟弟任程飛被鬼婆婆一腳踢飛,透過模糊的視線看弟弟虛弱的身子在地上倒滾,任鵬飛的心被什麽狠狠地一遍遍抓撓,所有的掙紮與努力,皆化為無能為力的顫抖。

「嘁,這小的活不長了,留着也沒用,啞姑,直接搬出去剁碎了埋進土裏做花肥,這大的嘛,長得倒挺健壯,老身正好缺一個藥人試藥,試完藥再挖出他的心挖出他的腦子,做一個由蠱控制行動,不怕痛也不怕死的屍人,哈哈哈!」

比死還要可怕的莫過于此了吧,連見慣血腥場面的任鵬飛都不禁背脊發寒。

眼見任程飛要被帶他們進來的啞姑拖走,任鵬飛艱難地把重如千斤的手伸進懷裏,似要掏出什麽,眼尖的鬼婆婆用一根長約半寸的大釘子穿透他的手骨釘在地面上,任鵬飛頓時痛得面白如紙,豆大的汗挂滿額頭,一個東西随之咕咚咕咚從任鵬飛懷裏滾落。

根本不是什麽暗器,鬼婆婆定睛一看,怔住,清風吹來,卻吹不走空氣中彌漫的詭異的谧靜凝重。

靜靜躺在地上的,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且再破舊不過的撥浪鼓,鼓面上用青顏料寫下的「青青」二字,在歲月的洗刷下,已經褪了不少光華,卻遮掩不住當初寫下這兩個字的人是如何的期待與用心,是如何的甜蜜與憧憬……

一只蒼老的手顫抖地撿起這個小鼓,翻過另一面,咕咚一響,赫然印入眼簾的,是「安康」二字。

青青,安康。

鬼婆婆的目光再次落在任鵬飛身上,這次,不再只有冰冷刺骨的殺意與讓人頭皮發麻的恨意,是一種難以言表的深沉,還有忽略不去的連呼吸都不由凝滞的壓抑,這并不是什麽好的感覺,任鵬飛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在不安地怦怦亂跳。

——這就是他的「有備而來」。

傾渡厄城之力查找一個人的過往易如反掌,盡管鬼婆婆的曾經已經随歲月流逝逐漸淡去,但總還留下蛛絲馬跡,所以任鵬飛最終還是知道了造成鬼婆婆如此憎恨男人的因。

人們總說,找到症結才會有辦法解開所有,可是死結又如何解?任鵬飛來之前就不止一次無奈嘆息,但弟弟的情況容不得再拖,所以任鵬飛左思右想之後,揣上屬下找到的撥浪鼓來到了萬惡谷。

往事并不全是無奈悲傷的,但人們卻總是更清楚的記得不快樂的事情。任鵬飛知道這個小鼓只會給鬼婆婆帶來不好的回憶,所以他不到迫不得已實在不想去用——誰知道鬼婆婆見了這個東西,會不會因為憶起往事而更想痛下殺手呢?

現在,鬼婆婆見到這面小鼓後,事态的發展看起來不容樂觀……

任鵬飛緊張地忍不住屏住呼吸。

鬼婆婆的手拂了一下,任鵬飛只覺得身子突然輕松許多,喉嚨不再緊得難受,手也能擡起來了,當然,能動的只有左手,因為右手還被牢牢釘在地上。

鬼婆婆輕輕地撥弄着手中的小鼓,咚咚咚地響,她啞着聲問:「這東西,你從哪弄來的?」

任鵬飛一能動,立刻用目光去尋找弟弟的身影,發現他已經不見,頓時着急萬分,可一對上鬼婆婆伫立的瘦小幹枯的身影,他還是強忍住心中的擔憂,小心謹慎地答:「在下來之前,曾打聽過婆婆的事情,然後無意中尋得這面鼓,也沒多想,便帶來了。」

婆婆冷笑:「還真是用心良苦啊!」

任鵬飛忍痛爬起跪在鬼婆婆腳下,誠懇地道:「婆婆,在下弟弟的性命當今世間只有您能救,若婆婆能施手相救,在鵬飛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一定會竭盡全力完成婆婆的任何願望。」

「就憑這個小鼓,就想讓我救一個臭男人?」鬼婆婆笑他癡心妄想。

「不,不只是這樣。」任鵬飛擡頭,一句一句堅定地道,「只要婆婆能施手相救,渡厄城鵬飛能拱手相讓,鵬飛的一條性命也随婆婆處置,就算挖了鵬飛的心、腦子還是五髒六腑,做藥人做屍人還是做花肥,鵬飛也絕無怨言。」

鬼婆婆盯着他沉吟片刻,道:「你說剛剛那個準備斷氣的小矮子是你弟弟?聽你一番話,你對弟弟倒真是情深意重。」

「是,因為他是在下唯一的弟弟,更是在下的娘親拼死生下來的孩子。」

「哦?」鬼婆婆似乎對這句話頗有興致。

任鵬飛于腦中快速轉念一想,似明白什麽,便又接着道:「我娘懷弟弟時家裏遭遇禍事,爹不得不前去應對,娘帶着我逃難,結果途中受敵人埋伏,娘在打鬥中受傷并動了胎氣,後來雖逃了出去,卻命不久矣,拼着最後一口氣,她硬是生下尚不足月的弟弟,最後只來得及見急急趕來的爹一面,并說好好照顧這孩子就死去了。爹那年傷心過度,一夜白發,此後再不肯續弦,并對這個孩子疼愛入骨。現在爹随娘親逝去,弟弟在我照顧下受此大難,鵬飛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爹娘?因此,只要婆婆肯救弟弟一命,鵬飛願以一命相抵。」

鬼婆婆握緊手中的小鼓,視線在任鵬飛身上駐留許久,終是背過身去。

任鵬飛擡頭,只能看見鬼婆婆瘦如竹竿的身影,風中不停傳來小鼓咚咚咚聲,一聲一聲敲擊他焦急擔憂的心。

「啞姑!」

鬼婆婆突然大喊一聲。

「把那小矮子送到藥房裏!」

不久之後,鈴铛聲逐漸靠近,弟弟昏睡的身子再次出現在任鵬飛眼前,又很快被送進一個小小的草房之中。

「鵬飛謝婆婆的救……」

任鵬飛還沒來得及說出感激之言,鬼婆婆冷哼一聲打斷他:「我改變主意,是看在你娘親的面子上,你不用高興太早,你送來這面小鼓,還真讓我想到怎麽整治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臭男人了。現在,要不要救你弟弟,就看你夠不夠聽話,肯不肯依老身的命令辦事了!」

鬼婆婆的本名叫齊萱,金陵人士,父親是當時金陵人稱再世華佗的大夫,家裏開了藥堂數間,家中奴仆數十,齊萱出入皆有丫環侍女相随,也可稱得上是大家閨秀。齊萱雖不是美豔無雙傾國傾城之姿,但相貌舉止端莊溫婉,為人親善,還是令不少富家子弟風流公子趨之若鹜,年方二八,上門求親的人幾乎踏平齊家門檻。

齊大夫僅此一女,自然疼惜非常,不僅一身醫術傾囊相授,為女兒擇婿更是千挑剔萬挑剔,總覺得誰也配不上自家聰慧蘭質的女兒,導致齊萱年滿雙十仍未嫁人。

某日齊萱出外探親,回來後帶回一名身負重傷昏迷不醒的男子,經過數日治療,男子醒來告之自己是販賣貨物到金陵的商人,結果途中遭遇強盜,不僅所有貨品財物被搶,還與幾名家仆失散,他受重傷逃出,幸蒙齊小姐相救。

男子在齊萱家住下來養傷,齊萱時不時去照料,彼此日久生情,私定終身,齊大夫皆被蒙在鼓裏。男子重傷痊愈告辭離開時,臨別之夜與齊萱悲切傾訴離別之情,并留下定情信物發誓回到家中後必來金陵向齊家提親,八擡大轎風光迎娶齊萱進門。

男子走後數月,齊萱在家中苦苦思念,不久身體微恙便為自己號脈,發現自己已有身孕。這件事情很難瞞過醫術精湛的齊大夫,大怒之下逼問原由,得知事情經過時,氣得嘔血倒地。

齊大夫讓女兒打胎,齊萱深陷情海為保愛人之子死也不肯,齊大夫萬般無奈之下,派人根據男子留下的絲許線索前去查找,結果讓人失望至極,查無此人。

齊萱不聽父親所言,仍癡癡盼望愛人來金陵娶她。齊大夫見勸說無效,索性命人暗中下藥打掉她腹中胎兒,齊萱的丫環無意中得知此事,吓得趕緊告訴她,齊萱傷心之下,選擇連夜離開金陵,自己去尋曾與她山盟海誓的那個人。

身懷六甲,萬水千山長途跋涉,一村一村、一城一城,曾經绫羅綢緞的大小姐變成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乞丐,一次又一次尋找,一次又一次失望,若不是腹中孩子相伴,若不是一線希望相随,這名弱女子怕早已撐不下去。

也許是老天作弄,齊萱正值臨盆之際,終于在某日大街上撞見千辛萬苦尋找的人。那時的齊萱盤纏用盡不得不沿街乞讨,一身狼狽憔悴和乞丐無異,而那個人華衣玉靴眉開眼笑。身邊陪伴一個美貌的大腹婦人,細心扶持小心呵護,好似手捧心中寶。

齊萱難以置信地逢人便問,那婦人是誰?路人疑惑紛紛避讓,也有人好意答她,那婦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嬌妻,現已有六個月身孕。

算一算日子,那人應是回來後不久便娶了妻,把對她的種種山盟海誓抛諸腦後,什麽不離不棄,什麽風光迎娶,什麽八擡大轎……曾經令齊萱癡迷難忘的情話,如今如同一把把利刃,分割她的心。

那日齊萱心如死灰,搖搖晃晃一路茫然前行,也下知是否打擊太大,腹中開始疼痛難忍。

沒有愛人,也沒有穩婆,沒有爹爹的焦急,也沒有溫暖的住處,在一個四面漏風的破屋中,齊萱一個人九死一生産下一女,用破瓦片割斷臍帶,用比較幹淨的裏衣包裹孩子,用淚清洗孩子嫩嫩帶血的臉。

此後,這個孩子便是齊萱的命,她叫這個孩子「青青」,青草的意思,漫山遍野的雜草,頑強的生存。為了撫養這個孩子,齊萱吃盡所有苦頭,本來想回去投靠父親,但思及如今帶着孩子身無分文寸步難行,便留在原地,靠着從父親那學來的醫術,帶着孩子清苦的生活下去。

那段時日,是齊萱最幸福的時刻吧,再苦再累,只要孩子甜甜一笑,就什麽都忘了。

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在齊萱開始憧憬将來的時候,剛滿兩歲的孩子患上難以救治的急症。齊萱空有醫術,無藥無錢,急得團團轉,萬般無奈之下,抱着孩子找上原本一輩子都不想再見的那個男人。

男人私下裏見她,不承認青青是自己的孩子,卻看在齊萱曾救他一命的分上打發乞丐般給了齊萱一些銀兩。然,這些錢根本不夠買幾帖藥,不顧齊萱跪下苦苦哀求,男人讓家丁把抱着孩子的齊萱打了出去。

為了救治孩子,齊萱別無選擇,只得踏上返回金陵的路,然而這一路太漫長太漫長,漫長到青青死在了路上。

齊萱抱着孩子的屍體不肯松開,回到金陵時,孩子屍體已經開始腐爛,她仍癡癡不放,可,更讓她絕望的是,齊家早物去人非。

她半夜離開金陵,她爹一怒之下氣火攻心,再也沒起來,家中無主,家仆卷盡財産逃匿,從此再無金陵齊家,據聞,齊大夫的遺體不過是被人卷上一張草席匆匆丢進亂葬崗裏。

從此之後,世間再無齊萱,卻多了一個鬼婆婆。齊萱用火燒毀自己的容貌,用毒藥把自己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人。鬼婆婆恨盡天下男人,鬼婆婆苦心鑽研醫術舉世無雙,但只肯在心情好的時候救治女性患者,男人膽敢出現在她面前,唯有一死。

任鵬飛帶來的,寫着「青青安康」的小鼓,正是當年齊萱給女兒買的逗她開心的小玩意。

鬼婆婆哧一聲拔出穿過任鵬飛手骨的大釘子,随手一揚丢置一邊。

任鵬飛顧不上手上尖銳的疼痛和不停流出的鮮血,對鬼婆婆說道:「只要婆婆肯救在下弟弟的性命,不管婆婆讓在下做什麽,鵬飛絕無二話。」

鬼婆婆用腳尖擡起任鵬飛的下巴,仔仔細細地端詳他的臉。任鵬飛身為一城之主,向來受人敬畏,誰敢待他如此不敬?鬼婆婆這番舉止,讓他身子一凜,臉色更難看幾分,若不是咬牙硬忍,只怕早出手甩開這只腳。

半晌,鬼婆婆才把腳挪開,随即冷嘲熱諷地道:「瞧你這長相,肯定讓不少姑娘傷過心吧。」

任鵬飛低頭道:「鵬飛一心撲在城中之事上,又要照顧弟弟,至今沒有妻妾,更不曾負過哪位女子。」

鬼婆婆冷哼,話中冰寒刺骨:「男人的話,說得好聽,句句是假!」

鬼婆婆心中的恨根深蒂固,任鵬飛也不妄想能解開她心中這個結,只是靜靜問道:「婆婆要怎麽才肯出手相救?」

風中,鬼婆婆的聲音淡淡:「世間男子三妻四妾,女子三從四德,無子便是失德,男子可以不論往日情分趕出家門。即使女子懷有身孕,男子卻又能以香火不旺為由再娶再納,從不專情,女子十月懷胎痛苦非常,還得忍受丈夫與其他女人春宵綿綿。男人何其殘忍,女人何其不幸,就因為性別不同,世間不公莫過于此。

偏偏老身不信天,什麽天道輪回,什麽世間綱常,不過是一坨屎。憑什麽就要女子懷胎生子,憑什麽男子就能逍遙自在,老身就非要逆天而行!

你,既然送上門來了,老身就明明白白告訴你,若想救你弟弟一命,便得事事依老身的話而行,由老身動手改變你自身體質,成為第一個可懷胎生育的男人。」

鬼婆婆的冷笑聲刺耳的傳來:「你可以拒絕,當然,你也就別指望老身會救你弟弟,更別指望能活着離開萬惡谷!」

山谷的風清清徐徐,應該是清涼舒适的,然,任鵬飛身上不停冒出的冷汗卻一遍又一遍洗滌他的身體,冷得他渾身打顫。

那一日,他腦中很長一段時間,一片空白,無法思考。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