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竹筒打開,一只蒼蠅大小的小蟲子爬出外面展翅飛走,眨眼工夫,便消失在任鵬飛眼前,而他,立于原處,些許怔忡地望着小蟲飛逝的方向,直至找到食物的野人興沖沖地奔到面前。

這次野人給任鵬飛帶回來的是他昨天主動提出要吃的朱果,還有幾塊細長口感軟糯微甜的根莖。野人身上又多了幾道傷口,發間還夾雜幾根野草,看起來既狼狽又可憐,但還是一如既往地對任鵬飛呵呵傻笑。

任鵬飛看他良久,拿起一顆紅果放進嘴裏輕咬一口,微酸的果肉在口腔中咀嚼片刻,輕輕咽下去。任鵬飛擡眸繼續看他,突地微微一笑,沒有任何特意和勉強,也沒有半點僞裝和戲谑,就是純粹的微微一笑。

野人傻傻地怔住,任鵬飛記得頭一回見面時,他也是這副傻樣呆呆坐在岸邊目不轉睛看他。

任鵬飛難得的胃口好,把野人帶回來的食物吃了個精光,然後坐着看野人仍然癡傻一般地,看他一眼,低頭撕咬一口風幹的肉,又看他一眼,再低頭撕咬一口手中的肉。

這次任鵬飛不再覺得煩躁,而是雲淡風清地任他看,任他把癡戀一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吃完東西,在野人又準備撲過來與他膩乎前,任鵬飛挑了下眉,道:「今天,我再教你說點別的吧。」

野人聽出他要教自己說話,立刻停下盤腿乖乖坐好,睜大雙眼認真正經的模樣好似求學若渴的學子。任鵬飛也有些奇怪他為何如此喜歡學習說話,直到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突然憶起如今的事情,去問時,才知道,他只是渴望着能夠與他說話。

說要教他說些什麽,是任鵬飛突然決定的,等對上面前這人期望的清澈雙眼時,才憶起他根本沒想好要教他說什麽。

要說些什麽呢?

任鵬飛望向不遠處平靜如鏡的水面,還有岸邊随風搖擺的雜草,失神片刻後,他才幽幽移回目光,落在對面的人身上,說:「我教你一句詞吧。」是他娘生前最常念的一首詩。

「庭花香信尚淺,最玉樓先暖。夢覺春衾,江南依舊遠。」

他娘祖籍江南,嫁給他爹後,到死那天都沒再回去過,離開成長的家遠嫁他鄉,縱然已有另一個家,最思念還是江南吧。

念完,任鵬飛兀自陷入沉思之中,待覺得手有些異樣低頭一看,竟是他剛剛放出去的那只青色的小蟲在他手背上爬動,任鵬飛才稍動一下,小蟲子頓時飛起來在他眼前盤旋,似乎在引他前進。

任鵬飛心中一頓,不由往另一邊看去,卻發現不知何時,野人早已了無聲息倒在地上。任鵬飛眉毛一擰,上前去推了他幾下,他還是沒有絲毫動靜,手放在他鼻子上,片刻後,心才稍定。

只是,他為何會突然昏過去?疑惑之間,任鵬飛逐漸注意到山谷間不時吹來的風似乎多了些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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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蟲還在指引任鵬飛前進,他猶豫一下,方站起來跟随,一直走到崖壁之下,他才看到從山頂延伸至谷底的雲梯。在谷底待了一個多月,早有些迫不及待的任鵬飛沒有多想,登上雲梯一階一階爬了上去。

山谷實在夠深,沒有內力的任鵬飛爬得手腳快要沒了知覺才終于爬至頂端,第一眼,便看見一身黑衣的鬼婆婆,正立于一處冷冷睇他。待他爬到邊沿累得躺下大口喘氣時,鬼婆婆一把扯下任鵬飛的袖子,擡起他的手臂仔細一看,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這才走過去把梯子收回來。

「休息夠了就跟我走!」

鬼婆婆話沒說完,人已經走出五六步之外,任鵬飛深吸一口氣,努力站起來緊跟在她後頭。

「婆婆,我弟弟他……」

「我明天就動手醫治他。」

聽她這麽說,任鵬飛一顆懸起的心總算放下不少。

「有勞婆婆了。」

風中,走在前頭的鬼婆婆似乎冷冷地笑了一聲:「我不會馬上救好他,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治,你把孩子生下來那天,才是你弟弟的康複之日。」

任鵬飛的腳下突然趔趄了一下,再擡頭時,落在鬼婆婆身上的目光很是複雜。他從未想過把孩子生下來,原本想等任程飛身上的蠱一清除幹淨,便立刻想辦法把肚裏的孩子拿掉,卻沒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鬼婆婆竟早已想到這層,并安排好了一切。

擡頭看了看自己仍然平坦的小腹,任鵬飛苦笑,若他堂堂渡厄城城主身為男子卻懷孕生子這種事傳出去,定會受盡世人恥笑。人言可畏,屆時,渡厄城還怎麽立足于江湖。

左思右想,煩得頭疼,最終任鵬飛自暴自棄地暗忖道:罷罷罷,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

終于回到鬼婆婆的藥屋中,她讓任鵬飛坐好,動手為他把脈,原先緊抿的唇随時間流逝一點一點上揚,收手之後,她大笑道:「不錯不錯,你已懷有半個月身孕了!」

鬼婆婆笑得開心,任鵬飛卻覺得眼角直抽搐,好不容易忍下心中的焦躁,任鵬飛提出想去見一見任程飛,鬼婆婆擺手搖頭:「你今天先好好休息,過幾天再去看。」

任鵬飛垂下眼睛,掩去眼中的失望與憂慮。

稍後,鬼婆婆拿來一碗藥,示意任鵬飛喝下去,任鵬飛默默接過,卻只是望着這碗烏黑的藥蹙眉。鬼婆婆一眼看穿他在想什麽,勾了下唇,惡意地笑道:「放心地喝吧,只是安胎藥。」

端碗的手一顫,藥汁頓時泛起一圈圈漣漪,人卻二話不說,端碗一口氣吞盡藥汁。

也許藥裏添加了安眠的東西,吃下藥汁後不久,任鵬飛倦意上來,倒頭便睡,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至在半夢半醒之間聽到遠方隐隐傳來的一聲長嘯,也不知為何心裏一沉,睡意頓消,睜開眼睛一看,才知曉夜已深沉,月光零碎地照進屋中。任鵬飛從床上坐起時,透過镂空的窗戶,看見一道瘦小的身影立在院中望向前方,是鬼婆婆。

任鵬飛不由下床,推門而出走向種滿各種藥草的院落,鬼婆婆頭也不回,淡淡道:「你也聽到了?」

任鵬飛稍頓,方才輕聲道:「是。」

鬼婆婆便不再開口說話,再立于原處約半炷香時間,遠處再沒傳來什麽聲響,她方才轉身向屋中走去,與任鵬飛擦肩而過時,他聽見鬼婆婆冷冷地一句:「那小子醒得倒快,還以為他會睡上三天三夜!」

任鵬飛留在原處,直至鬼婆婆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屋內,方才側過身去,望向漆黑一片的山林。

第二日,吃過鬼婆婆遞來的安胎藥,她便帶任鵬飛去到另一間上鎖的小屋,任鵬飛走進去一看,便看見躺在床上安詳地似乎只是在熟睡的任程飛,任鵬飛當下一急,三步并作兩步奔到床邊,握住弟弟的手,再用手一探他的鼻息,發現他的氣息雖弱但卻平穩,這才稍稍放下心,看來鬼婆婆的确遵守承諾。

任鵬飛看向立在他身後的鬼婆婆,低聲道:「婆婆,鵬飛已經依您條件懷上身孕,現在,可以為鵬飛的弟弟去蠱了吧?」

鬼婆婆冷睨他一眼,緩步轉身取過幾樣東西,首先取出一顆藥丸放進溫水裏化開,讓任鵬飛灌進任程飛嘴裏。再等一刻鐘時間,又取出一把烏黑的小刀,在床邊放一個木盆,執起任程飛左手,在中指指腹上劃開一道口子,任黑血不斷流入木盆中。若是血流得慢些,便又執刀割得深些,待婆婆準備劃第三刀時,任鵬飛早看不下去伸手攔:「婆婆,您這是做什麽?」

鬼婆婆望他一眼,冷笑道:「怎麽,心疼弟弟了?可是不這麽做,老身可就沒辦法救他了。」

任鵬飛聞言,看一眼面色蒼白的弟弟,才慢慢收手,可這回,鬼婆婆直接把任程飛的手塞進他手中,「你自己動手,把你弟弟身上的黑血擠出來,直到擠出白色的東西再叫我。」

鬼婆婆真是知道利用人的痛處,明明知道任鵬飛心疼弟弟看不下去,反而還要讓他親自動手。

可為了救回弟弟一命,任鵬飛猶豫片刻,只能一一照辦,一旦黑血流得慢些,便用手去擠。等黑血把小木盆的盆底染成一片黑色,任鵬飛手上的動作也越發躊躇時,終于看見有一個小白點順着黑色流出,落入盆中,在黑血上漂浮。

「婆婆。」一見到這東西,任鵬飛扭頭便叫人。

鬼婆婆原本正窩在一處不知道拾掇什麽,一聽到聲響便走過來一瞧,然後又轉身從角落的裏取出一個鑷子和小碟,用鑷子把這個白色類似蟲卵的東西小心夾進碟子裏。

「婆婆,可以止血了嗎?」任鵬飛低頭看着弟弟指上的傷口,忍不住問道。

鬼婆婆視線在櫃子上掃過一圈,拿起一個瓶子丢給任鵬飛:「用這個止血。」

任鵬飛趕緊打開把藥粉灑上,這藥一灑上,被劃得很深的傷口迅速止了血。見血止住,任鵬飛心才稍定,這時方望向坐在桌子邊的鬼婆婆,見她正往小碟裏倒上藥粉,任鵬飛想了想,方問道:「婆婆,那是什麽?」

鬼婆婆頭也不擡,道:「蠱卵。」

任鵬飛一時沒聽清,「什麽?」

「就是蠱蟲的卵,它透過皮膚鑽進你弟弟身體裏後,就不斷在他身體裏繁殖,形成大量的蠱蟲從內部吞噬他的五髒六腑,直至把他身體裏的東西啃得坑坑窪窪,就像老樹身上的蛀蟲一般,外表看起來沒事,可把樹皮一揭,裏面卻是慘不忍睹。這種死法極其痛苦,下蠱的人肯定與你弟弟有深仇大恨。」

鬼婆婆擡起頭,幽冷地看了任鵬飛一眼:「你弟弟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還如此年輕,能做什麽事情招人怨恨?還是,是你的仇人幹的?」

任鵬飛沒做任何辯解,而是望向弟弟未褪盡稚氣的臉,半晌才道:「婆婆,您一定能救他的,是吧?」

「哼。」鬼婆婆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

任鵬飛轉過身面對鬼婆婆,慢慢跪下,重重地朝她跪了一響頭,悶聲道:「只要鬼婆婆能救程飛一命,您讓鵬飛做什麽,鵬飛便做什麽。」

鬼婆婆朝任鵬飛勾了下唇,笑得陰冷,一直未作聲,待她低下頭去時,小碟中的白色蟲卵早已化成一灘濃水。

接下來的日子,鬼婆婆把任鵬飛當成一名雜役,什麽髒活累活全讓他幹,根本沒有因為他懷有身孕而對他有半點憐惜。

任鵬飛自小就衣食無憂,家裏還有成群的丫鬟仆從,哪還輪得上他幹這些粗活,不過,因為從前沒做過而有些手慌腳亂外,任鵬飛沒有半點遲疑或是怨言,只要是鬼婆婆吩咐下的,他都會一一照辦。

進來萬惡谷中已有月餘,任鵬飛憂心渡厄城的事情,便問鬼婆婆能不能讓他出谷一趟,鬼婆婆冷冷睇他一眼,斷然道:「不行!」

她倒不是怕任鵬飛一去不回或是打掉肚子胎兒,而是不喜歡生人的味道,任鵬飛與他弟弟能夠待在谷中已經是鬼婆婆格外開恩,若是別的男人進來,早成花肥了。

任鵬飛無奈,退一步問能不能讓不時送東西進來的啞姑捎信,鬼婆婆哼一聲,留下一句「随便你」便轉身離去。

此後,任鵬飛便拜托啞姑幫他捎信,而谷外的人也讓啞姑給他帶來谷外的消息。

任鵬飛來時安排得妥當,加之親信和屬下能力不錯,這段時日渡厄城中并無甚大事發生。他的屬下問他什麽時候能出去,任鵬飛淡淡一笑,執筆寫道:一年之後。

時隔一個月後的某日黃昏,任鵬飛正在山林裏砍柴時,又聽到一聲長嘯,劃破長空,在山谷間回響,任鵬飛手下一滑,差點把自己的手給砍掉,再擡頭時,聲音卻沒再響起。

這道聲音第三次響起時,同樣是在深夜。任鵬飛因為身體不适一直睡不着,聲音響起後,很快便翻身而起,這次并不是只出現一聲,而是接連不斷地響起,像是誰在嘶吼號叫,聲音絕望而憤恨,任鵬飛于黑夜中,靜靜地望向窗外。

約過半刻,長號聲依然沒有停止,但一聲已比一聲沙嘶,這時,屋外閃過一道黑影,任鵬飛心中一凜,不由下床出屋,周圍一望,黑影已經消失。任鵬飛在屋外靜伫一陣,借月色舉步投身于漆黑的山林之間。

等任鵬飛走到山谷的不遠處時,號叫聲已經停止,鬼婆婆枯瘦的身影背對他而立,順風勢把什麽倒進谷底。

「把你給毒啞,看你還怎麽吵!」

瓶子已空,鬼婆婆随手丢至一旁,轉過身來,冷冷看任鵬飛一眼,走近後,譏笑道:「怎麽,舍不得所以半夜也要出來看一看?」

任鵬飛搖頭:「我只是奇怪。」

「哦——」鬼婆婆意味深長地斜看他,「我還當你是被壓上瘾了,舍不得情人在下面受苦呢。」

「受苦?」任鵬飛立刻想起谷底到處都是的奇珍靈草,還有郁郁蔥蔥的景致,覺得怎麽也不能和受苦搭上邊,然,鬼婆婆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大為意外。

「哼,下面遍地毒物,連空氣都是毒,一般人下去,必死無疑,我萬惡谷的那些毒物可都是從下面取出來培養的。」說罷,繞着任鵬飛走了一圈,又道,「你之所以會沒事,是因為我之前一直有給你喝下抗毒的藥,能夠暫時抵抗谷中的毒物。」

任鵬飛愣住,眼睜睜看着鬼婆婆走遠,就在她身影快要消失時,驀地大喊道:「可是他沒死!」

鬼婆婆一半隐于夜色中的身影停下,随後,她沙啞的聲音随風傳來:「是啊,我把他丢下去就是想讓他死,可是他卻一直活着,一直活着……」

任鵬飛面向山谷,月色如霜,他能想像此刻谷底的美景,卻難以想像谷底那人現在的處境,朝前走幾步,停在鬼婆婆方才站立的地方,往下一看,一片烏漆抹黑,那道沙啞的長嘯聲再沒有響起。

任鵬飛待在谷底的那段時間,曾揣測過裏面的那個人是誰,為何會出現在谷底。這并非毫無頭緒,齊萱當年毀容後很快便消失了,過了将近十五年時間,鬼婆婆方才逐漸被世人道知。

這其中有一段空白期,知道的人都猜測她在這段時間可能是遇上什麽高人或是拿到什麽秘笈一直在修練,才成就如今毒醫無雙武功詭秘的鬼婆婆。

任鵬飛當時也這麽認為,可後來想想,又叫人去調查那名負心漢,結果事情發展真的是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鬼婆婆消失的第五年,這位負心漢于一個深夜熟睡時被一個神秘人物一刀割下子孫根,唯一的一個孩子于當夜消失,從此下落不明。那個孩子被帶走時,已經六歲多。

被去勢不能人道,唯一的兒子又被帶走再無蹤影,斷子絕孫也不過如此了。這個人此後的日子過得相當凄慘,他斷根的事情被傳得人盡皆知,臉上無光之餘加上失子之痛,妻子一怒之下卷包袱直奔娘家,從此與他恩斷義絕;而家中的生意更是因此一落千丈,不過半年餘,家産敗得一幹二淨,連祖屋都給賣了,而他于一個冬夜,酗酒過度,一頭栽進河裏,被捕魚人發現時,人已經被泡脹了。

孩子的娘從未放棄過找尋自己的兒子,盡管家中財大氣粗,可在茫茫人海中找尋音訊全無的孩子,何其艱難。一晃二十多年過去,曾經的希望早已逐漸被絕望代替。

若說到底是何人對這名負心漢恨得想他斷子絕孫,任鵬飛想來想去,覺得齊萱最有可能,至于為什麽要五年之後才出現報複,也許是那時的她擁有了足夠報仇的能力。

在谷底,野人的長相掩蓋在須發之下,看不清他的臉面,只能通過他的手腳猜測年歲,大概也就二十多歲,又可能是谷中長年沒有日照氣候偏涼,皮膚才會如年輕人般細致光滑。

不過那時只是他的猜疑,可聽了方才鬼婆婆的一番話,他覺得八成是了。

鬼婆婆想這個孩子死,卻沒有親手殺他,任鵬飛認為有幾個可能,一是當時的鬼婆婆心中還存有幾分良善,下不了手;又或是見到這孩子便想起自己可憐的青青,不忍;還有一個可能,這孩子長得像負心漢,正可謂愛之深恨之深……

不知怎麽,任鵬飛蹙着眉低頭瞥了眼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他想到,既然鬼婆婆想那負心漢斷子絕孫,為何又讓別人給他的孩子留種?不,也許鬼婆婆根本不會讓這孩子活下來。

想到這個可能性,任鵬飛手覆上肚子,擡頭望天,靜靜合上眼。

若真是這樣,算是讓他省去思慮日後怎麽處理這個孩子的問題了。

不管如何,任鵬飛進來時只帶着任程飛,出去時,也只會帶上任程飛。

時間一天天流逝,任鵬飛的身體也越發難受,本來還好,只是有些反胃體虛,現在每日清晨,他都在一陣嘔吐中清醒過來,即使餓得頭暈眼花,可一往嘴裏塞東西,保準連胃酸都吐出來。

不止如此,他腰脹酸得厲害,每次幹活彎腰,他都覺得自己再也站不起來了。走得急些,便眼前發黑全身冒冷汗,現在基本是走三步停下扶住東西喘一喘。

鬼婆婆把什麽都看在眼底,眼底的輕蔑越來越濃。在某日吩咐任鵬飛去給大片的苗圃撥草松土,見他直冒虛汗身子一軟倒在泥地上緩氣時,走過去踢踢他的腳,示意他趕緊起來幹活,別耽誤時辰,還有一堆活等着他去幹。

「快點起來,再這麽拖拖拉拉,今天的活可幹不完。」

任鵬飛還是全身無力,但仍咬咬牙坐起來,用衣袖擦去頭上的冷汗。他現在穿的是啞姑從外頭帶進來的衣服,跟他從前穿的衣服不可同日而語,麻衣短褐,分明是莊稼人的打扮。可比起自己那件早穿臭的衣服,他寧願穿現在這件。

喘了一口氣,任鵬飛拍拍身上的泥,站起來,看鬼婆婆轉身就要走,他問道:「婆婆,我這是怎麽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其實任鵬飛已隐隐猜出大概,可就是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他覺得,還有其他可能性。

鬼婆婆腳步一停,側身睇他,突地詭谲一笑,「很正常,妊子初期都是如此,你算好的了,有些女子,為此能丢掉半條命,終日躺在床上灌藥湯。」

任鵬飛無言。鬼婆婆似乎起了興致,索性正身面對他,「怎麽,這麽快就受不住了,別忘了你可是男人,這些事情可是每個女子都要經歷的,有的懷胎之時,受的苦難比你現在還多還重,哼,不止如此,還得承受男人們的另結新歡。」

任鵬飛突然擡眸看了她一眼,鬼婆婆又回過身去,朝屋裏走去,「別以為我會體諒你,你們這些男人,不見棺材不掉淚!你快給我幹活!」

彎腰拿起鋤頭,忍住襲湧上來的暈眩,任鵬飛咬牙繼續松土。

鬼婆婆說的對,若是沒有切身體會,根本無法理解這種苦楚,在他以前的觀念裏,懷孕生子不就是肚子裏多個人,時候到了就出來了,卻沒有多想過這段期間,懷孕女子的身體會如何。

想起鬼婆婆曾經身懷六甲長途跋涉,中途也不知道遭過多少罪,後來連心愛的人都背叛她,身心打擊雙重折磨下,是怎樣的痛苦?

所以她要報複,不僅僅是讓那個負心人斷子絕孫,還要讓天下男人也承受這份折磨。

任鵬飛手心直冒冷汗,他索性放在衣襟上抹了抹,曾經對鬼婆婆說過他沒負過哪位女子,現在想想,就莫名想起淮甯潋滟秋水的雙眸之下幽幽的光芒。淮甯是名妓,是他的紅顏知己,更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他不願背負更多的責任,就從未說過任何乞求的話,這也是他為何會同她在一起這麽久的原因。

他只是個男人,不是神仙,背負爹娘留下的渡厄城,還要全心全意的照顧任程飛,已經夠讓他操勞煩心,便不想再牽扯過多擔子,所以時至今日,仍然孤家寡人一個。

即使有過成親的念頭,也下意識地想找門當戶對溫柔可人的女子,但從未動過把淮甯娶回來的念頭。

所以他現在,算是罪有應得?任鵬飛又擦了下手心裏的汗漬,然後攤開手掌看了一眼,上面還是沾着汗液。

明明覺得全身虛冷,為什麽會不停冒汗?

任鵬飛擡起酸硬的腰,可才動一下,眼前頓時一片黑暗,還沒多想,人便仰天栽倒在地上。

盡管話是這麽說,但鬼婆婆明白,任鵬飛的身體并不像一般的女子,熬過前幾個月,基本就好得差不多了,他的反應越來越強烈,體質也越來越差。每日給他把脈,總能感覺他的脈象越發貧弱,就算不在乎他的身體,畢竟是第一次動手在活人身上實驗,鬼婆婆還是想讓孩子生出來,可他現在的情況,能不能熬過懷孕階段都是個問題。

逆天而行果然不是件簡單的事。即使任鵬飛真熬不過去,可能鬼婆婆最多也就這麽感慨一句。

或許是任鵬飛根基紮實,配合鬼婆婆的藥,硬是撐過了六個月,只不過身體差不多被掏空了一半。

從第一次昏倒之後,任鵬飛能明顯感覺到身體的變化,八塊分明的腹肌逐漸化去,變成軟如面團的肉,逐日鼓起。不知道是藥效作用還是什麽,不消兩個月,他的身體如同泡脹一般整整脹了一圈,哪個地方挨上硬物都如萬針紮肉般痙,偏偏木板床恁地堅硬,躺在床上,能讓他咬爛下唇。可下床也不行,撐着走沒兩步,肯定栽倒在地上,然後痛得滿地打滾,恨不能就此死過去。

任鵬飛很多次都覺得自己熬不過去,但鬼婆婆事先放過話,他死了他弟弟任程飛也別想活,所以他硬是咬牙撐下來。鬼婆婆見搬出他弟弟如此有奇效,索性開恩施針弄醒昏睡好幾個月的任程飛。

任鵬飛大喜過望,虛弱地跪在弟弟床邊,小心擋住下面的臃腫,并努力扶住除了能睜開眼睛說說話,連根手指都動不了的任程飛。

任程飛經歷過這一次,似乎一下子懂事許多,含淚告訴兄長,他錯了,他太任性,肯定連累哥哥了,看他蒼白憔悴的樣子就知道了。

任鵬飛一遍又一遍告訴他,沒事的,沒事的。任程飛很是虛弱,醒了一陣又昏睡過去。也因為他這一醒,任鵬飛對他的病情更有信心,愈加配合鬼婆婆,只不過,依他的現狀,除卻每日躺在床上老實喝藥苦苦承受身心的折磨外,什麽也幹不了。

好不容易又熬過一個月,懷孕第七個月的時候,任鵬飛喝過藥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然後腿開始抽筋,他疼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緩過去,又被其他疼痛折磨,完全沒了睡意,便心情複雜地撫着挺起的大肚子,目光有些迷散地望向窗外,卻發現鬼婆婆的身影在院外一閃,匆匆消失了。

以為是谷中發生了什麽事,待鬼婆婆端藥給他時,忍不住多嘴一句,鬼婆婆冷睇他半晌,驀地擡起他下巴,陰戾地丢下一句:「長成這樣,看來你真是個禍害。」

任鵬飛自然莫名其妙。

「在谷底待了這麽些年,也沒見他想出來過,你一進去後,他就開始不安分,剛才都爬到半山腰了,要不是我發現的及時用藥迷昏他,恐怕現在已經出來了。」

半山腰。任鵬飛想像那個高度,不由冒冷汗,昏過去後這麽摔下去,不死也差不多進閻王殿了。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麽,鬼婆婆又哼了一聲:「真這麽死了,倒是清靜了。」

任鵬飛低頭一口氣把藥給喝了。

日子就這樣在任鵬飛咬牙切齒、痛不欲生、時不時咒罵兩句老天爺的死撐下飛逝,轉眼就到了臨盆階段,不知是早已習慣還是身體突然間好轉不少,身上的痛楚竟逐日減少,只不過肚子卻大得讓任鵬飛經常懷疑會不會突然爆開。

鬼婆婆給他把過脈,再仔細檢查身體過後,說道:「就是這兩天了。」

任鵬飛一頭霧水:「什麽?」

鬼婆婆冷淡地掃他一眼,「這幾日我不會去哪,你要是覺得肚子一陣一陣地疼得厲害,叫一聲我就過來。」

說罷,起身出屋,不一會拿進來一堆東西,在小屋內不停搗鼓,很快,木頭方桌上就整齊堆放滿各種各樣的東西,有藥,也有任鵬飛曾經見過的那套閃着寒光的刀具。

任鵬飛的視線漸漸移到挺得又圓又尖的肚子上,一滴冷汗從額上滑過:難不成,他要生了?

身體頓時無力,直接重重倒在床上。

當晚,任鵬飛努力壓抑卻仍痛得發顫的喊聲劃破靜默夜色。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白天聽完鬼婆婆的一席話,他的心思就沒平靜下來過,在床上輾轉反側,時不時低頭看自己的大肚子,想像自己生出來的到底會是個什麽鬼東西,晚上食物也沒吃下多少,光喝下兩口冬瓜炖肉湯——為确保他能生下孩子,鬼婆婆在吃的方面真沒虧待他。

到了傍晚,夜還沒全黑,肚子就開始疼了,有點想上茅廁的感覺,之前也這樣痛過,一開始任鵬飛并沒怎麽在意,以為忍一忍便能過去。可是疼痛卻不曾減弱,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

熬了大半宿,實在痛得受不住,才強忍着痛苦開口叫人。鬼婆婆一陣風似地便過來了,點亮油燈,在他小腹上摸了一陣,只淡淡地說了一句:「要生了。」

任鵬飛疼得忘記鬼婆婆尤其痛恨男人碰觸自己,一把揪住她的手,吃力地道:「婆婆……把他弄出來……」

鬼婆婆用力甩開他的手,若不是看他快生了,肯定用藥把他這只髒手化掉。她伫在一旁冷眼看着任鵬飛痛得全身汗水淋漓,半晌才吭聲:「是不是很疼?」

任鵬飛敏銳地察覺鬼婆婆周身彌漫的寒氣,此刻生死全在她手上,半點不敢廢話,只吸進一口冷氣,眨眨眼睛任覆在眼簾上的汗珠滴落。

鬼婆婆幽幽地摸上任鵬飛圓滾滾的肚子,「我當時一個人在那間破屋子裏,很疼很疼,恨不得馬上去死……」

任鵬飛疼得死去活來,見她兀自沉浸在回憶中,愣是不敢出聲驚擾,鬼婆婆的喜怒無常手段毒辣他早見識過了,要不然他會在這裏哼哼唧唧痛得半死麽。

好在鬼婆婆也沒想多久,很快便有了動靜,從一處拿來幾根繩子把任鵬飛的四肢綁緊。

「婆婆……這是幹什麽?」

「我怕你待會兒忍不住,亂動。」

說罷,在任鵬飛嘴邊遞上一塊軟木,「咬上。」任鵬飛低頭瞄一眼,不多廢話,張嘴咬住。待鬼婆婆轉身拿來了把鋒利的小刀時,他驚駭地瞪大雙眼。鬼婆婆一眼看穿他的恐懼,悠悠地轉動手中的刀子,「這次就不用迷藥了,要疼就疼到底,你說是不?」說完,走上來用剪子把他身上的衣服剪開,露出渾圓的大肚子。

鬼婆婆在他肚子上抹上涼涼的藥膏,閃着冷光的刀子在眼前直晃,任鵬飛再大的世面都見過,唯獨開膛破肚,尤其是在自己身上開膛破肚想都沒想過,見鬼婆婆再次舉高刀子,實在忍不住閉上眼睛撇過頭去,不敢多看一眼。

過程實在不欲多想,任鵬飛想不通為什麽自己沒有昏過去,即使痛得渾渾噩噩全身冰冷,他還能清楚感覺鬼婆婆在自己被割開的肚子裏掏東西,只覺裏面一空,緊接着啪一聲脆響,便傳來嬰兒啼哭的聲音。聽到這個,任鵬飛渾身一顫,意識頓時潰散,昏迷之前,他錯覺一般聽見鬼婆婆抖動的聲音悲切地傳來:「青青……我的孩子……」

這次任鵬飛真的是去掉半條命,整整昏睡五天六夜才終于幽幽轉醒,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摸上小腹,鼓起的圓肚子蔫了下來,但還是像懷有三四個月身孕微鼓,不知道鬼婆婆用什麽縫的,上面只餘下一條娛蚣似的傷痕。

身體虛弱無力,任鵬飛仍然只能躺在床上,但此刻,因為還能醒過來,他不由松了一口氣。

鬼婆婆過來為他把脈,淡淡道:「你能醒來這道坎就算過去了,只是你現在的身體比平常人還要弱些,不适合再練武。」

任鵬飛愣了好久。

鬼婆婆又道:「你要見孩子嗎?是個女孩。」

任鵬飛憶起昏睡過去前,聽到鬼婆婆喊的那一聲青青。他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婆婆,您能為我弟弟去蠱了吧。」

鬼婆婆起身就走,到門口時,停下來,說:「你不要這個孩子,就留給我養,正好我也需要收個傳人。」

鬼婆婆沒有毀諾,任程飛在任鵬飛能夠下地行走時,終于蘇醒。任鵬飛坐在床邊借他靠在肩上,一遍一遍用手梳理他有些枯黃的頭發。

身體才好些,任程飛倚靠在兄長懷裏,眼睛又似從前那般滴溜溜賊兮兮地在簡陋的小草屋裏亂轉,不時和兄長搭話:「哥,你知道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羞點被吓死,這世間怎麽有這麽可怕的人啊,該不會是鬼吧。」

任鵬飛輕拍他的腦袋,口氣微重:「不要亂說話,你還想再闖禍一睡睡個一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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