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青青在渡厄城的日子算得上是幸福快樂的,在這裏,有溫柔的啞姑姑,有體貼的爹爹,還有總是喜歡買一大堆東西來逗她笑的程飛叔叔,她虛弱的身體牽引大家的心,每次她一喝藥時他們若在場,都會用不舍心疼的目光看着她。
青青一開始格外內向羞澀,很少主動說話,但随着日子的流逝,與大家相處的時間越長,她漸漸地開朗不少,程飛逗她的時候也曉得回嘴了,樂得任程飛抱起她一陣猛親。
任鵬飛的關懷向來含蓄,經常是在青青快要睡覺時趕來,坐在床邊陪她說說話,靜靜看她入睡。
任鵬飛問青青:「你是怎麽知道我是你爹的?」
青青握着他的手,腼腆地笑:「啞姑姑曾對青青說過要去找爹爹,而且爹爹又對青青很好……」
任鵬飛摸着青青的小臉蛋,淡淡地笑:「爹爹對你好嗎?」
小女孩脆生生地答:「好。」
「你想不想婆婆?」
「婆婆是誰?」
任鵬飛頓了一下,道:「就是在谷裏照顧你的人。」
「是娘娘嗎?」青青眨了下明亮的大眼睛,随後把臉埋進任鵬飛胸前,悶悶地說,「想,青青想娘娘。」
「你叫她娘?」任鵬飛愣了下,随後又釋然,畢竟在鬼婆婆心底,青青就是她的女兒,會讓青青這麽叫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青青伸出小手拽緊他的衣襟,聲音不知何時已然哽咽:「爹爹,娘娘死了,被壞人殺死了。」
啞姑曾告訴任鵬飛,打傷青青與殺死鬼婆婆的人是同一個,當時他心裏真不知是何種滋味。
現在聽青青這麽說,這種複雜的感覺再次浮現,拍拍孩子稚嫩的背,任鵬飛只能勸道:「青青,別傷心了,聽爹的話,先好好養傷,好嗎?」
當初為了救弟弟一命,他付出太多,現在想來,他有沒有為此後悔過呢?抱緊懷中的孩子,任鵬飛無奈地閉上眼睛,他知道,即使歷史重來,他也不能眼睜看着弟弟就這麽死去。
給青青每天吃的藥只能讓傷勢不再惡化,卻不能加以改善,但在沒有找到更好的方法前,這種藥還是保住青青一命所必不可少的東西。
可是眼下,任鵬飛卻為此蹙緊了眉頭,周身凝重得令立于他前面的屬下個個心驚膽顫。
青青的病需要醫治,之前任鵬飛就讓下人往倉庫裏屯放了不少需要用上的藥材,待其中的幾味比較珍貴也比較稀少的藥快要用光再去購買的時候,卻猛然發現,城中乃至方圓數百裏地內的大小城鎮,遍尋不到這些藥材的蹤跡。
當時任鵬飛隐隐覺得不對,但也未曾多想,讓人再去遠些的地方購買,結果還是沒有。
這幾味藥材固然名貴,但也不到遍尋不着的地步,現在卻是花上重金懸賞也沒有人把東西送上,任鵬飛終于明白,定是有人在與渡厄城作對。
這個想法令任鵬飛頭疼,其實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在青青來到城中之前,他就屢次遇上過這樣的事情,青青到來那日,他就是在書房裏與屬下研究解決之道。
不止是搶購藥材,這幾個月以來,渡厄城的很多生意也被人惡意打壓,很多店鋪不得不關起門來不能再做生意,曾經很多與渡厄城交好的商家紛紛倒戈,對渡厄城的影響甚是巨大。
能給渡厄城造成如此損失的對手定不是尋常人物,不但要有廣泛的人脈,還必須要有相當可觀的財力,可任鵬飛遍尋所有有此能力的人,卻覺得他們都沒有必須耗費巨大的人力財力與渡厄城為敵的動機。
這些事情雖然讓任鵬飛苦思不解,但還未曾達到焦慮的地步,畢竟生意沒了還可以再開,可青青的病情卻容不得一拖再拖。
但讓他煩心的事情還有一件,青青的事情并未傳出城外,他們極需什麽藥材的事情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可對方竟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還找準時機搶先下手,這讓任鵬飛不得不懷疑城中是不是有內奸。
想到這兒,任鵬飛竟覺得渾身冒冷汗,難不成在不知不覺之間,某個對渡厄城有什麽企圖的人或是勢力已經逐漸侵蝕到渡厄城內部?
若真是這樣,的确是大大的不妙了,畢竟他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的真正對手是誰。
任鵬飛不由得于心底嘆息一聲,想了想,擡頭吩咐道:「把方圓數百裏的所有藥店裏的這幾味藥材全都買盡,這麽大的事情不可能沒有一點動靜,你們再去查,要快,有什麽消息就迅速傳回來。」
交代完後,任鵬飛叫來自己信得過的手下,把自己對城中也許藏着內奸的疑慮說了出來。
最後衆人一致認同,這事不能急,只能慢慢排除調查,鎖定目标,要不然會弄出大問題,導致城中上下人心惶惶,也許便中了對方欲從內部擊潰渡厄城的奸計。在沒找出潛伏的內奸前,城中的重要事宜必須謹慎去辦,盡量不要在信不過的人面前洩露。
前兩個事有了解決方案,但青青維持性命需要用的藥材卻仍找不到,縱然城中還備有将近半個月的藥,可用光之後,又該如何是好?
任鵬飛坐在書房裏撐額苦惱,希冀這個暗中與渡厄城的作對人不要良心泯滅,置一個小小的孩子于不顧。最好是能交出這些藥材,實在不行,提出交換條件也好過現在這麽無聲無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倉庫裏的一些藥材逐漸面臨短缺的危機,啞姑曾對任鵬飛說過,青青一斷藥,不到十六個時辰必死無疑。可是直至現在,調查全無半點進展,派出去的人不管跑到多遠的地方都求不到一丁點的藥,這讓任鵬飛焦頭爛額,可在青青面前,又表現得與往日無異,就怕孩子也跟着擔憂焦急。
眼看事情真容不得半點拖延,為了不讓女兒就這麽死去,任鵬飛正打算不計後果以最快方式揪出內賊時,一封密信拿捏時間剛剛好,恰巧在任鵬飛下令的前一刻送至他手中。
任鵬飛蹙着眉打開,閱盡之後,臉色暗沉。
對手終于主動與他聯系,并提出交換條件,只要渡厄城肯讓出中原生意的半壁江山,就會把他們正需要的東西送上。
渡厄城乃中原第一大城,盡管生意遍布全國,但主要的經濟命脈幾乎全集中在中原這片土地上,并且渡厄城因歷史悠久,一些重要的行業已經被渡厄城壟斷,其他地方的商人別說插上一腳,連想借渡厄城的名號坐收漁翁之利都照樣被擠出去。
也正是因此,寫信的人一口氣就要吞下中原的一半生意,對渡厄城而言不啻于一場滅頂之災。
信中狂妄的口氣讓任鵬飛恨不得一把火燒成灰燼,可一想起青青,他就沒辦法行動。
也許真是因為血脈相連,才短短不到三個月的相處,他對女兒的愛護已經不亞于弟弟,更何況青青何其聰慧,又何其乖巧,他去看她時,言語間就能察覺出他的疲憊,她沒有直接讓他去休息,而是說,爹爹,青青吃過藥後很想睡,你不用再陪青青了。
有時又會拿出一兩本關于醫藥的書說,爹爹,這些是娘娘留給青青的,以後待青青學會了,就能夠給青青治病了,那時候你就不會這麽累了。
看着自己如此懂事的女兒,任鵬飛的心早軟成繞指柔,看着她沒什麽血色的小臉,既不舍又心疼。
可是,父母留下的渡厄城于他心裏同樣無法取代,現在,面臨要用渡厄城去換女兒一命的選擇,任鵬飛心如刀割,更何況若渡厄城就這麽沒了,以後還有什麽能力去給女兒找能夠救治她性命的藥?
兩難的選擇,讓任鵬飛從日出枯坐到深夜。第二日一早,一夜不眠的任鵬飛疲憊憔悴,他叫來任程飛,并召集他培養多年并且都信得過的屬下,等所有人到齊後,便把他昨日收到的信交由他們過目。
很快,書房之內靜得讓人連呼吸都難。
任程飛最先回過神來,他忿忿不滿地道:「哥,寫信之人獅子大開口,咱們渡厄城又不是吃素的,和咱們對着幹怕的指不定是誰!」
任鵬飛淡淡地道:「那好,為兄讓你帶人去把他們滅了。」
任程飛摩拳擦掌:「再好不過!」正要動身,随即想起一事,「對了,寫信的人是誰?」
書房裏的衆人更是無語。
正因為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對手到底是什麽人是哪個勢力,想要回敬都找不到目标,他們才會如此頭疼。
任程飛明白過來,摸摸鼻梁,蔫蔫地坐回原位。
任鵬飛的目光在書房裏的人身上掃過一圈,他找他們來就是想問問他們的意見,或是看看還有什麽別的辦法,可他們皆都沉默,任鵬飛明白,此時的确沒什麽辦法可想了。
藏于暗處的對手在這時候才把信送來,看準的就是他們已經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要麽青青死,要麽把渡厄城于中原的生意地盤讓出一半。
可到這分上,把人命與死物一對比,似乎也該清楚如何選擇了,更何況青青是他女兒,是他辛苦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生骨肉……
任鵬飛閉上眼,仰天長籲一口氣。
決心已下,交易開始,在中原最負盛名的酒樓裏,任鵬飛面對一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中年人,幾張文書換來幾馬車的藥材,用渡厄城于中原的一半生意買下,算是世間最貴的藥材了。
在文書契紙交到對方手裏的那一刻,包括現在他們所在的這間酒樓,曾經全屬于渡厄城的生意就這麽落入別人手中。
任鵬飛轉身走得毅然,一直到坐進馬車裏,在人前的淡漠全然褪去,一下子竟似老了十數年,疲憊地卧倒在車中。
任鵬飛不知道,酒樓之上,一處僻靜的雅間,一道颀長的白色身影直立于窗前,冰色的雙眸目送他所坐的馬車遠去,半晌才轉身走回,一把紙扇翩然打開,擋住自窗外射入照在風華無雙臉上的陽光。
略顯粗啞無情卻格外魅惑的聲音在不小的空間裏流轉。
「你所在意的一切,我将如數奪去,誠如你毀滅我所有希望那般。」
家中生意銳減,向來忙碌的生活頓時清閑下來,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氣無處可發,悶在家中數日實在忍不下去了,任程飛向任鵬飛說一聲後,帶着一位向來随侍左右的護衛出了城。
臨行前,任鵬飛一再叮咛他道:如今外頭形勢不如從前,暗中對付渡厄城的對手還沒解決,你在外頭需多加注意,切不可再惹是生非,若有不對趕緊回來。
在這種時候,任鵬飛最不願讓他出門,可惜他太了解這個弟弟的性子,逼得太緊反而更容易出事。再者這一個月來,城裏再沒發生什麽事情,潛藏于渡厄城中的內賊也被查了出來,正派人時刻盯梢,因此任鵬飛才同意讓他出去逛一逛。
如今任程飛都已經虛歲二十,再不是以前任性妄為半大不小的娃兒,怎會不知道當下局勢對渡厄城着實不利,只不過這段時日城中諸事一直被不知名的對手打壓,他氣不過又無處施、發呆在家中無所事事更是心急浮躁得實在想出去散散心,想想只出去走一圈應該不會出什麽事才如此決定,所以對兄長的囑咐倒是有放在心上。
出了主城,任程飛沒有到處閑逛,而是朝城中最大的一間玉器店直奔而去,前一段時日他派人讓這家店用和田玉做一塊觀音吊墜,他打算送給侄女青青以求平安,本來訂好是一個半月後來取,後來城中惹上一堆麻煩事他忙得暫時忘了這回事,現在出來順道就把吊墜拿回去。
等他一踏進玉器鋪,緊接着一愣,随即才反應過來這家店也是讓出去的店鋪之一,難怪裏頭的人個個是生面孔。
也不知是渡厄城名氣大他沾了光,還是他任二公子的威名人人皆曉,盡管店裏的人任程飛一個個都不認識,可一見任程飛這個眉清目秀玉樹臨風的公子哥兒,本來立于櫃臺後算帳的掌櫃立刻笑開一臉褶子熱情地迎上來:「原來是任二公子光臨,快請進,您想要些什麽,小店應有盡有,包您滿意。」說罷,臉扭向另一邊,高喊,「小木頭,快給任二公子上茶!」
随即又笑臉望來,點頭哈腰道:「任二公子,您可是貴客,快請裏頭坐。」
任程飛立于門邊,看着掌櫃奴顏婢膝的樣,心底抖然不悅,立即拉下一張俊臉,冷聲道:「不必了,我來取玉墜,馬上就走!」
「是是是,那還請任二公子出示一下憑證。」
「憑證?」任程飛挑眉,沖他冷冷一笑,「我任程飛取東西向來不需要這種東西!」
掌櫃摩挲雙手,笑得更是谄媚:「可是任二公子,在我這小店裏想取東西,只看憑證,不看人。」
任程飛一口氣頓時提上來,橫眉怒道:「你什麽意思!」
掌櫃的視線在任程飛白皙如玉的臉上轉了一圈,似乎嘿嘿笑了一聲方道:「任二公子,以前這店是你們渡厄城的,你想怎麽幹無人敢攔,可現在這店和您一點關系也沒有,不管你想做什麽,都得按這裏的規矩來。」
任程飛眼角一跳,大怒之下驀然上前一步一把拽住這人衣襟提起來,微眯眼睛龇牙道:「你這狗仗人勢的東西,就算這家店不再屬于渡厄城,可你也別忘了這裏仍然是渡厄城的地盤,惹火了小爺,讓你吃不完兜着走!」
掌櫃臉上的笑半點沒塌,抓住任程飛手腕,只輕輕一扳便從中脫出,退了一步與他繼續保持一步之距:「任二公子,就算你想讓我這狗仗人勢的東西吃不完兜着走,要在我這店裏取東西,也還是得出示憑證。」
「你——」
任程飛氣得欲動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護衛及時上前攔住,低聲在他耳邊提醒道:「二爺,主上提醒過,在外切不可惹是生非。」
一聽這話,任程飛再大的脾氣也得暫時忍下來,他雙眼冒火地瞪視掌櫃兩眼,重重哼一聲,轉身便走。
掌櫃目送他遠去,收起谄媚的嘴臉,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不屑的冷笑。
這次出門本來是想消氣,結果卻是火上澆油,任程飛性子上來,走路橫沖直撞,看不順眼就推、遇上礙路的便踢,一路上不知道撞跌多少人、踢翻多少東西,随侍他多年的護衛知曉他的性子,此刻也只能緊緊跟随,不敢上前搭話。
等任程飛走累了停下,眼前不遠處的樓館紅梁粉柱,絲竹隐約,莺聲燕語,香氣撲鼻,任程飛不禁眼前一亮。連他哥哥都曾經是京城名妓的入幕之賓,可他對此等煙花銷魂之地早有耳聞卻從未有機會進去一探,何況他早已成年,這種事情早晚都要經歷,現在進去就算什麽都不做就當見識見識也好。
這麽一想,任程飛也不顧護衛的再三阻攔,硬是走了進去。
像任程飛這樣豐神玉秀的公子哥兒,一般的姑娘見了都恨不得撲上來,更別說窯子裏的姑娘了。平素接待的都是些滿腦腸肥言行粗魯的土財主老頭子,好不容易這麽俊的小公子上門來,能不喜笑顏開能不更加熱情麽?
所以頭一回走進青樓的任程飛差一點被熱情過火的煙花之地的女子們吓退出去。
好在青樓的鸨母眼尖出來得快,把跟蜜蜂見了花似的姑娘一個個指罵了回去,要不然任程飛就算再好奇也忍受不住這麽多人的過分熱情轉身跑了。
「這位公子,您頭回來我們這吧,快進快進,老婆子我給您找個清靜點的雅間。」濃妝豔抹的鸨母笑眯了眼,提起裙擺走在前頭帶人上樓,「公子,咱們這什麽樣的姑娘都有,您想要個什麽風情的,老婆子我叫人給您挑最好的!」
任程飛一邊上樓,星眸在堂上掃過一圈,想起方才樓下女子們如狼見了肥肉般的神情,冷不丁打了個寒顫,緊接着道:「我要個文靜的——哦,不,我要你們這裏最好的!」
來是沒來過這種地方,可沒代表他一點兒也未聽說過,每一個青樓都會有一位頭牌,才色藝德皆為上上之品,有時連大家閨秀都被比了下去。
「對了,你們這是月盈樓吧?我記得你們這出了個很有名的頭牌,聽說還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名妓啊,是叫什麽,對,冷蝶兒!就找她!」
「啊?」鸨母的招牌笑臉一僵。
「啊什麽!」
鸨母臉上立即又堆滿笑容,讨好地說:「這位公子,冷蝶兒确是我們這兒的頭牌,只是現在蝶兒她有客,實在不方便。我啊給您推薦一個和冷蝶兒差不了什麽的姑娘,同樣是美豔無雙才藝過人,包您滿意!」
本來因為玉器鋪一事心裏就不痛快,好不容易找到解悶的事情,說是要開眼界卻只是想見識名揚中原的冷蝶兒到底長什麽樣,現在被鸨母兩三句話駁了回來,讓心性尚淺的任程飛如何不生氣?
任程飛鳳目圓睜:「我說你啊,知道美豔無雙是什麽意思麽?就是再沒有人比她更美!既然她這麽美為什麽冷蝶兒卻是名揚中原的頭牌,啊?」
「啊,這……這……」鸨母語結。
「這什麽這啊,我可不管她現在有客沒客,快把冷蝶兒給小爺叫來!」
鸨母一個勁兒陪笑:「哎喲,這位小爺呀,我們這畢竟是開門做生意的,來者皆是客,誰都不好得罪,要不然還怎麽做生意?不如這樣,您先找別的姑娘作陪,改日你再來我讓冷蝶兒親自給您陪不是,如何?」
若是平常,任程飛還真不會如此較勁,只是在玉器鋪裏壓下的一肚子火氣正沒處撒,見鸨母一再推辭,心裏頭的邪火便這麽越燒越盛,壓都壓不住。
「既然來者皆是客,得罪別人不行,難道得罪小爺我就可以?你知道我是誰嗎,啊?」跟在任程飛後頭的護衛見勢不對,上前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任程飛一把扯開,根本不予理會,瞪着鸨母一字一字重重道,「小爺我可是渡厄城的二公子任程飛,開罪了我,從今往後你就別想再在中原裏混了!」
任程飛此言一出,鸨母臉色剎時一變,又立刻恢複:「原來您便是大名鼎鼎的任二公子,老婆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任程飛斜眼看她,一哼:「怎麽樣,現在可以讓冷蝶兒來見我了吧。」
鸨母臉上的笑小心中帶着讨好,她身子往下一欠,道:「冷蝶兒能得您錯愛真是三生有幸,只是她現在有客,真的不……」
「是誰啊,一直在吵吵嚷嚷,擾人清閑。」
一道略微粗嗄卻又獨具魅力的聲音慵懶地插進他們的對話間,任程飛眉頭一皺,擡頭朝三樓望去,竟不由一呆。
一個白衣男子随意且閑适地倚在欄杆前,長發披散,雙眼微眯,鼻梁高挺,薄唇輕抿,胸前的衣襟半敞。若是其他人敢如此裝扮,定然被罵衣冠不整、放浪形骸、寡廉鮮恥,可在這人身上,別人能想到的詞,只能是天姿卓然、風情萬種、風流不羁,舉手投足令人心向往之。
連任程飛這樣的翩翩佳公子都不禁看直了眼,更不消說旁人,本來還鬧哄哄的整個廳堂頓時鴉雀無聲,直至鸨母輕咳一聲,衆人才如夢初醒。
鸨母揚聲對樓上這人道:「真是不好意思啊聶公子,打擾到您休息了。」
樓上的男子一雙刀刻般的美目在鸨母身後的人身上轉了一圈,微笑道:「無妨。我方才在屋中也聽了個七七八八,你身後的這位公子想必也是慕名而來,就這麽讓客人敗興而去,有違生意之道啊。」
「可是……」鸨母一臉為難地看他。
這次這位男子直接對任程飛說道:「這位公子,方才冷蝶兒正在屋中為在下彈琴唱曲,若你不介意,可與在下把酒言歡,順道領略一番中原名妓冷蝶兒的風采,如何?」
任程飛沒有拒絕,或者應該說,沒有人能夠拒絕這樣一位彬彬有禮、卓爾不凡的男子。
稍頃,任程飛走進三樓的雅間之中,在席間盤腿而坐,立刻有相貌清秀的丫頭前來擺上美食,再為他斟滿酒。
已經徑直坐在任程飛對面的白衣男子則自己動手倒酒,先幹為敬,随後勾起一抹略顯得懶散的淺笑道:「這酒乃名馳天下的仙人釀,聞時清香入骨,飲時甘醇入髓,世間難求千金難買,嘗嘗。」
任程飛學這人的樣子舉杯一口飲下,随即嗆得面紅耳赤,在家中向來被兄長管得過嚴,這是他頭一回飲酒。
「二爺!」坐在他身後的護衛趕緊倒茶遞到他面前。
接過茶喝了幾口,任程飛才算是緩過氣來,眼角瞥見對面男子勾起薄唇似笑非笑的臉,雙頰驀地一燙,放下茶杯,對身後的護衛吩咐道:「隋也,你出去等。」
「二爺?」
「出去!」
護衛犀利的雙目在屋中轉過一圈,落在對面男子凝笑的臉上,片刻後才垂首退出去。
「你這護衛不錯。」白衣男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飲一口。
任程飛攔下欲再為他斟酒的丫頭,自己拎起酒壺滿上:「是我哥安排的,身手不錯,跟了我不少年。」
「你哥?」白衣男子再小酌一口,「對了,在下姓聶,別人都叫我聶公子,還未請教公子的尊姓大名?」
任程飛不以為意地道:「哦,我姓任,名程飛。」
聶公子喃喃,「任程飛?」随後一笑,「如雷貫耳。」
「真正如雷貫耳的應該是我哥才對,我呀,頂多是沾了渡厄城和我哥的光。」任程飛之所以有這點自知之明,主要是因為對兄長的崇拜和敬佩,因此在說這些話時,沒有絲毫的不滿,反而驕傲至極。
「渡厄城城主任鵬飛。」聶公子轉動酒杯凝視印在杯上的花紋笑容淡淡,須臾後放下酒杯道,「我想冷蝶兒該補妝完畢了吧,憐丫頭,去請你家小姐吧,任二公子在此怎可怠慢。」
「是。」方才為任程飛倒酒的小丫頭脆生生地應了聲便退出去了。
等到名妓冷蝶兒千呼萬喚始出來時,任程飛不免有些失望,美則美矣無甚靈氣,反倒是坐在對面的白衣男子看起來順眼得多,縱然由始至終都是一副懶淡的模樣,偶爾對上他的目光,舉杯淺笑。
一來一往,不知不覺就有些喝多了,好在仙人釀不上頭,就算是頭一回喝酒的任程飛也無太大的反應,只是有些頭昏,在護衛的攙扶下,還算是能走得動,只不過護衛為防萬一,雇了輛馬車送他回渡厄城。
回到自己屋中,本想倒頭便睡,沒曾想向來令他又敬又畏的大哥早在此恭候多時。
「哥。」任程飛沒什麽力氣地喚了一聲,拖着腳步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上去。
「怎麽回來得這麽晚?」
任程飛知道瞞不過他,索性一五一十說了。任鵬飛聽罷良久無言,見任程飛雙眼就快要撐不開,才淡淡道:「你長大了,大哥不會像從前那樣管你,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便好。」
「……嗯。」回答的聲音模模糊糊。
任鵬飛輕嘆一聲:「你休息吧。」
任程飛的身子頓時癱倒在床上,不過片刻便傳來細細的鼾聲,任鵬飛上前,輕手輕腳地幫他褪去鞋襪,解下外袍,推到床上擺正,再拉過被子蓋好掖實,這才吹熄蠟燭走出屋外。
走在院子,任鵬飛揮手招來一人,低聲吩咐道:「你去查一查月盈樓裏的聶公子是什麽來歷。」
「是!」
院裏又只剩下任鵬飛一人,他雙手負于身後,走向青青住的明閣,看一看女兒睡了沒。
夜色如霜,他對月獨酌,一杯接一杯,直至抑制不住的咳嗽打斷,然而這一咳,咳得撕心裂肺也未止。
「少爺!」
屋外有人聞聲闖進,沖到旁邊的矮櫃找出一個藥瓶倒出兩粒藥丸先遞與他,再趕緊為他上一杯溫水,服藥後飲下。
藥吞咽下去後片刻,咳嗽才終于止住,他閉上眼等胸口的刺痛緩去,闖進屋中的冷蝶兒趕緊把他方才丢落在席上的酒壺酒杯收起,再找來抹布吸幹酒液。
「少爺,你的內傷還未痊愈,喝這麽多酒傷身,你還是少喝些吧。」冷蝶兒拭幹草席,見他仍合眼不動,擔憂不禁襲上眉頭,「少爺,華夫人又來信了。」
他終于動了下:「娘?」
「是的,她想讓你回去。」
他緩緩睜開眼睛,望着窗外的月,本來迷離的眼中逐漸透出不容置喙的堅定:「不,我不回去。」
冷蝶兒低頭把抹布放在一邊,輕聲道:「少爺,華夫人找了你二十幾年,她此時最想做的就是好好陪着你,照顧你。你看,你來蜀地兩個多月,她的信就送了二十多封,她舍不得再和你分離。」
望着明月的人隔了半晌,才啞着聲道:「等我心願了了,就回去陪她。」
「少爺……」
「你別說了,娘她同意的,否則她不會讓我來這。」
看窗前的人一臉淡漠,冷蝶兒再無語,收拾好東西,默默退出屋外,輕輕掩上房門。
天下之大,遍地林木,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中原的生意少了一半,那就把生意開在其他地方,先穩定渡厄城的根基再做打算,總不能被人一再打壓下去,這不是任鵬飛的作風。可在他為反擊一步一步布局實施時,卻遇上了一些令他半夜睡不着的事。
天下再大,那也是皇帝的,在皇帝老兒的土地上做生意,就得和他手底下的官打交道。京城離蜀地相隔十萬八千裏,皇帝老兒又終日坐在守備森嚴的皇宮之中,任鵬飛本事再大也抱不住皇帝的大腿,所以渡厄城在生意道上的靠山是在京城為官的一個二品官員。
每次任鵬飛上京城都會拜見這位原給渡厄城行過方便的戶部官員。就在任鵬飛打算上京請求這位官員再行個方便,讓渡厄城的生意開到別處去時,這位官員就以貪污受賄的罪名被罷官抄家壓入大牢了。
一下子就抄了位二品官員的家,當下給朝廷上下的官員造成恐慌,就算任鵬飛在朝中還拉攏過其他品階較低的官員,這時候恐怕也沒有人敢往槍頭上撞。
然,真正讓任鵬飛疑慮煩心的并不是這件事,而是事情的巧合性,就在渡厄城的一部分生意讓出去後不久,這位官員就被罷官抄家,真有如此巧合?
真是巧合也便罷了,但向來擅于洞悉事情的任鵬飛已經嗅到了陰謀的味道,若是真如他猜測的那般有人在暗中動手腳,并且是與這段時日來暗中與渡厄城作對的人是同一個,那真是令人頭皮發麻了。
一個能輕易把一位二品官員拉下馬的人,他的真正身份恐怕不是任鵬飛這樣無官無職的人能與之抗衡的了。
思及此,任鵬飛不僅半夜睡不着,每當聽到渡厄城的生意哪裏哪裏又被人打壓得開不下去,或是搶不過其他店鋪收入每況愈下時,更是頭疼欲裂,有時候他甚至不知該如何批覆下去,對着空白的批條按揉太陽穴。
「主上!」
任鵬飛放下手,看向來人:「何事?」
「二爺又上月盈樓去了。」
任鵬飛眉毛擰得更緊。這已經是這個月來的第九次了,只要任程飛出門,十有八九是上月盈樓,而他去月盈樓的原因卻不是迷上哪個青樓妓女,而是去會一個日夜宿在青樓裏的風流公子,聶穎。
任鵬飛派人打聽過,聶穎是一個從京城來到蜀地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聽聞名妓冷蝶兒的風采便重金包下,這一個多月來,在月盈樓裏日也逍遙夜也逍遙,全然沉浸在溫柔鄉中樂不思蜀。
本來這不幹任鵬飛什麽事,但任程飛自從與這個聶公子見過一面後,像是遇上知音一般,一得閑便上月盈樓與這個纨褲子弟飲酒作樂,本來讓他保護得滴酒不沾的弟弟,此時俨然是一個酒場饕餮,哪裏有什麽名酒佳肴背得比打小就學的《三字經》還熟!
也不知這人有什麽魅力,把任程飛這凡事都不過一時興起的人哄得團團轉,至今都還留連不舍。
聽到屬下報告這件事時,任鵬飛忽然有種想要會一會此人的念頭。既然任程飛把他當知音,那這個人的人品就不能太過糜爛,若不然他光傳授任程飛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知道又會讓任程飛闖出什麽天大的禍事出來。
不過目前任鵬飛也只是這麽一想,他可不像任程飛頭上還有個哥哥撐腰,可以偷得浮生半日閑去逛青樓,只要他這個寶貝弟弟沒有再幹出什麽出格的事,基本上他就不會出面。
就在任鵬飛這麽想的時候,他的弟弟任程飛壓根忘了城中的事務,正蒙着眼睛在美人堆裏玩耍。
聶穎像往常那般,披頭散發半敞衣襟盤坐在窗前,一手酒壺一邊酒杯,倒滿酒杯一杯接一杯。他勾起唇,懶懶地笑看不遠處任程飛抓美人。很小兒科的游戲,任程飛卻玩得盡興。
冷蝶兒跪在他旁邊,看他們玩得差不多了,開始倒酒進小桌上的空杯裏,事了,長長的指甲在杯上一彈,有什麽白色的粉末便浸入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