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本想等任程飛醒了便向他興師問罪,沒曾想任程飛一醒來發現睡在自己房中,反倒跑到正忙于城中事務的任鵬飛跟前責問道:「哥,你怎麽不經我同意就帶我回來了!」
任鵬飛寫下最後一個字,撚起文書一角放置一旁晾幹,毛筆置于筆架上,面無表情地看向任程飛:「留連青樓、嫖娼宿妓、醉生夢死、夜不歸宿,你反倒還有理了?」
任程飛氣鼓鼓地撇嘴,「這些事情你哪一樣沒幹過?」不經大腦一說完頓時後悔,看見兄長拉下一張臉,任程飛急忙又道,「哥,聶穎不是那些只會揮霍家財胸無點墨的纨绔子弟,他教會我不少事情。」
「教會你什麽?」任鵬飛挑眉,「讓你嗜酒教你享樂?」
任程飛鼓起雙頰把臉撇向另一處。
任鵬飛倍感無力。說他長大了,偏偏有時候言行舉止還像個小娃兒。
「今後你不要再去月盈樓了。」
「不行!」任程飛立刻跳了起來。
「為什麽不行?」
「我……哥,我已經成年了,你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管我!」看兄長一臉堅決,任程飛急得在原地跳腳。
「因為冷蝶兒?」
知道瞞不住,任程飛幹脆破罐子破摔,粗着嗓子道:「沒錯,因為我看上她了!」
任鵬飛記起來在月盈樓裏出來開門的那名素妝女子,揉了揉額頭,道:「長得還不如你。」
任程飛一噎,接着又不管不顧地嚷:「反正、反正我還會再去看她!你不準我就偷溜出去,只要我想,你攔不住!」
瞥了眼弟弟氣鼓得發紅的臉,任鵬飛暗中輕輕一嘆,頭開始隐隐發疼。這個弟弟,的确被他寵壞了,在某些事情上還保持着純真的心态,之所以認定冷蝶兒的真正原因恐怕是因為她是他第一個女人吧。
「程飛,你該明白,冷蝶兒她是個妓子,她的男人不只你一個。」
「這個我知道……」任程飛清亮的眼睛一黯,随即又堅定地道,「可這與我喜歡她有什麽關系?」
任鵬飛一愣,望向任程飛半晌無言。
任鵬飛疲憊地撐住額,任程飛知道自己氣壞了他,心生愧疚,但又倔強地不肯低頭。只見任鵬飛頭也不擡,伸出另一只手揮了揮:「你先回屋……」
「哥!」事情還沒有個結論,任程飛甘心離開才怪。
「我叫人把冷蝶兒贖身帶回府中,這樣你就不會偷溜出去了吧?」
「哥!」任程飛眼睛一亮。
「好了,你回去吧,讓為兄靜一靜。」
「哦。」任程飛在原地猶豫,終還是體貼地說道,「哥,你要注意身體,我會乖乖在家裏哪都不去。」
「你實在沒事幹就去陪一下青青,她不像你,身體不好只能天天悶在屋裏。」
「好,我這就去!」
任程飛興沖沖地跑出書房,任鵬飛移下手擡起臉只能看見他跑遠的身影。
任鵬飛之所以不讓弟弟參與進來,并不是任程飛沒有這個本事,相反很多事情任程飛處理得都讓他頗為滿意。而最近城中遇上的種種事情,一是這些事情太過複雜危險;二是他的護犢心态作祟,在處理很多事情上不得不遇上的陰暗面,他不想讓弟弟看見。
種種跡象表明,與渡厄城作對至今還潛于暗處的主謀并不是只想要吞下渡厄城一半生意如此簡單,他要的是渡厄城的消亡。他們盯梢對方布于城中的內應一發現身分暴露,毫不猶豫地接連自盡了,非但沒有獲取什麽資訊,反而讓對方察覺什麽,辦起事來更為隐密。
任鵬飛一直想不出來渡厄城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整個城都快被人吞噬殆盡了,都還未能查出幕後主使的真正身分。在這種情況日趨不利的情況下,任鵬飛唯有把自己最在意的人藏起來,不管如何,至少能保住他們。
本來不讓任程飛參與進來就是怕他遇上危險,沒曾想反而讓他因此染上嗜酒嫖妓的惡習,思及此,任鵬飛又忍不住揉了揉抽疼的額角。
這時莫名想起在月盈樓遇上的聶穎,任鵬飛總覺得似曾相識,可像聶穎相貌這般出衆氣質又獨特的人,見過一眼是肯定不會遺忘的,可任鵬飛就是想不起來,而且這人莫名讓他覺得危險。
可之前他便已經派人調查過他,聶穎看起來的确只是個家境殷實風流不羁的富家公子。
想着想着,目光落在書桌上,看着還需要等他批閱的一大堆文書,輕嘆一口氣,執起筆開始一份份批複。
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發生了三件讓任鵬飛更心力交瘁的事:冷蝶兒不肯贖身,才安分沒幾天的任程飛聞訊之後又開始不安于室,吵鬧着要出去;西南的生意黃了,那邊的官員不知受命于誰,一聽渡厄城要把生意開到他們管轄的地盤上,變着法子拒絕并駁回,原有的生意也因莫名其妙的原因再開不下去;還有一件事,那便是青青的病情開始惡化,藥吃多了已經産生抗性,原來的藥漸漸地不管用了,在這個月的最後一天,青青吐血昏迷不醒。
情況越發糟糕,生活卻仍要繼續下去,要想不讓事情更為惡劣,唯有面對并努力改變。
西南的生意先派得力屬下趕過去辦,實在不行他再親自前往,現在,不僅是青青的病還有任程飛的鬧騰都讓他不能就這麽離開。
任鵬飛派人遍尋名醫,經過數日詳細的診治,終于找出用針灸控制青青病情的法子,現在青青每日皆能短暫的醒來數次。每每看着女兒日漸消瘦的小臉蛋,任鵬飛心疼無比,用針灸控制傷情畢竟不是長久之道,任鵬飛沒有放棄尋找能夠治好青青的辦法。
因為擔憂女兒的身體,如今的任鵬飛從每日過來一趟改為每日皆來兩三次照顧她。
啞姑無微不至地照顧青青,對青青的疼愛比之任鵬飛有過之而無不及,盡管她未曾說明原因,但任鵬飛能夠猜出大概。
在萬惡谷住的那段時間他便無意中知道,啞姑說是鬼婆婆的弟子,其實更多是照顧鬼婆婆的日常起居。鬼婆婆把啞姑從一個惡人手中救回來并照顧過一段時間,自此以後,啞姑就以鬼婆婆馬首是瞻。後來鬼婆婆視青青為親生女兒,現在她死了,啞姑可能是把所有對鬼婆婆恩情投放在了青青身上。
任鵬飛坐在一處看着大夫為女兒施針,待大夫離開,又坐至床邊摟着女兒喂她喝藥,陪着虛弱的她說了一會兒話,便把睡過去的青青輕輕放回床上,再仔細地給她蓋上棉被。
起身時,看了眼始終守在女兒身旁的啞姑,盡管沒有一句交代的話,任鵬飛還是比較放心地離去了。
這次任鵬飛不是去書房更不是議事的廳堂,而是直接走出大門坐上等候已久的馬車,前往月盈樓。
若是一般的家長,看見自家孩子迷了上青樓女子還叫嚷非她不娶,估計會覺得顏面盡失,把孩子關起來,性子暴躁些的還會打斷孩子的腿,看他還怎麽去青樓玩樂!至于溺愛孩子溺愛到知道這件事還願意把該名女子接回家中的,不是沒有,只是少,而任鵬飛則是這少部分中的之一。
現在知道冷蝶兒不肯贖身,任鵬飛還主動去勸說,就只是為了讓任程飛在這個時候能安分一些,這種溺愛程度恐怕誰聽了都會咋舌。
再次來到月盈樓,任鵬飛仍然沒表明真實身分,直接指明要找冷蝶兒,然後得到一個讓他微微蹙眉的消息:冷蝶兒正陪着聶公子。
盡管一開始便知曉冷蝶兒是名青樓女子,她的工作就是陪各色各樣的男子飲酒作樂,但在弟弟還鬧着非卿不可的時候,她卻躺在別的男人懷裏。任鵬飛一思及此,心裏便如同堵上一塊大石頭,不僅沉且悶得慌。
任鵬飛向人質問冷蝶兒的所在位置,他一張冷臉,他帶來的三名護衛個個兇神惡煞,一看便知道不是好惹的,龜公抹去一頭汗,伸手指出方向,任鵬飛帶上人二話不說沖上去。
推門而入時,冷蝶兒坐在聶穎對面,正與他對弈,格子棋盤,黑白棋子,兩人表情恬靜,根本不像是嫖客與妓女,反倒像是兩名正在切磋棋藝的棋士。
也正因此,霍然闖入的任鵬飛感覺自己冒昧了,待兩人驚訝的目光落在身上時,任鵬飛抱歉地拱手道:「打擾二位了。」
聶穎把棋子丢回棋盒中,微揚眉,笑道:「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任鵬飛的視線只在他身上掃過一遍便落在下似一般濃妝豔抹的青樓女子,打扮得反倒像個小家碧玉的冷蝶兒身上:「這次,我是來找冷姑娘的。」
聶穎黑白分明的大眼微動一圈,笑意更甚:「是為了讓冷蝶兒贖身一事吧?」
任鵬飛微颔首。
聶穎扭頭望向冷蝶兒,伸手把吃下的棋子一顆一顆撿起來丢回棋盒中:「是呀,冷蝶兒,我也萬分不明,要贖你回去的人可是赫赫有名的渡厄城的任二公子,相貌出衆,品性純良,家境殷實,你怎地就不肯呢?」
冷蝶兒看了他一眼,捂嘴輕笑,眼中露出幾分媚意:「如果是聶公子要贖奴家,奴家一定不會拒絕。」
聶穎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
聽至此,任鵬飛明白已經沒了勸下去的必要,冷蝶兒心不在弟弟身上,更何況,若對手是聶穎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還未全然褪去孩子氣的任程飛的确沒什麽勝算。
「既然如此,在下也無話可說,告辭。」
「等下。」
扭身正要走,聞此聲便又停下轉回去。
聶穎從席子上站起來,口氣平緩:「我從其他客人那聽說渡厄城在遍尋名醫,也不知是誰病了?看在我與任二公子相識一場的分上,我給這位英雄一瓶藥,是家中常用來治病的良藥,正好我帶了幾瓶,拿回去試試吧。」
也不等任鵬飛回話,說罷徑直走向屋中的一個小房內,過了約一盞茶的工夫,拿出一個小瓷瓶,遞到任鵬飛面前時,見他只顧盯着手中的小瓶子沒動,便執起他的手塞進他掌心中。
任鵬飛本想推辭,但一對上聶穎秋光潋豔的雙眼,竟一時無語。
等坐回馬車中,任鵬飛拿着瓶子斟酌良久,才打開蓋子湊近鼻下輕嗅,一股淡淡的清香頃刻逸入鼻間,憑手感知曉裏面是種液狀的東西,任鵬飛很仔細地倒出一些,微稠的微棕色透明液體靜靜躺在掌心上,看起來的确無害。
于心中猶豫再三,終還是在這小小一滴水液揮發殆盡前伸出舌頭舔去,随後合眼等待。
許是份量吃下的實在太少,一開始任鵬飛并無甚感覺,可只過片刻,只覺得最近一直困擾他的頭疼漸漸退去,再睜開眼時,只覺得眼前一片清明,很像是睡了一頓飽覺醒來看見滿屋的陽光明媚。
把手中瓶子握緊,放在眼前仔細再看一眼,任鵬飛此時已經篤定,這藥,确是聖品。
保險起見,回到家中後,任鵬飛讓大夫檢查看看這瓶藥是否有問題,青青能不能吃,大夫試過後的答複是:無礙,可以給小姐一試。
趁青青醒來後,任鵬飛趕緊讓她喝下,随後又看她入睡,這一夜,任鵬飛心神不寧,第二天天未亮便又趕至明閣問啞姑青青情形如何,啞姑看一眼這個比她還着急的爹爹,掩嘴輕笑,回答他青青還在睡呢。
任鵬飛這才察覺自己太過心急,便吩咐道等青青醒了派個人到書房通知他便轉身走了。
等到天色大亮,才有人火急火燎的跑到書房告訴任鵬飛,青青小姐醒了。
任鵬飛沒有半點耽擱直奔明閣,進了屋便看到啞姑在喂女兒吃東西,走近問了才知道,原來女兒一醒來就喊餓,啞姑便趕緊叫廚房送來清香的白米粥喂她。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女兒五髒受損,加之長時間吃藥,食欲一直不佳,稍不合口就吐,吃的都沒吐的多,身子越發清瘦,任鵬飛雖急也毫無辦法可想,現在看她主動要吃東西,欣喜的心情可想而知。
任鵬飛接過啞姑手中的碗親手喂她吃東西,趁女兒一小口一小口吃東西時,發覺她的面色紅潤,便扭頭叫人把大夫請來。
大夫來時,青青已經吃完米粥,正躺在爹爹溫暖懷裏和他說話。大夫不敢耽擱,為青青仔細把過脈後,面露喜色,疊聲呼道:「妙極妙極,青青小姐的內傷已有好轉之跡!」
任鵬飛一聽,心中一陣狂喜。
随之大夫又道:「昨日主上帶回來的那瓶藥,恐怕真是世間難得的靈丹妙藥啊,可惜老朽醫術有限猜測不出這瓶藥是如何制成。」
想起之前還為聶穎宿醉青樓,帶壞弟弟一事對他抱有敵意和輕視,任鵬飛不禁微赧,他與任程飛想來也是泛泛之交,卻能一出手就給出如此珍貴的藥,聶穎并沒有他一開始所想的那般不堪。
至于他送藥之時所說的「家中常用良藥」,恐怕也是自謙之辭,為的是不讓對方認為東西太過名貴而不敢輕易收下,聶穎這一番舉止實在是周到細心。
因此,任鵬飛讓人備上一份厚禮,遣人送去月盈樓交給聶穎,算是答謝他的贈藥之恩,同時傳話說這些只是聊表謝意,改日他會親自登門道謝——以渡厄城城主的身分。
這廂聶穎收到渡厄城送來的厚禮後,當着月盈樓衆多姑娘的面一一打開,随後拿起面前的一枚離成青豆形狀的綠翡翠,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便舉起問圍成一團,看見幾個盒子的金銀飾品眼睛早發綠的姑娘們:「你們誰喜歡這個?」
有幾個青樓女子恨不能撲上來,聶穎随手給了一個回答得最快的女子。
分了幾樣飾品,便沒了興趣,先讓冷蝶兒自己挑了幾樣,便揮揮道:「行了,你們喜歡哪樣就拿去。」
姑娘們沒敢動,待聶穎轉身離去了,才哄搶上去,深怕搶不上,冷蝶兒沒湊這份熱鬧,緊跟着離去,走出去前回眸一望,掩唇輕笑,一個個如狼似虎哪還有半點女子的矜持?
進了另一間屋,只見聶穎坐在矮榻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渡厄城出手真大方,就這麽送出去了,少爺你可一點都不心疼。」冷蝶兒笑着走到與他相鄰的位置上。
聶穎啜了一口酒,抿嘴淡笑:「再珍貴又如何,卻不是我想要的。」
冷蝶兒雙手置于膝上,身子向他那邊微傾,故意放低聲音,眼中的笑分外狡黠:「因為少爺你只想要任大城主向你俯首稱臣。」
先是微微一笑,仰首把杯中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聶穎眼中寒光閃現:「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麽嗎?」
「什麽?」
慢悠悠地為自己再斟滿一杯酒,嘴角上揚:「我要讓他尾随在我後頭,主動跟着我一道回京城。」
這件事難辦嗎?說難并不難。
青青吃過聶穎相贈的藥後,身子明顯有了好轉,可維持不過半月,她的傷勢又漸漸恢複如前,并有惡化之勢。
大夫過來一看,長久無言後一聲嘆息道:「當時只喝下小小一瓶,看來許是藥效不夠,如果能持續用藥,便能好轉不再複發。」
人家主動相贈與自己跑上門去要根本是兩回事,前者是心存感激收下,後者是腆着臉請求。任鵬飛自認臉皮沒厚到可以上門求人要東西的地步,更何況他堂堂渡厄城城主哪曾遇上過這種上門讨要東西的事情?
只不過人命關天,更何況青青是他的親生女兒,心裏的那道名為自尊的坎恁地直聳入雲,他也得鼓足勁爬過去。
等他再備上厚禮帶人趕王月盈樓時,卻得到一個讓他萬萬沒有預料到的消息,四天前,接到從京城送來的家信中道明家裏有事的聶穎在當日便已動身前往京城。
此時針灸也不能再控制青青的病情,看她醒來的時間一天比一天短暫,怕她就此不再醒來,任鵬飛這次沒再猶豫,把所有他信得過的人全召來,叫最有能力的人輔佐任程飛,城中事宜暫由他全權掌管。
他此去京城不知何時返回,盡管安排妥當後已經沒了什麽顧慮,但出發前,還是叫來弟弟,語重心長地交代一番。
「程飛,家中的情況為兄不曾怎麽瞞過你,想必你也知道大概了。冷蝶兒心裏有別人,你大可不必再為她的事同大哥鬧,不值得,等過幾年,你遇上事情多了眼界廣了會遇上更合心意的姑娘。至于城裏的事,你多聽聽其他人的意見,不要固執己見,還有,隋也本事不小,大哥當年讓他去保護你是怕你再出事才讓這麽一個人才屈就,你日後若遇上什麽解決不了的事,就問問他。」
「哥……」再怎麽不懂事,望着一臉疲憊的兄長,任程飛的聲音不由哽咽,深吸一口氣,他堅定地說,「哥,你不用擔心,我不會讓渡厄城就這麽沒了。」
任鵬飛微笑,用力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程飛,記住,你長大了。」
「嗯。」
任鵬飛帶着青青出發了,随行的人除了照顧青青的啞姑,還有一個武功相當不錯的護衛。
懷中躺着昏睡的女兒,啞姑靜靜坐在旁邊,在不停搖晃的馬車裏,聽着車轱辘聲和充當馬夫的護衛不時的揮鞭聲,任鵬飛于心申思忖道:此去京城,情形會是如何?
馬車叮叮當當駛過,揚起的沙塵飛揚滿天。
——京城——
聶穎一下馬車,早已等候多時的人頓時迎上來抱住他:「我兒,娘三催四請總算把你叫回來了!若你再不回,娘就親自去蜀州逮人了。」
「娘。」聶穎輕輕搭手在風韻猶存的華夫人肩上。
華夫人用絲巾拭去眼角激動溢出的淚,「來,讓娘親好好看看,真是的,娘不在身邊其他人都不會照顧了,看把你瘦成這樣!」
聶穎微笑,眉眼之間與華夫人有七成相似,只不過一個雍容華貴,另一個雲淡風清,薄薄的唇也不知像誰,懶散向上輕抿時帶些稚氣,沖淡了眼中的鋒芒。
華夫人數月不見兒子,本還想再埋怨幾句,可擡眼一見兒子臉上淺淺的倦意,頓時心疼得無以複加,趕緊拽着人進府。
「快同娘回府,娘早叫人備了熱水讓你漱洗沐浴,洗好後先休息一下,娘給你準備好吃的去,你醒來就可以吃了。」
凝視華夫人臉上不加掩飾的關愛,聶穎由衷地道:「娘,謝謝你。」可話一落,便被華夫人狠狠一瞪。
「你再同娘說一個謝字,以後娘就把你鎖在屋裏,再也不準亂跑!」
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比華夫人高了将近兩個頭的男人就這麽被扯進屋中。
進了屋,便能看見一個熱氣騰騰的大浴桶,華夫人沒有離開,轉身掩門,微笑走向一臉無奈的兒子。
解發梳頭、脫衣擦背基本都由華夫人一手包辦,若不是聶穎堅持,恐怕脫褲子也是由她親自動手。
聶穎剛被找回來的那段日子,他身負常人無法承受的重傷,四肢骨頭碎裂不能動彈,趕過來的華夫人不假他人之手,換衣擦身喂藥換藥甚至是給兒子煲藥,只要事關聶穎每一件事,她都會親自過問并動手去做。
那時聶穎意識不清,渾渾噩噩,只能依稀感覺有什麽清涼的東西滴在身上,後來才知道,那是母親心疼悲傷的淚。
看他一身是傷時,她哭;喂下去的藥全吐出來時,她哭;每次給他換藥看他疼得表情扭曲時,她哭;看他沒有再活下去的意志時,她撲在他身上失聲痛哭。
母子連心啊,母親的淚水一顆一顆,如同滴在他的心上。
如果沒有華夫人,絕對不會有今天的聶穎,曾經出現在世上的小江也如昙花一現,也許根本不會有人記得。
擦完背,聶穎合眼倚着桶壁泡澡時,華夫人解下他剛剛洗過還在滴水的發,用幹淨的棉巾輕柔且細心地一遍又一遍擦拭,不時擡頭看一眼表情恬靜的兒子,華夫人嘴角邊的溫暖從未散過。
「孩子,以後別再離開娘了,好嗎?「擦了一陣,用手摸摸覺得差不多了,便拿來梳子輕輕梳理,「你離開的這些天,娘日夜都在想你,是不是有好好吃飯,身上的病會不會又犯了,會不會又這麽一消失就二十幾年,想得吃不好睡不好。」
聶穎睜開眼睛。
華夫人看他一眼,又道:「你想做什麽,娘都可以幫你去做。你只要好好的在家待着養傷便是。」
聶穎眼睛半合,落在清澈透明的水面上,半晌之後,他啞着聲輕喚一聲:「娘……」
只這麽一聲便不再說話,可華夫人聞言卻頓時紅了眼睛,瞬也不瞬地看他一陣,把他腦袋抱入懷裏,哽咽地道:「孩子,我知道你心裏苦,放心吧,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娘一定不會讓他們好過。」
華夫人怎能忘記,好不容易尋回的孩兒卻沒有存活下去的意志,即使體質異于常人又如何,即使她有錢買下世間所有靈丹妙藥又如何,大夫搖頭道,他不想活了,身體受思緒影響,喂什麽下去都會吐出來,再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悲恸的她想盡辦法都以失敗告終,看着孩子氣息一天比一天微弱,她不知道哭昏過去幾回。後來有一次守在他身邊照顧他時,忽然聽昏迷不醒的他細弱地張口說了聲:「江南……」
她即刻派人去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來龍去脈誰都不清楚,卻查出當時小江本已逃出點蒼山,卻不知何故又原路返回,與前來阻擋的人一陣厮殺渾身浴血後看見渡厄城城主時,撲上去就說了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句話——
我是笨蛋……
小江抓着任鵬飛一直在重複這句話,旁人哄笑着把他拉離任鵬飛身邊。
當時小江是如何?他全然不顧別人施加于身上的傷害,死死盯着一句話也不說的任鵬飛,撕心大喊,并在吐血昏迷前,啞着聲說:「江南依舊遠……」
江南。
華夫人坐在床邊,雙眼盯着兒子蒼白的臉,低頭在他耳邊說了聲:「江南。」
一直緊閉雙眼的人終于有些許反應,華夫人頓時熱淚盈眶,趴在他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地說:「江南……江南……江南!」
「孩子,你不能死,不能就這麽死了!那些傷害過你的人還活着啊,他們會忘了你,會在你死後活得好好的,不值啊,孩子!你要好起來,你要過得比他們都要好,讓他們嘗受同你一樣的痛苦!」
喂下去的藥終于不再吐出來了,傷勢也逐漸開始好轉,華夫人摸着孩子的臉,淚流滿面。
她何其聰明,就算沒有參與,也能猜出一二,她的孩子和那個任鵬飛一定有牽扯不清的關系,他一定是造成她兒子不欲再活下去的主兇。
沒有哪個為人父母的願意讓自己的孩子滿心仇恨,過得不快樂。可如果恨是支撐兒子生存下去的動力,那麽,就讓他恨下去吧。
華夫人坐在床邊,看着聶穎入睡,這些事情在他六歲之前她一直在做,六歲之後,她錯過了很多歲月。盡管孩子已經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又如何,終究還是她兒子,她要好好彌補失去的一切。
看見聶穎閉上眼假裝入睡,華夫人會心一笑,當他真睡了,便為他細心地掖好被子,起身離去。她若真在旁邊看着,這個敏感的孩子肯定睡不着。
出了屋轉身小心掩上門,整理一下衣裳,正欲前去廚房親自為聶穎準備飯菜,便有一名丫環匆匆上前,欠了身,輕聲道:「夫人,靖王爺來了,正在前廳裏候着。」
華夫人略一點頭,面無表情朝前廳走去。
華夫人一走進會客的廳堂,便見一個五十上下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迎上來。此人劍眉星眸鷹鼻薄唇,一身華服錦衣,年過半百,卻因保養得當,看似更像三十數歲的壯年人。
「小鳶。」看見走進來的華夫人,此人顯得無比熱情,一開口便直呼華夫人小名,聽起來分外親密。
華夫人則淡然一笑,退後一步與他保持距離,客氣且疏離地道:「靖王爺。」
該男子面上一僵,随即露出幾分苦色:「小鳶,你怎麽這麽叫我。」
華夫人緩步走向右側的椅子旁邊徑直坐下,「您是王爺,我是草民,不這麽叫還能怎麽叫?」
「這……」靖王爺欲言又止,最後搖頭嘆息,負手坐回原位,「我來之前聽說了,小穎回來了吧?」
說完正好有一名丫環端上茶放在華夫人身側的小茶幾上,華夫人讓這名丫環退下,才淡淡回道:「回來了。」
靖王爺輕拍膝蓋,低聲喟嘆:「回來便好,免得你日思夜想。對了,這次我來順便也帶了些皇上禦賜的都有數百年的長白山人參和雲南野靈芝,你拿去給小穎補補。」
「這些東西我就代為我兒收下,承蒙王爺挂心。」
這些年來靖王爺早已習慣華夫人待他不冷不熱的态度,早不以為然,可待她話音一落,只有他們二人的廳堂便凝靜得令人緩不過氣來,靖王爺無言良久,望向華夫人姣好的面容,輕聲輕語道:「小鳶,你當年同我說過,只要小穎找回來,你便随我回王府……」
華夫人揭開茶蓋邊掠水面上漂浮的茶葉,邊吹去熱氣,不緊不慢飲了幾小口,方才道:「王爺,當年我說的是只要你幫我找回我兒,我便同你走,可後來卻是我的人把我兒找回來的。」
靖王爺一聽,有些急:「小鳶,這些年若是沒有我幫你,你一名弱女子怎麽會有今天的地位,更別說年年耗費大量錢財到處找人!」
「當年王爺盡心盡力幫我。華鳶沒齒難忘,但一事歸一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小鳶,你從頭到尾都不曾想過随我回王府對不對!」看見華夫人臉上的淡然,靖王爺終于了悟。
華夫人凝視水面,不語。
至此,靖王爺仍不肯放棄,他走上前在她跟前苦苦道:「小鳶,我當年确是有苦衷才沒有如約而至,可後來我去找你時,你卻已經、已經……」
華夫人抿唇微笑,「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靖王爺,你如今已有貌美妻妾又為何苦苦糾纏我這個殘花敗柳。」
「小鳶……」靖王爺開口正欲解釋當年之事,華夫人已經起身,拍拍衣裙,得體笑道,「王爺,我還有事就不相送了,您慢走。」
說完,轉身離去,只留給靖王爺一道決絕的身影。靖王爺無奈,只得先行離去。
上蒼在世間灑下情種,只為修出真正的有緣人,相識一場的緣分經過劫難的磨練,不是勞燕分飛便是修成正果。
華夫人年輕時與出來游歷的靖王爺相遇相戀,當年情意深深相攜相伴并訂下終身,後來先皇突然病重,靖王爺聞訊不得不立刻動身趕回去,離去前許諾一年後回來找她,可華夫人等了他三年,等到的是他奉旨成婚的消息。華夫人也是剛烈女子,一怒之下嫁與自見過她一面便念念不忘,想盡辦法獲取她芳心的聶遠。聶遠盡管家境不錯,為人做派卻不怎樣,華夫人的父母也勸過,但都沒有讓華夫人回心轉意。
剛開始嫁給聶遠之時,聶遠待她算是極好,可等她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坐月子時,這個混帳男人已經耐不住寂寞跑去找別的女人尋歡作樂了!以華夫人的性子,怎堪忍受這種事情,為了辛苦生下的兒子她沒鬧着休夫,只是從此不準聶遠再碰她,然後全心全力照顧兒子,只盼望兒子能健康成長,怎奈天不遂人願,在她準備為孩子慶祝六歲生辰的前幾天,噩夢悄然而至,令她與自己的兒子一分別便是二十多年……
為了找回兒子,當年她撇下臉面北上京城找靖王爺幫忙,并允諾只要幫她找回兒子,便随他回王府。可這畢竟是無奈之舉,但就算心裏百般不願只要王爺真幫她找回兒子,她還是會履行承諾。
華夫人本就是要強的性子,經過這些年的錘煉更是說一不二,既然聶穎不是靖王爺找到的,那她就直接把從前許下的承諾當成放屁。
除了她唯一的兒子,其他事情華夫人一概拿得起放得下,就算曾經海誓山盟又如何,他還不是照樣轉過身就娶了別的女人!
華夫人站在院子裏,看着花圃裏開得正豔的小花,待下人通報說靖王爺已經出府,這才朝廚房走去,親自為兒子洗手做羹湯。
有娘的孩子像個寶,這句話半點不假。
看看聶穎聶公子,娘親不在身邊時,披頭散發衣冠不整終日酗酒,怎麽看怎麽像個風流不羁無法無度的浪蕩子,現在則是精神飽滿意氣風發玉樹臨風花見花開人見人愛的俊美男兒郎。
親手為兒子着裝完畢,華夫人退後數步上下觀看,還讓他轉幾圈再轉幾圈,滿意得嘴角朝天直翹,不住贊嘆:「娘親閱人無數,再無人像我兒這般氣宇軒昂!」
聶穎忍不住笑:「娘,你是誇我還是誇你自己。」
華夫人驕傲地道:「當然是我倆一起誇,沒有我這般美貌的娘怎能生出你這般俊美的兒!」
「娘,」聶穎狡黠笑道,「你這算不算是口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