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京城東南角有一處住宅是任鵬飛以個人名義買下的,在這裏先把青青他們安置好後,他并沒有急着去找聶穎,而是先派人去查聶穎家中的情況。

許是聶穎家并無什麽特別,不一會兒,派出去的人便回來告訴任鵬飛一個他早知道的事情。

聶穎的父親早逝,母親是個有擔當的強勢女人,不但支撐起一個家,還把家中的生意經營得有聲有色,對唯一的一個兒子寵愛無度,幾乎是要什麽有什麽。

當初聽聞這些事情,任鵬飛不由把自家某個同樣被寵溺過頭的小子與聶穎連系在一塊,可真正見過聶穎方才覺得,他家那小子就算再磨砺十幾二十幾年,也修不來聶穎那般雍容的氣度。

聽到這些,任鵬飛本沒有什麽想法,可又聽到聶穎此刻正與數名京中的公子哥兒在某某酒樓裏把酒言歡時,心念一轉,把人叫下去後,自己也走出屋外。

只是一個念頭,任鵬飛突然很想知道,在他面前總是那副彬彬有禮且又帶着些懶淡的聶穎在好友面前會是什麽模樣,于是他不知不覺走到了京城最有名的酒樓前。

走進酒樓之中,小二立刻上前詢問,任鵬飛一言不發地揮了下手,便讓見過不少世面的店小二不敢再諸多打擾,退回一旁看他利目一掃,舉步上樓。

任鵬飛本以為需要花些時間才能找到聶穎,可一上樓就發現自己想錯了,這般出色的人,如同夜空中皎潔的明月一般引人關注。

本來是飲酒的地方,此時卻圍坐不少人,在遠一些的雅間,木門半掩半啓,裏頭坐的多半還是些年輕貌美的女子,看穿着打扮,并不是什麽賣笑的青樓女子,更像是知書達禮的千金小姐,身邊都陪着丫頭,或是輕搖團扇或是半掩玉顏,秋水般的雙眸透過半開的門瞬也不瞬地落在不遠處的一桌人身上。

圍觀看熱鬧的人都快擠到了樓梯間,有些是來偷看小姐們的,更多的是關注圈中的人,個個興致高昂。說是酒樓,這兒更像是茶會之地。

任鵬飛無聲無息地走到一處角落,目光一掃,輕易便看到了在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聶穎,他此刻一身白衣,頭戴玉冠,飛眉入鬓眼若點漆,舉手投足灑脫不羁,卻不失貴氣,宛如天生,合适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此刻正搖頭苦笑,眉間因無奈蹙起的幾道淺淺的皺褶讓旁人看了都恨不得沖上前為他撫平。和他同坐一桌的人正起哄着要他做什麽事情,聶穎正為此而露出一臉無奈。

過了一陣,任鵬飛才在周圍越來越大聲的起哄聲中知道,原來他們是想要聶穎撫琴吟詞。從中還聽人提到,很多小姐便是知道聶公子在這才匆匆趕來的,為的便是聽他彈上一首。

他還會這個?任鵬飛正驚訝,已經有人不知從何處抱上來一把一看便知道價格不菲的好琴。

見了琴,起哄的聲音更大了,聶穎苦笑着撐額,最終拗不過在場的人,起身盤坐在放置瑤琴的蘆葦席上。趁這個時候,早有人擺上香爐,旁邊的人也漸漸靜下聲來,都在期待着。

當聶穎把琴枕在腿上,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弄數下試音時,任鵬飛也不禁專注聆聽。

接下來,手在弦上,弦動音出,一根又一根如在心弦之上撥弄,如空谷回響的靈動聲音在耳朵萦繞,迷蒙之間,是誰在幽林深處一聲聲的唱,又是誰在午夜夢回輕輕的哼。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栖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唱罷音停,四處鴉雀無聲,似震撼似仍未收回蕩到九天雲外的心魂。

脆朗綿遠的琴聲,低啞幽沉的嗓音,意外的契合,又意外的動聽,連任鵬飛這樣的武夫粗人,都震得腦子一片空白。

難怪周邊的人如此起哄,難怪之前大家的目光都如此期待,聽過一次,恐怕就真不能忘,日夜思之如狂了。

再看向聶穎時,他極輕盈地放下琴,如墨的雙眸在人群中掃過一圈,嘴角噙笑站起來,走回原來的位置上坐下。

任鵬飛下樓慢慢踱步往回走時,腦中一直回想起聶穎掃過來的雙眸,似乎因為看見了他而略停,然後飛快移開,這一幕在他心中,久久不散。

回到住處,先找人問青青的情況,知道她喝過藥後已經睡下,任鵬飛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朝女兒睡的那間屋走去。

推門進去時,看到啞姑正對着燭火整理青青的衣物,見他進來便站起來對他輕輕點頭,随後走出去掩上門。

任鵬飛有個習慣,只要晚上沒什麽事,便會坐在女兒床邊靜靜凝視她的睡顏,啞姑總會識趣的離開,不欲打擾這短暫卻溫馨的時刻。

坐于床邊,凝視女兒姣好的面容,不似面上的平靜,其實每次任鵬飛都會百感交集。

這是他的親生女兒,卻是以一個從前的他根本不曾預料過的方式誕生,曾經的他是想過會娶妻,過個幾年會有許多孩子出生,有男也有女,他們會聚在一起打鬧玩耍,讓冷清了許久的渡厄城熱熱鬧鬧的。

從懷上的那一刻,他就從未想過接受這個孩子,更害怕見到她,可是上蒼最終還是把青青送回他這裏。起初,他也在猶豫掙紮,要不要把女兒送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養病,她的真實出身他根本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可在這個女兒第一次澀澀地開口叫爹時,他只覺得鼻子一陣發酸,不管如何,她的确是他女兒,與他之間擁有分割不開的血緣關系。

看着女兒膽怯的雙眼,任鵬飛的心軟了,讓他不顧後果把女兒瘦小的身子抱入懷中,再不忍放開。

任鵬飛伸手右手,在青青小巧的臉上,仔仔細細地畫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輪廓……

當看到睜開的一雙黑亮的大眼後,任鵬飛抱歉地一笑,收回手,卻被女兒扯住衣袖攔住。

「爹吵醒你了。」

青青搖頭:「爹,你有心事。」

任鵬飛不禁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青青看出來了?」

青青又搖頭,笑了一下:「青青感覺出來的。」

任鵬飛略微心疼地伸手摸摸她的臉,青青向來懂事乖巧又敏感,有時候真不像個六七歲的孩子。雖然啞姑與她都不曾說過什麽,但他知道,青青受傷後,曾過過一段颠沛流離的生活,這也是造成這個孩子思想上迅速成長和變得分外敏感的原因。

輕輕摸上女兒的小手,輕撫她纖細的指頭和溫熱的掌心,任鵬飛心底不斷湧上對她的愧疚:「青青,你有沒有怪爹沒有去找過你?」

青青又輕輕笑,微微彎起的眼睛只有黑白分明的色彩,她握緊爹爹厚實的大手,說:「我被啞姑姑帶出谷中時,看到別的孩子都有爹娘,很奇怪青青為什麽只有娘沒有爹,當啞姑姑告訴我我也有爹時,青青光顧着高興了,根本沒想過怪你。」

任鵬飛用另一只手撫上女兒的小腦袋,一遍遍地輕梳她長長的頭發,心底又酸又燙。

與女兒握在一起的手被輕輕搖了搖,他看向女兒的臉,只聽她道:「爹爹,青青的娘親在哪兒?」

任鵬飛的手一頓,震驚地看着她,聰穎的女兒很快便猜出他的想法,眨了下眼睛,解釋說:「青青又不傻,別人的爹娘年紀相差并不大,可娘娘卻老得像一個老婆婆了,和爹爹根本配不到一塊。所以青青就想,娘娘其實并不是娘親,生下青青的那個才是娘親。」

任鵬飛呆呆地看着女兒的小臉,半天找不着舌頭說話,不斷想自己六七歲時都在做什麽想什麽,還是自己的女兒比較聰明比較敏感?

「爹?」

見他這般模樣,青青有些不安地扯扯他的衣袖。

任鵬飛一見,趕緊安撫,片刻後,啞着嗓子說,「青青想見娘親嗎?」

青青擡頭格外仔細地看了一陣他的神色,把臉埋在他懷裏,輕聲道:「爹爹,青青是不是說了讓你傷心的事了?」

任鵬飛不再說話,只是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裏。青青伸出小手,小心地握住他的手腕,因為手掌太小,看起來只是搭上去罷了。

「爹爹,對不起,青青以後不會亂說話了。」

「不,青青不用道歉,你沒有錯,是爹沒有想好要怎麽同你說……你給爹時間,總有一天,爹爹一定會告訴你一切真相,好嗎?」

埋在他胸前的小腦袋輕輕地點了點。

這夜任鵬飛陪青青直至她堅持不住睡下,随後坐在女兒床邊看着她越發靈秀的面容,直至夜半,方才離開。

那一夜任鵬飛把自己關在書房中,第二日清晨推門出來派人往渡厄城送去一封報平安的家書,随後轉身正要走向青青的住處時,一個照顧青青的丫環滿頭大汗地跑到他面前,急得連禮數都忘了,上來便道:「老爺,小姐咳血了!」

任鵬飛趕過去時,青青的衣襟已經被血染紅一大塊,她還在咳,啞姑找來一張白色的棉布抵在她唇下,不過片刻,這塊棉布也被染成怵目驚心的血紅色。

任鵬飛急得一把拽住身邊下人的領子,聲色俱厲地罵道:「藥呢,小姐的藥呢,怎麽還不去端來!」

周邊的下人被任鵬飛吓得一陣哆嗦,尤其是被他抓住的,腳抖得眼看就要散架。

看他們一個個都垂着腦袋杵在原地沒動,任鵬飛氣得頭頂冒煙,正想找一個人尋事,已有一個丫環看情況不對,壯着膽子小心說道:「老爺,小姐喝過藥了。」

什麽?任鵬飛驚愕地轉身去看,果然看到床邊放着一只空碗,再看向啞姑時,她對他無奈地搖搖頭。

現在的藥已經對青青完全沒有效果了。

啞姑跟在鬼婆婆身邊這麽久,多少學到她一些皮毛,更何況沒有誰比日夜照顧青青的她更明白青青的病情。從她眼中讀出她想表達的意思時,任鵬飛的身子搖晃了一下。

站在屋中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任鵬飛匆匆交代啞姑無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讓青青的傷情再緩解一段時間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吐到無力再吐時,青青疲憊不堪地倒在啞姑懷裏,細弱地說:「啞姑姑……青青讓爹爹為青青操心了……」

啞姑心疼地抱住這個可憐的孩子。

任鵬飛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聶穎家大門前,指明要找聶穎本人,他并未報出真實身分,只說是聶公子的舊識。

任鵬飛沒想過這麽快就會來找他,他原本以為,至少要再過兩三天,先等他安排好一切,做好打算,才會過來。可是他能等,青青卻不能等了。

下人很快把任鵬飛帶到一個會客的廳堂裏,讓他先坐一會,管家自會前去通報,下人離去後,便有丫鬟端上熱茶。任鵬飛心裏着急,沒有半點喝茶的心思,在椅子上根本坐不住,站起來走走,一邊消除些許心中的憂慮,一邊思忖接下來要如何應付。

也許是他來得太早,主人還未睡醒,任鵬飛覺得他等得實在太久,看着茶水逐漸冷卻,看着屋外的陽光逐漸刺眼,用力握住的拳頭指關節微微泛白。

任鵬飛向來理智,即使焦慮如狂,也清楚這裏畢竟不是他的府邸,更何況此行是他有求于人,不能在這放肆,否則他一定忍不住叫來下人再去催一催。

就在任鵬飛在廳堂裏轉得地面都要踩出一個大坑時,華夫人在自己屋中悠悠地漱洗梳頭戴首飾。

下人并未直接把有客來訪的事情告訴聶穎,而是先向華夫人通報。甫起床更衣的華夫人先問來者何人,下人答:「來者并未說出名字,只說是少爺的舊識。」

「不敢報上名來,想必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先晾着這人罷。」

就是這麽一句話,讓任鵬飛從清晨等到接近巳時,等華夫人吃下一口精致的點心,對身邊的丫鬟道:「這點心不錯,也給少爺送去,對了,少爺醒了沒?」

很快便有人過來說道:「夫人,少爺昨晚喝了不少酒,許是醉得厲害,到現在都未醒。」

「那就別吵他了,讓他睡。」

管家匆匆上來,彎身恭敬地道:「夫人,那個人還在廳裏等,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華夫人看似未曾聽見,把一塊糕點放入嘴中,優雅無聲地嚼,如數吃下後,再喝茶水漱口,橫了眼管家,淡淡道:「讓他等。」

聶穎醒來漱洗完畢時,已是午飯過後,華夫人怕他餓着,讓丫鬟端着她親手炖的人參雞肉湯,親自送到兒子房中,看他一口一口喝下。

喝完後,聶穎對母親笑道:「娘,你的廚藝越來越好了。」

華夫人笑着點了下他高挺的鼻尖:「你這嘴巴也越來越會說話了。」

聶穎摸摸鼻子,讪然一笑。

「去坐好,娘給你梳頭。」

聶穎便坐到一處的矮凳上,任華夫人細心地為他梳頭,綁起,用鑲玉的發冠纏住戴穩。華夫人移至他身前,滿意地看着她儀表堂堂的兒子。

本來還想拉着兒子說說話,管家擦着一頭汗又來了,被華夫人不悅地瞪了一眼。其實自家夫人的脾氣他們又如何不知,惹她不痛快皮都能被削下來一層,只是在廳裏等的那位客人看起來實在也不是什麽好惹的對象。

也沒說什麽,光是一張黑臉和冷厲的雙眸就能讓人雙腳打顫,他讓下人守在廳裏,下人幾乎是哭着來求他解決,他進去還沒說話,就被那人冷如冰霜的神色給震得連滾帶爬地來找主子了。

華夫人還未說話,聶穎注意到一臉緊張的老管家,便疑惑地問道:「陳叔,你怎麽了?」

管家戰戰兢兢地看一眼華夫人,見她臉色不豫卻沒說什麽,才顫着聲道:「回、回少爺,有人找您。」

「哦,是誰?」

「沒說,只說是您的舊識。」

聶穎眉毛一挑,舊識二字讓他疑惑,他在京城的時間并不長,真正擔當得起舊識二字的完全沒有,這時,突然想起一人,聶穎驀地站起來。

「兒子?」

聶穎看向母親擔憂的臉,笑笑:「沒事。娘,我去看看。」說罷,轉身走了。

在任鵬飛等得看什麽什麽都不順眼,恨不能硬闖的時候,聶穎終于珊珊來遲,一看到立于廳中的他,萬分驚訝地道:「是你?」

這時候的任鵬飛已經扯不出一抹客套的假笑,生硬地道:「聶公子……」您真是貴人多事忙,見上一面比見玉皇大帝還麻煩。

後面這句任鵬飛還算有幾分理智沒說出來,若不然就算沒當場撕破臉,至少接下來的談話不會愉快。

聶穎拱手一笑,走進廳中。任鵬飛雖不說,卻不代表他不會猜,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他來時已經聽管家說明,任鵬飛清晨便來這等着他了,至于為什麽一直沒通報,想必是他娘攔着了。

「不知英雄是何時來京城的?」聶穎走到一處時,看見放在茶幾上的茶杯,伸手摸了下,揚聲道,「來人,給客人換上熱茶。」随後站在一張椅子上,向任鵬飛示意,「英雄請坐。不知道英雄來找在下所為何事?」

任鵬飛正欲開口,這時又是丫鬟進來換茶,又是下人進來上點心,還有管家在角落等候,只覺得眉毛直跳。

「聶公子,可否換個清靜的地方?」

聶穎盯着任鵬飛看了一陣,方才點頭:「可以。」

府中一個較偏僻的院落,讓下人走遠,推開書房的門進去再合上,香煙袅袅,無閑人出入,的确清靜了不少。

聶穎先坐,也不拐彎子了,開口便道:「英雄有話請講,咱們怎麽說也是『舊識』,有什麽事需要聶某幫忙盡管開口。」

聶穎口氣真誠,但看他一臉笑意,任鵬飛總覺得怎麽看怎麽欠揍。

他直接,任鵬飛也不啰嗦,深吸一口氣,說:「你上次給我的到底是什麽藥?」

「家中常用的治病止痛的良藥啊。」

「真的?」任鵬飛盯着他的眼睛。

聶穎一臉笑意,手指在桌上輕敲:「英雄若不信可以不吃也可以丢掉。」停下,又微微斂住笑,「或是,你已經讓病人吃下?」看向任鵬飛凝重的臉色,又道,「而且病人吃了之後有不良反應?」

聽他這麽一說,任鵬飛目光一凝,冷冷的光芒如數投在聶穎身上:「你承認了?」

「承認什麽?」聶穎一臉不明。

「你的藥有問題。」

「我的藥又沒問題聶某何必承認?我剛剛這麽問,是想向你确定,病人之所以出事,問題是出在哪一個地方。」聶穎微微頓了下,「在下給你的藥絕對不會有問題,若英雄不信,聶某可以再拿出這些藥,當你的面全都吃下去如何?」

任鵬飛冷哼,「你拿出的藥,就肯定是你給我的那種嗎?」

聶穎無奈又無辜地擺手,「那你要如何才信?」

任鵬飛久久不言,只是目不轉睛地看他,看得聶穎都開始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長了什麽奇怪東西。

任鵬飛後退一步,默默道:「我不信,再如何我都不信,因為你恨我,你巴不得我死。」

聶穎收住笑,黝黑的眼睛直直看他。

「你就是在谷底的那個人,你就是小江,對吧。」任鵬飛苦笑。

聶穎撐住桌沿緩慢且沉重地站起來:「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任鵬飛合上眼睛,記起昨天在酒樓與他對望的那一眼,那雙清澈帶笑的漂亮眼睛,他至今難忘,只是一雙全無半點雜質,隐約重疊的另一雙卻微微帶着深沉的色澤,他有些迷惘。

回到家中,仔細地看着女兒的臉,才逐漸醒悟過來,因為女兒長得越來越像他了。

随後近來發生的一切事情都有了答案。當查到聶穎家中的情況,他為何沒有起疑,是因為沒有多少人知道華夫人的真實來歷,在外只知道她年輕喪夫,幼子體弱一直在娘家養病,她偶爾會回去看望孩子,最近才把獨生子聶穎接到身邊。也有人說華夫人貌美一直受靖王爺愛護,這也是她一介女流能在京城把生意做得這麽大的主要原因。

任鵬飛慢慢睜開眼,看着面無表情的人,不具感情冷淡地道:「聶穎,你有什麽盡管沖我來,但請你——不要傷害我的女兒。」

聶穎坐回原位,手指敲打桌面,嘴邊抿起一抹淺笑:「呵,你的女兒……」

任鵬飛朝他伸出手:「聶穎,給我解藥,我随你處置。」

敲桌面的手指一停,聶穎搖頭,長嘆一口氣:「唉,我知道這時候我說什麽你都不信,可是,任鵬飛,你在沒有确定藥是否安全之前,會讓女兒吃下去嗎?」

任鵬飛無語。沒錯,若不是無意間發現聶穎的真正身分,他絕不會懷疑那瓶藥有問題,畢竟他吃過,也讓大夫調查過。可是了解真相後,就越覺得一切都如同預謀好的一樣,聶穎千方百計要的無非是他痛苦。

「你不必問我要什麽解藥,別說我沒有,就算我真找出一瓶藥給你,你還敢用嗎?」

不由得仔細再看一眼他,這時候的聶穎和在谷底時已是天淵之別,若不是他身上有些痕跡揮抹不去令他起疑,還有長相與他有幾分相似的女兒擺在眼前,他一定料想不到,他便是谷底的那個人。

只不過,坐在他面前的聶穎,再沒了半點當年在谷中時的癡傻無知,也沒了清澈無染的眼神,也不用再笨笨地學說話,更不會再全心全意地為他找來好吃的食物……

任鵬飛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聶穎一動不動,只有目光從頭到尾停留在他蒼寂的背影上,直至完全消失在眼前。

原來以為聶穎這兒有治女兒一命的良方,沒曾想事情竟是如此,竭盡全力卻無功而返,比什麽都要打擊人,更何況女兒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不知道還能再支撐多久。

疲憊地回到家中,先去看女兒,也不知啞姑用了什麽法子,女兒已然睡下,只是臉色青白,睡夢之中眉頭仍然緊鎖,她這麽小便被傷痛折磨,卻從未怨天尤人,反而乖巧得令人心疼。

任鵬飛內心沉重地坐在床邊輕撫女兒的小臉,不經意間發現女兒壓在枕頭下的一本醫書,據說是鬼婆婆傳授與她的醫書,任鵬飛拿出來翻看了幾下,只覺得上面所提到的藥方都有些深奧且匪夷所思,不禁想女兒這麽小能看得懂麽?

翻了幾頁,發現有幾張紙上血跡點點,任鵬飛翻書的手一頓,輕顫着摩挲這些早已幹涸的血跡。他的女兒不僅懂事,還很堅強,盡管病重只要醒着就會翻開醫書學習醫術,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并不是無心之語,她是真的這麽做,很努力地堅持着,就算傷重得咳血了也仍堅持……

任鵬飛的眼眶泛紅,一直沒敢再低頭,深怕眼淚承受不住胸口的沉重滴出眼眶,他好久不曾哭泣,此時此刻卻不是因為悲傷,而是無奈與感動,痛苦和幸福。

他有一個很好的女兒,他不想讓她再這麽痛苦下去,他想讓她健康地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察覺有人接近,任鵬飛趕緊把書壓回去,調整一下神情才回過頭去,原來走近的人是方才出去了一趟的啞姑。

任鵬飛看向啞姑詢問的眼神,淡淡一笑,道:「我去找聶穎了,能治青青的藥,已經沒有了。」

啞姑面色一黯,垂首默默走離。

這一天,任鵬飛哪兒都沒去,就守在女兒床邊,一直在照顧她。

青青的傷情不容再拖,可千裏迢迢趕來京城不可能立刻又千裏迢迢趕回渡厄城,青青的身體狀況完全不能再承受舟車勞頓。任鵬飛只能派人去請城裏的大夫,天下名醫齊聚京城,在這種時候,換個方向想青青留在京城也不全然是件壞事。

幾經周折之後,渡厄城的威勢雖大不如前,請醫術高超的大夫的錢卻并不是拿不出,更何況任鵬飛自己還私存有不少積蓄,就算渡厄城真的沒了,也夠他享受幾輩子了。

「有備無患」是每個精明商人的心訣,任鵬飛也不例外,就算外面的人都認為渡厄城再風光幾百年都沒問題,任鵬飛卻暗中給自己和家人留了不少後路。

但此時擺在任鵬飛面前的問題卻不能用錢解決。京城裏的大夫只要一聽說是去哪裏看病個個搖頭,給再多的錢也不來。

天子腳下貴胄之地,也許一個不起眼的販夫走卒都有可能是皇親國戚,至少也是沾親帶故的關系,正因此,京城裏的人個個油滑得似成了精,對誰都點頭哈腰,深怕一不小心便得罪人,進監獄事小滅九族事大。

能在京城買這麽大的一間屋子住下,還有丫鬟下人伺候,想必身分也差不到哪兒去,京城裏的大夫之所如此不識擡舉沒人肯來,唯一可能便是,有個身分快頂了天的人給他們都放了話。

皇帝老兒事多管的都是國事,可沒空管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任鵬飛也沒怎麽想,想到靖王爺和華夫人的關系,想他和聶穎的牽扯,頭都大了。

他知道聶穎不會就這麽放過他,卻沒想過聶穎會把火氣撒在一個無辜的孩子身上,內心裏,他總以為曾經擁有那麽一雙清明眼睛的人不會做出這麽無情的事。

如今的情況對他很不利,就算渡厄城還和以前那樣聲名鼎赫也不敢真正和皇親國戚對上,更別說現在這種低人一等的局勢之下。

啞姑的能力有限,在青青的傷勢無力回天之前,任鵬飛知道,這件事情必須解決,而此刻能解決這個問題的人,只有聶穎。

華夫人走進屋中,她的兒子還維持那人離開前的姿勢,她走上去抱住他,讓他依偎在自己的懷中。

看兒子這般模樣,不用猜便已經知道來者何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努力讓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孩子變成如今風度翩翩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只用半個時辰不到的時間就能讓她的一切努力白費。

外人皆看華夫人坐擁萬貫家財容貌端麗風光無限,卻沒有人知道她心底的酸苦。

年輕時的糊塗帳她已不欲多談,好不容易把兒子盼回來,卻見他生不如死毫無存志,比什麽都要撕裂她的心。此時此刻,她什麽也不求,如果散盡家財,折盡陽壽能換來兒子的終生無病無憂,她願意付出。

聶穎靠在母親溫暖的懷中,用力閉上雙眼:「娘,我好累……」

華夫人紅着眼抱緊他:「告訴娘,你想要什麽,娘都會為你去做,告訴娘——」

聶穎疲憊不堪地搖頭:「我現在什麽都不想想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他從來都對我沒有任何感覺,又何談無情,所以,即便我變得更強大更出色又能如何,他還是能夠三番兩次頭也不回地離去。」

把淚水忍回去,華夫人親吻他的發頂,手指輕撫他的臉:「娘知道你心裏苦,放心,娘會讓他回來的,讓他主動回來,再也不能離開……」

任鵬飛來找聶穎,卻被帶到華夫人面前。

華夫人素妝坐在圓桌前,面前擺着針線盒,手持一件月白色的綢衣,垂首仔仔細細地縫制衣裳。此時看,她不是一個縱橫商場的巾帼,而是一位普通的端莊的母親。

「任城主,我知道你是一位父親。」華夫人頭也不擡,專注地飛針走線,「我想你能理解一個做母親的心思。我沒有想傷害你女兒的意思,我只是想讓你嘗受自己的孩子身受重傷不省人事時是怎樣的心如刀割。你能狠心看我兒子受傷,我也狠心讓你也經歷這麽一次,這并不好受,不是嗎……」

華夫人的聲音隐約變調,任鵬飛來時的戒備漸漸被愧疚取代,想起女兒傷重時的難受,內心便克制不住的酸疼,他垂下雙手,低聲道:「對不起……」

尖銳的細針從綢面裏穿過,取出拉線,再紮下,「渡厄城裏所發生的一切也是我做的,你不必責怪我兒子,有什麽怨氣盡管沖我來。老娘我皮糙肉厚還能奉陪到底,可是小穎不行,他已經承受不起一丁半點的傷害了……」

「華夫人……」任鵬飛心想聶穎是不是告訴了她什麽,微驚。

華夫人的雙眼依然只在面前柔滑的綢面上,動作娴熟,很快便縫出一排緊密整齊的針腳,「你和我兒子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麽,我不是很清楚,可既然小穎心裏一直放不下你,身為一個虧欠他許多的娘親,我所能做的便是一一實現他的願望。」

手輕快地打結,輕啓朱唇咬斷棉線,扯出針孔裏的短線拿出白色的線團取線頭穿針引線,穿過針孔的棉線拉至一個合适的長度,擺好衣料,繼續縫衣服。

「任城主,你到我這來住,做小穎的護衛,日夜守他身邊,絕不能私自離開。你若是不放心你女兒,也可以帶她一起來這,我可以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給她看病療傷。」

這不是詢問征求,而是肯定,沒有選擇,若是任鵬飛不答應,他的女兒不僅沒有大夫診治更無法買到他們需要的藥。

屈身為仆,這對一位向來號令四方的城主而言,說是恥辱也不為過,所以任鵬飛在猶豫,在遲疑……

時光匆匆流逝,華夫人的衣裳縫好了,舉高攤開仔仔細細地再看一遍,然後放下月白色的衣裳,拿起剪刀剪去剛剛發現的線頭。

「任城主,你不是一個好父親。」

任鵬飛莫名地擡頭看她,她嘴角含着淡淡地笑,恁地慈祥和溫暖,「若我是你,為了孩子一定毫不猶豫答應。」

暗地裏指責他的口吻如一盆冷水從頭澆至心裏,任鵬飛啞口無言。想得太多,太容易計較得失、太在意名利,這曾經算是他的優點,卻也是他致命的缺點。

青青是他的女兒,在她與自己的自尊和名聲之間,他居然在猶豫——

屋中詭異的寧靜着,終于确定剛剛縫制好的衣裳無誤,從頭至尾未曾看任鵬飛一眼的華夫人滿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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