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聶穎不知道任鵬飛再次來過的事,更不知道任鵬飛已經搬到家中來住。
那日宿醉醒來,揉着發疼的腦袋跌跌撞撞地移更緊閉的房門前,以往只要他屋裏有些許聲響,機靈的丫頭下人便會及時推門而入,端臉盆端棉巾端漱口茶端早點的都有,可今日不知怎地卻沒半點動靜。
等聶穎一把拉開房門,便看見外面一道背光的高大身影,陽光刺得眼睛生疼,半眯着眼起望去,看見了令他畢生難忘的一幕,他日思夜想的人,靜靜地站在他的房門之外,背着光,一臉肅穆,如同降臨人間的一位安詳卻又不掩威嚴的神只。
如一開始的突如其來,就這麽撞入跌進他本來古井無波的心裏,蕩起再也不能止息的驚濤駭浪。
與任鵬飛一同住進華府中的,除了極須大夫診治的青青,還有比誰都要細心照顧青青的啞姑。盡管不是自願住進來,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更何況是他有求于人,所以就算對于住進華府憂慮重重,任鵬飛仍不能放肆地帶武功高強的護衛一道住進來。
本來華夫人的意思是他只能帶女兒住進來,後來又加一個啞姑已是格外開恩。
對于住進華府,任鵬飛沒當自己是個客人,華夫人也沒把他當客人招待,讓管家把他帶到下人居住處相鄰的一個偏僻的小院裏。
雜草叢生的院落裏頭的三間小屋間間堆積厚厚的灰塵,管家把他們帶到這,視線環視一周,略顯嫌棄地皺起眉,一板一眼地道:「任護衛,這裏便是你們以後住的地方,有什麽需要盡管同老朽說,如果需要人手幫忙打掃,老朽幫你叫幾個人過來。」
「不必。」任鵬飛略向管家彎腰施禮,「任某謝管家一番好意,我們能應付。」
「那你們先收拾吧,老朽有事先去忙了。」
「慢走,不送。」
老管家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任鵬飛的視線再掃過一眼雜亂陰暗的小屋,心底有幾分了然。
由此待遇便清楚華夫人有多厭他惱他,原因并不難猜。任鵬飛沒有太在意這些羞辱,畢竟在鬼婆婆那,什麽苦頭他沒吃過?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只不過他不知道啞姑和女兒是否能适應。
待任鵬飛往啞姑那邊望去,發現背着昏睡的青青的她已經開始默默地打掃屋子。
住進華府的任鵬飛具體要做些什麽,華夫人只留了一句:「你明日清晨便守在我兒門外,他讓你做什麽你照做便是。」
于是第二日天未亮雞未啼,任鵬飛早早起來問清聶穎居住的院落,守在他仍舊緊閉的門前。
任鵬飛耐性很好,根基紮實,在屋外站一兩個時辰對他并無什麽影響。聶穎在絢爛的陽光下打開門時,一臉平靜的任鵬飛首先嗅到屋中傳出的淡淡酒味,望向門屋那人泛白卻依然清俊的臉,在他震驚的注視下靜了半盞茶工夫,抿着嘴輕喚一聲:「少爺。」
華夫人當時正坐在屋中整理一大箱的衣物,這些衣裳,一年兩件,一件比一件稍大稍寬,從她的兒子失蹤的那天起便開始縫制,直至這些衣裳把厚大的衣箱塞得嚴實,她的兒子才終于回到她身邊。
聶穎推門而入時,便看到她坐在一堆衣裳中認真折疊,看到他,微微一笑:「我兒醒了,吃過東西沒,娘這有你愛吃的點心,你快去吃。」
「娘。」聶穎走近,盤腿坐在她身邊,什麽話也沒說,光顧看她。
華夫人仍然笑,手在大大小小的衣裳上一件件撫過。
「娘。」聶穎又喚了一聲。
「這些衣裳從你離開娘的那一年起便開始縫了,你看,這便是第一件,那時你還是個小不點呢。」華夫人扯過一件衣裳,小小一件,花色簡單卻不失童趣,針腳緊密,看得出縫制的人何其用心。
随後,華夫人一件接一件地把這些衣裳擺在聶穎面前,面容平靜,再看向兒子時,雙眼滿含淚光,聶穎不敢看如此傷心的母親,卻又不能移開視線。
「你回來了,娘很開心,真的。你是娘唯一的孩子,娘以前沒有機會疼你照顧你,現在娘要加倍補回來。你不要問娘為什麽,也不要遲疑退縮,只要你想要只要你能快樂,就算讓娘上刀山下火海娘也心甘情願。」
聶穎想說什麽,可不論是什麽,在母親慈愛的雙眼中,都如此的脆弱無力。
華夫人突然擦幹淚水,又恢複以往的笑容,拿出剛縫好不久的月白色綢制長衣遞到他面前。
「娘剛做好的,快,換上,讓娘看看合身不。」
聶穎接過,手中傳來布料滑膩柔軟的觸感,終也是一笑,起身換上。
任鵬飛的突然出現讓聶穎吃驚,他謙卑的态度更令他不知所措,甚至有一種幻滅的打擊。在聽見那一句「少爺」時,聶穎幾乎是逃着跑到母親這來。若不是母親從中作梗,任鵬飛又如何會出現在家中,他跑來是想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到最後也沒有問,因為華夫人已經告訴了他,因為他是這麽想,所以她才會這麽做。
可聶穎還是不怎麽适應這樣的身分轉換,他從未想過任鵬飛會屈居人下,反而是他總需要仰望他讨好他,千方百計希望能夠與他站在相等的位置上……
與他的別扭不同,任鵬飛看似坦然得很,讓他做什麽他都會一一照辦,除了不會阿谀奉承整天板着一張臉外,他辦的事讓人挑不出一絲毛病。
聶穎自認并不是什麽尖酸刻薄之人,但不知為何,他有些看不慣任鵬飛随遇而安的态度,竟不禁脫口而出:「堂堂渡厄城城主,為了弟弟可以屈身于男人身下,如今為了女兒也能夠承受恥辱甘願為奴,任鵬飛,你讓我刮目相看得很!」
任鵬飛一愕,手中的動作一停,聶穎不免有些後悔,這時任鵬飛回過神來,頭也不擡道:「我已經不是城主了。」
「什麽?」聶穎聽清了,卻未能理解。
「我已經不是城主了。」任鵬飛平靜地重複,「我寫了信交上信物,讓程飛接任城主之位,現在我所做的一切,皆與渡厄城無關。」
「什麽!」聶穎震驚地轉過身,浴桶裏的水「嘩啦」濺出桶外,雙手的衣袖卷至肘上的任鵬飛不着痕跡地後退,以免衣服被水濺濕。
聶穎一臉的難以置信:「你就這麽輕易地讓出了城主之位?」
任鵬飛垂着眸,波瀾不驚的模樣:「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要他一無所有,要他從天上跌落深淵,要他痛苦。
啞口無言地看着他,半晌之後,聶穎嗤嗤地笑了。
他在他的心底原就是如此不堪,任鵬飛滿心以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因為報複,其他的一切反倒不相信也不願相信了。
可是連他自己也分不清,對任鵬飛到底是怨恨多一些,還是在意多一些。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真的全是為了報複嗎?
也許,最能看清他內心的,是他的娘,因此她才會想辦法讓任鵬飛留在他的身邊。
聶穎悟了,既然是母親的一番苦心,他又何必辜負?曾經對任鵬飛百般讨好,都未能讓他多看自己一眼。既然這條路行不通,那換條別的路吧。
聶穎背靠在桶壁上,手肘支在桶沿,腳伸直擡出水面擺在任鵬飛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懶懶地吩咐道:「給本少爺把腳洗幹淨。」
任鵬飛有些意外他的突然轉變,但很快又回過神來,捏了捏原本拿來給聶穎擦背用的棉巾,終還是默默走上前去。
他在華府的任務便是聽從聶穎的吩咐,所以聶穎讓他每日端洗臉水準備洗漱用品,為他更衣梳頭擦背等等下人該做的事他都做了,此時多一項洗腳雖聽着讓人不爽,但任鵬飛仍忍着照辦,畢竟多一件不算多少一件不算少,這才是他住進華府的第二天,後面的刁難恐怕都在排隊等着輪番上陣呢。
若是聶穎會讀心術,此刻一口血完全能噴出來了。說他深沉,可他畢竟才在世間混上一年多,說他單純,華夫人的親自教導怎麽可能沒半點效果?
但此時的聶穎是真真切切沒想過以後還要怎麽刁難任鵬飛,他現在這麽做,是被他這兩天油鹽不進的态度逼得有些上火,純粹只是想知道他的忍耐限度,更何況聶穎可不是閑人,事情多着呢,哪能有這工夫成天想着怎麽折騰人?
當然這些任鵬飛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唇抿成一條線,面無表情地把棉巾浸在水裏沾濕拎起,一根一根腳趾地給他洗幹淨。
聶穎所穿衣物基本是華夫人親手所制,大多為淡色或白色,偶爾才會出現一兩件深色衣裳,華夫人經商手段卓絕,眼光也不錯,淡色的衣裳配着聶穎白皙的皮膚,襯得他豐神玉秀俊秀絕塵,更像一個無拘無束風度翩翩的大家公子。
然等聶穎身上的衣裳一脫,定力不好的人恐怕會大呼小叫。本應該白玉無瑕的公子哥兒,一身皮肉竟無一處完整,大大小小的疤痕遍布身體,最深的一道傷疤從肩胛處劃至右臀縱貫整個背脊,醜陋裂開的疤口道出當年的致命,除此之外,他右腳踝還有一道爬蟲般的傷疤蜿蜒至膝蓋,脫光站直之後,才能看出右腳的微微變形。
若說任鵬飛之前對華夫人于他身上産生的怨恨還未能實質理解的話,聶穎在他面前脫光衣物時,他才明白他并不冤,華夫人沒有錯怪他,也只有他才知道,當年在谷底時,聶穎身上并沒有這麽多這麽嚴重的傷。
将心比心,若是任程飛被人傷至此,他會如何?光是想像,任鵬飛便已心痛得雙手微顫,華夫人已經夠冷靜并理智地處理,若是他任鵬飛,定會讓對方生不如死……
當時任鵬飛很想問聶穎一句,疼嗎?然而聶穎卻先淡淡地一笑,說,是不是很難看?
便再無語。
遵從聶穎的每一句吩咐,也許不再僅僅是被逼無奈,還帶着任鵬飛內心中細微的愧疚。
給聶穎洗腳時不經意間擡頭一望,恰巧對上他點漆般的雙眸,而這雙眼睛的主人做錯事被逮到般迅速移開目光,故作鎮定地望向別處,末了還輕咳一聲示意他快些幹活。
任鵬飛垂下臉的同時,連他本人也不知曉,嘴角早已在微微上揚,只因眼前隐約浮現在谷底時那個總喜歡盯着他看,又怕他不高興,偷偷瞄上一兩眼又飛快挪開的人。
任鵬飛如約搬至家中住并随侍聶穎,華夫人自然也沒有毀諾,當日便請了位大夫給青青診治,這位大夫為青青把過脈後,很好奇地問她一直是吃什麽藥才能堅持至今。任鵬飛把帶來的藥方遞過去,這位大夫同樣贊嘆不已,來回看過幾遞後,又道這方子有幾味藥用得蹊跷,許是開方子的人用錯藥了。
大夫斟酌良久,在這張藥方的基礎上又寫出另一帖藥方,改了幾味藥并換藥引,讓任鵬飛去抓藥并仔細交代用藥方法。拿過藥方時任鵬飛先給啞姑看過,等她确認沒什麽不妥才去抓藥,青青喝藥的第一天睡的時間很長,每次喝藥都是啞姑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喂。
随後青青的睡眠時間越來越短,這帖藥喝過一個多月後,青青的休息時間基本和常人無異,發作的次數也在減少。
也是在偶然之間,任鵬飛才知道華夫人請來的大夫竟是專給皇室看病的太醫。
華夫人曾說過的請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當時他還以為不過是随口一說,如今看來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對于青青也住進家中一事,聶穎只說過三句話:「我聽說你女兒也住進來了,如今她身體如何?」
任鵬飛如實并簡短地回答:「不好。」
「這便是你整日心不在焉的原因?」
任鵬飛不言。
「那等她身體好些,你再随我出府吧。」
說完他便離去了,任鵬飛微微訝異,他的意思是希望他可以留多些時間照顧女兒嗎?
原以為會想盡辦法刁難自己的人不但沒有這麽做,反而顧慮他的處境讓他能夠有更多的時間陪伴女兒。
不得不承認,在華府的第一個月,任鵬飛照顧女兒的時間比在渡厄城将近八個月的時間還多得多。
等女兒病情開始好轉之後,任鵬飛才算是正式開始擔任聶穎的侍衛,也真正了解素日裏聶穎都在忙些什麽。
華夫人請得起京城最有名的大夫,自然也請得起京城最有名的夫子,最有名的武師,最有名的琴師,乃至京城最有名的商人——華夫人。
每日清晨,華夫人都會帶來親手煲的補湯看聶穎全部喝下,随後送他到門外,看他乘坐馬車去往蔡競處。蔡競七歲便已是名揚天下的神童,年至古稀仍擔任國子監祭酒,能拜他為師是天下讀書人的夢想,而他收徒的條件嚴苛極甚更令讀書人望而卻步,也不知華夫人用的什麽法子,能讓他收聶穎為弟子。
任鵬飛知曉此事時,暗暗吃驚良久,當初也因深知蔡祭酒的才華便想請他收任程飛為徒,派人送上帖子時,這位學識淵博的長者看在渡厄城的面子上還回了一句話:讓拜師之人過來接受老夫一試再談。
任鵬飛苦笑,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蔡祭酒的考驗可是連堂堂的狀元郎都碰過一鼻子灰的,他那活脫亂蹦沒幾斤幾兩的弟弟還是算了。
知道是随聶穎同去蔡競住所時,任鵬飛還真有幾分好奇和探究,等到了一看,這位被傳得神手其神的蔡祭酒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的老頭兒,只是目光深邃嚴厲些。
對于聶穎身邊的任鵬飛,蔡競只是瞥了一眼,便不多話示意聶穎随他進書房,等聶穎出來時,手裏拿着一本書,封面寫着二字《大學》。
聶穎告訴他,蔡競說他今日什麽時候背完這本書什麽時候才能離開。
任鵬飛驚。聶穎自顧自進到另一間屋中坐下,翻開書本,認真地看,其間一字不說,約過一個時辰,他翻完最後一頁,伸手揉揉脖子,看一眼站在面前的任鵬飛,起身又朝蔡祭酒書房走去。
這就背完了?
任鵬飛不禁緊跟上去,終沒有厚臉皮進去,但仍是貼着開啓的門沿,屏息豎耳聽。
屋中先是簡短的對話後,忽聞蔡競道:「君子何為?」
聶穎微啞的聲音不緊不慢答:「《詩》雲: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號晅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晅兮者,威儀也。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蔡競直至念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方才停下。
聶穎往下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任鵬飛沒背過大學,可當屋中傳來蔡競滿意的說話聲,讓聶穎回家念《大學》悟之大學之道時,他知道,他只用一個時辰的工夫看過一遍,便把整本書背了出來。
聶穎出來了,任鵬飛頓了片刻才尾随其後,兩人相繼坐上馬車後,聶穎見他的視線落在手中的幾本書上,便遞到他面前。
任鵬飛默默接過翻開一看,才知道是些書法家傳世真跡的拓本。
「蔡師父說我的字差強人意,讓我回去多練練。」
聶穎背靠一個軟枕,手上抱一個,伸直修長的腿,舒服地躺下,像只懶貓勾起惬意的淺笑。
馬車就這麽點地方,他一個人長手長腳幾乎包了半圓,不免磕磕碰碰塊頭不小同樣很占地方的任鵬飛,盡管已經縮得不能再縮,他的膝蓋仍然抵上聶穎的大腿。相觸的地方傳來特別的暖意,撩得任鵬飛格外不自在,硬是再縮起身子把膝蓋再挪回去一點兒。
只瞥了他一眼,聶穎便不着痕跡地把腳曲起讓出一大塊地方。
「我是覺得字寫出來,別人能看懂便行,實在不明白非要寫這麽好幹什麽。」聶穎扒拉繡在軟枕邊上的流蘇,一臉不以為然。
任鵬飛沒看過他的字,聽他這麽說,自然想起任程飛剛學寫字時的那一手狗爬字,看聶穎不求上進的樣子,便不由把他當成弟弟淡淡說了一句:「精益求精。」
笑看他一眼,聶穎抱着枕頭閉目養神。
從蔡競那出來,下一個要到華家于京城中設立的各家店鋪裏查帳巡視,這不但利于聶穎更快掌握家中的生意,也可讓他近一步了解經商的要訣。
華夫人在兒子回來後,便有隐退之意,漸漸把家中生意交由聶穎打理,她疼孩子,卻沒有過分溺愛,該怎麽做還是照樣去做。
華家在京城各處設立的店鋪不下于二十家,一天之內每家都要巡視一遍,勞累程度可想而知,華夫人向來都是找人去辦,卻吩咐兒子必須親力而為,這一點上任鵬飛自嘆弗如,敬佩不已,若他也能如此,任程飛不會像今天這般。
這一天下來,聶穎确是顯露疲色,走向馬車的身形略有些搖晃,望着他的身影,任鵬飛怔神,突然憶起曾經在蜀州月盈樓見聶穎時,他走路也這般搖晃,當時還以為他不勝酒力,原來,他重創的右腳竟已微跛,平時看不太出來,走路的時間長了,才會顯現。
再看一眼那道颀長的身影,任鵬飛的心微刺。
當年他在谷底痛苦長嘯時,他親眼看着鬼婆婆出手投毒于谷底,那之後谷底長時間的沉寂中,他承受的是多大的苦痛?
那麽陡峭的崖壁,他又是如何爬得出,更何況鬼婆婆也不會讓他輕易出來,曾經已經爬到一半,又被鬼婆婆逼得摔落谷底,那時的他,又是如何模樣?
終于爬上來了,也追上來了,他告訴他「我是笨蛋」,他還記得「江南依舊遠」,他任鵬飛所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得……
若說曾經的傷痛他皆看不到,那日武林盟上,他親眼看他淪落殺紅眼的武林中人手裏,再一次狠心離開。
一塊本該完美的璞玉出現了讓人痛心的裂痕,而他便是始作俑者。
在一場糾結不散的情感中,那個小孩是最無辜的人,他本該有個幸福的童年,卻被複仇心切的鬼婆婆狠心虐待,折磨得癡癡傻傻後丢入充滿毒物的谷底自生自滅。
若他不帶任程飛進谷求醫,那個本該無憂無慮的野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外面還有另一個更大更寬更可怕的地方,更不會想着爬出來,他也許會睜着一雙清澈的眼睛望一望煙霧飄渺的上方,就這麽生活,然後死在谷底。
他沒想過去打擾誰的生活,別人卻總是硬插入他的生命裏改變他的一生,攪亂平靜的湖水之後,又以冠冕堂皇的理由離開。
他知道,清楚地知道,在谷底,他便已然闖入那個野人的心間,成為這個野人生命之中的唯一。
這段于他自己眼裏只是一場交易,一場恥辱的關系,于那個傻大個心裏,便是全部,便是傾盡所有至死不渝。
所以他會因他一個小小的回應就興奮得又蹦又跳,更會因他一個小小的要求不顧危險去采摘果實,還會把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裏,更會不顧一切拼命爬出谷底只為見他……
所以,在知道聶穎便是在幕後蠶食渡厄城一切的黑手時,除卻一開始的震驚外,他很平靜,平靜地想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他沒有怪聶穎,若他真的有本事傾吞渡厄城,那只證明是渡厄城氣數已盡。
欠什麽債都能還,感情債卻終究沒有理個清楚的時候。
若聶穎一定要他還,他可以以命相抵,若是他要拿任程飛和青青開刀,那他便是拼盡性命也絕不讓他得逞……
「還在那發什麽愣,快上車!」
坐進馬車中的聶穎見任鵬飛還站在原地,便虎着臉催促。
任鵬飛看向這人一身的大老爺架勢,不由于心底輕嘆一聲「風水輪流轉」,這才朝馬車走去。
回到華府時,華夫人早早便在門前等候,迎着聶穎便進了院,一路上噓寒問暖不斷,連個眼神都沒給任鵬飛,當他不存在。
華夫人說道:「兒呀,餓了沒,娘給你準備了好些好吃的。」
聶穎腳下一停,側過身對距離兩三步默默跟在身後任鵬飛道,「你先下去,吃過晚飯再過來。」
說完和母親一同離去。任鵬飛留在原地一陣,才換個方向走去。回到那座偏僻的小院,啞姑在院子裏燒個小火爐熬藥,看見他略一點頭,走進青青睡的屋裏,便見她倚在床邊捧着本醫書專注看。
任鵬飛不禁笑了下,上前取過她手中的書,「身體才好就不注意休息,當心累壞了。」
「爹!」青青鼓了下小嘴,又噗哧一笑,伸出雙臂依偎在他懷裏,深深吸一口,他身上淡淡的體味便充斥整個鼻腔,讓她格外滿足。
「爹,你累不累?」
任鵬飛輕柔地摸摸她的小腦袋,安慰道:「爹不累。」
「爹,是青青連累你了。」
心裏一疼,任鵬飛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小臉蛋,輕斥道:「下次再說這種話,小心爹打你屁股!」
青青可愛地吐吐舌頭,又撲回爹爹懷裏撒嬌,這會兒總算有點小孩子模樣了。
聶穎接過母親遞過來的熱棉巾,先把手仔仔細細地擦拭幹淨方交給身邊的丫鬟,又接過遞來的幹淨熱棉巾攤開捂在臉上,這才覺得身上的乏意去了些許。
捂了一陣,他動手擦臉,完後把手再擦拭一遍才讓丫鬟拿走。
華夫人笑着把一盅補湯擺在他面前,示意他先喝這個。
「怎樣,那個任鵬飛今天有沒有給你添亂?」
聶穎孩子氣地癟嘴,打開蓋子一口一口喝湯:「比最稱職的侍衛都安分……」咽下口中的熱湯,口氣有些失落,「不過堂堂一城之主做這侍衛之職,還是屈才了吧。」
「屈什麽才!」華夫人不以為然,「他不是武功高強麽,當護衛保護你才是物盡其用。」
喝湯的動作一停,看了眼母親,聶穎突然捧起湯碗大口大口喝下去,把一旁的華夫人看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一個勁地叫他慢些,燙!
聶穎喝完,把幹淨的碗底舉給母親看,像只偷腥的貓嘿嘿直笑,華夫人笑罵不是,只好瞪了他一眼作罷。
任鵬飛內力盡失一事至今都沒有多少人知道,盡管他知道的原因并不光彩,但一想到任鵬飛不欲為外人道之此事,聶穎便是連自己的娘也不再多說一句。
吃過飯簡單的漱洗一番後,任鵬飛找人問清聶穎的所在處,才朝書房走去。進了點着燈的房間,便看見他端坐在書桌前認真地寫字。
見他進來,聶穎把手中的字寫完才開口:「會磨墨嗎?」
任鵬飛頓了片刻,才道:「會。」
聶穎便指了指書桌上的墨硯,任鵬飛些許無奈,但還是上前磨墨。別看他堂堂一城之主,以前還真給人磨過墨,但那個人不是誰,正是任大城主最寶貝的弟弟任程飛。當初為了哄勸這頑皮弟弟多花些心思在寫字上,任大城主纡尊降貴的事情又豈止這一件。
可顯然,聶穎也不單單只叫任大城主磨墨,寫了幾個字,又放下筆,左看右看,一臉的不滿意。任鵬飛不由望過去,紙上所寫的幾行字看起來功力的确不怎麽深厚,行筆之間缺乏力道,不過這些都需要時間造就。
其實若看了這樣整齊幹淨的筆鋒知道這人才學字不到一年,恐怕都會大吃一驚。
至少任鵬飛承認,他學字的第一年都沒聶穎寫得好。
擡頭正好看見任鵬飛在看他寫的字,聶穎眼中的光芒一現,忽爾笑道:「任鵬飛,你寫幾個字讓我看看。」
任鵬飛這次照樣不多話,他說什麽自己照做便是,反正他的字寫得不算丢人。于是便停下磨墨取過聶穎方才寫字的筆沾滿墨汁捋好筆尖,在上好的宣紙上随意寫下一行字。
「攝生各有命,豈雲智與力。」
聶穎念罷,淡淡一笑,不再多言,執起這張紙與自己的字跡比較,口中嘟囔:「果然寫得不好,嗯,還得多練練。」
這一練,便練至三更半夜,他不叫,任鵬飛便不離開,一眼一眼看着寫滿字的宣紙堆滿書案散滿地面,看他的字從起初的略顯柔綿無力到剛勁流暢,等到他頗為滿意地總算停筆時,擡頭看見仍杵在旁邊的任鵬飛,一愕:「哎,你還在啊?」
任鵬飛有些想翻白眼。
聶穎揉揉字寫久而開始酸痛的手腕,望着燒到只剩一小截的燭火,低聲道:「那個,我一專注起來便不怎麽會注意身邊的事,不是故意讓你在這罰站的……行了,你下去休息吧。」
任鵬飛不由多看他一眼,他現在的身分不過是華家的一名下人,他又何必與他解釋這些?但也沒說什麽,靜靜退下。
第二日任鵬飛早早趕來,沒曾想聶穎比他還早,一改往日富家公子繁綴奢華的裝扮,一身幹淨利落的貼身勁裝,更像是個仗劍雲游的俠客。
他說,今日起往後三天,每天都要早起去武館一趟。任鵬飛方才知道,聶穎是每隔七日去蔡競那一趟,第二日便開始去武館習武強身,過了三日才去學琴,空出來的日子便睡個懶覺或是陪華夫人吃早膳。
武館離華府并不遠,步行一段便到了,和蔡祭酒住處的幽靜不同,武館可謂是人滿為患。武館的生意之所以這麽好,一半是武館師父于京城的名聲,另一半,卻是因為聶穎。
聶穎在進入武館習武不到半月,上手便撂倒了以拳腳而揚名四海的林師父,讓他輸得心服口服。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不到數日來看熱鬧的人幾乎把武館的門檻踏破,在見了聶穎的風采之後,心癢難耐也都報了名習武,其中就有任鵬飛曾在酒樓見過的開頭起哄讓聶穎撫琴并和他同坐一桌的那幾個公子哥兒。
在武館裏習武的公子爺不少,個個都帶護衛,一半是陪練,另一半是炫耀。這些公子爺從小嬌生慣養,半路出家的功夫強不到哪去,又好面子,争不過別人就找人頂替,若帶來的武夫護衛武功好贏了別人,底氣自然便足了。
聶穎雖然功夫好,但同樣有護衛随侍,畢竟有錢人家就講究個排場,今日見他帶來的護衛不是往常那位都有些好奇,看見任鵬飛劍眉星目身體修長猿臂蜂腰一表人才,再看看自家的護衛,先是長相就輸了一大截。
長相輸了就更想從其他地方補回來,更何況他們打不贏聶穎,至少能打贏他的護衛嘛。
只不過聶穎一改常态沒有同意,讓任鵬飛退至一邊,自己迎上幾個起哄聲最高的兩三下就把他們按在地上哀叫連連。
沒曾想聶穎這麽一幹反倒引來衆怒,單打不行,一夥人哄擡而上硬是把人給壓在地板上任揉任搓。頃刻間,本該肅穆莊嚴的武館笑罵打鬧聲不斷,一夥兒成年人跟個七八歲孩童似地纏成一團打打鬧鬧好不痛快。
任鵬飛同其他護衛一道站在一邊看。就算鬧成一團,聶穎依然是最搶眼的那一個。發冠散開,衣襟敞開,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無拘無束地哈哈大笑,渾厚的笑聲劃開沉寂的心。
任鵬飛從未見他如此笑過,卻不知為何會想起在谷底時,他略顯羞澀又開懷的笑,那時也如這般,坦然地露出如玉無瑕的白牙。
打鬧的混亂場面在林師父聞聲出來黑着臉大喝一聲而止。林師父拳腳宗師的身分畢竟擺在那兒,又威嚴十足,不到一會兒便讓那些個公子哥兒全都乖乖縮着腦袋跑回原位待着去了。
接下來有林師父親自坐鎮,武館便恢複了原有的秩序,身為弟子的聶穎卻有特別待遇,能和林師父親自過招切磋。
在任鵬飛看來,卻覺得林師父有點在向他讨教的意思。一位年過半百的長者能夠向晚輩虛心求教,除卻聶穎的确天資過人令人敬佩外,又該是何等氣魄。
從武館出來後,聶穎一身的臭汗,卻顯得格外喜悅,回去的一路上搖胳膊晃腿,走起路來比往常都要輕快。
的确,有什麽不快,痛快淋漓地打鬧一場後,什麽不滿陰郁都能宣洩出來。
習武三日,第四天便是去學琴,在教琴的樂師那,不止聶穎一個學生,但樂習師父卻格外辟了個地方專門讓他安靜學琴。
後來聶穎悄悄同任鵬飛透露,其實是因為他自己太招蜂引蝶了,知道他在這學琴,師父這兒學琴的姑娘猛增,來這的人沒一個肯安心學習,天天撲香弄粉,總想着怎麽引他注意。
說罷,聶穎抖着肩膀呵呵直笑,一臉的張揚。
任鵬飛在一旁看久了才明白他所言為虛,至少不是全部原因,其實是聶穎進步得太快其他的學子跟不上,樂師才專門挪出個地方傾全力教他樂法。
聶穎學什麽都很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