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聶穎受傷的那一日後,華府一直沉浸在詭異的寧靜中,任鵬飛居住的小院如同被人遺忘了一般,不再有人送來三餐,也不再有人來傳話,更沒有再叫任鵬飛去到聶穎身邊……

這些對任鵬飛而言根本不算什麽,盡管他現在寄人籬下,卻依然是渡厄城的主人。

現在青青的身體已經無疑,任鵬飛完全可以随時離開,但他沒有,甚至連提都未提一下,每日起來,他都會坐在院裏的小石凳上,什麽也不做,偶爾會低頭望着自己的右手陷入沉思。

啞姑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麽,青青為她解惑,說:「爹在想心事。」

至于想的是什麽,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青青看着院裏的父親,漸漸地,也陷入沉默。

看着這一對發呆的父女,啞姑嘆息。

青青康複後的第四天,小院的平靜終于被打破,華府的主人華夫人攜幾名丫鬟和仆役走進小院,看見院中的任鵬飛,說的第一句話是:「任鵬飛,你該走了。」

「走?」任鵬飛慢慢站起來。

華夫人側過身,似乎不想正面看見他,既而冷聲道:「你女兒既已康複,你也沒必要再留下了,不是嗎?」

任鵬飛沉吟片刻,方道:「是聶穎的意思?」

華夫人冷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總之,你該走了,華府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說罷,對身後下人揚手,「去,把他的東西全搬出來,這座小院也不用再收拾了,直接燒掉!」

下人丫鬟低頭便往小屋走去,任鵬飛低喝一聲:「且慢!」

然後看向華夫人,誠心誠意地抱拳道:「任某鹵莽,氣極之時傷了聶公子,倍感愧疚,夫人要打要罰任某甘願承受,讓任某離開,任某便絕不多留,只是懇請夫人一事,在走之前,在下想見一見聶公子。」

「見他?」華夫人看向他的目光帶着怨恨,「是不是還想在我兒身上捅一刀?」

任鵬飛垂眼:「任某絕不會再傷害聶公子。」

華夫人冷着刺的眼瞬也不瞬地看他良久,終拂袖讓開一步:「你去罷,若你膽敢再傷害我兒,就算他為你求情,我華鳶即使拼盡一條命也不會讓你好好活在這世上!」

「還有你們,在這好好守着,等他一回來,馬上動手!」

交代完,華夫人不欲再多說一句,轉身走向院外。

「爹!」

任鵬飛本想向女兒交代幾句再去找聶穎,卻只見青青一聲「爹」後便走了出來。

縱然女兒身體已經無礙,但擔憂她仍然弱不禁風的任鵬飛趕緊迎上去:「怎麽出來了,快回屋裏去。」

青青則一頭撲進他壞裏緊緊環住他的腰。

而本來已經走出院門的華夫人聽見青青一聲脆生生的爹後本只是随意住院中一看,看見青青的臉後,雙腳又不禁邁進院中。

任鵬飛背對她,看不見這些,只是一把抱起女兒沒幾兩重的身體走進屋中,青青則趴在爹爹厚實的肩膀上望着院裏的華夫人。

屁股才坐回床上,青青便扯着父親的衣袖問:「爹,你要去哪兒?」

任鵬飛憐愛地摸摸她的頭頂:「爹去見一個人。」

「見誰?」

任鵬飛沉默,随後淺笑道:「等爹回來咱們就能回去了,青青想不想回渡厄城?」

青青乖巧地點頭:「想,青青想程飛叔叔了。」

任鵬飛彎下腰,輕輕抱住女兒,随後放開。

「爹很快便回來。」

青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屋外,慢慢地,慢慢地垂下小腦袋。啞姑以為她是擔心父親,便笑着走過去坐在她身邊,無聲地陪着她。

任鵬飛在水榭裏見到了聶穎,他依靠在窗前,身上蓋着一件月白色的披風,又黑又長的頭發散落在潔白的貂皮毯子上,疲憊地合着眼睛,扇子一般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層淺淺的陰影,臉上依然不見半點血色。

任鵬飛無聲無息地走上前,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不欲出聲打擾,然他卻在他坐下的同時睜開眼睛,似是早知道他的到來。

「我娘把你叫來了……」他淡淡地笑,臉上平靜得沒有一絲人氣,「我叫你來,不是為別的……」聶穎拿出一個盒子,放在彼此中間,「這個,你拿走吧……」

任鵬飛看也未看盒子一眼,目光緊緊落在聶穎身上。

「任鵬飛,我累了,已經不想再追下去了。」聶穎的視線不知落在何方,遠遠地看,不再像從前,總是情不自禁地關注着另一個人。

「既然你女兒已經無礙,拿走這些東西,回你的渡厄城吧,不論是你還是和你有關的一切事物,我都不想再有任何瓜葛,你也不用再擔心了。」

「你恨我嗎?」任鵬飛的聲音很低。

聶穎自嘲地笑:「如果真的能恨,然後不顧一切,也許就不會被同一個人一而再的傷害了。」

經過這幾天的沉澱,他終于明白,對于任鵬飛,一開始是怨,怨他當初的無情,而後是大徹大悟,不論再如何堅持終究只是癡人說夢。

他在任鵬飛心裏什麽都不是,所以他可以無視他的存在,屢次頭也不回離開——他一定不知道,看他走遠,點蒼山上滅頂的絕望就會不斷重演,傷口明明已經愈合,卻痛得他連呼吸都困難。

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是不是瘋了,帶着刀走到他女兒面前,他的确很想就這麽殺了她,也許她死了,任鵬飛就能對自己多關注一些。

可是那個孩子在他揮起刀時,輕輕地,無助地叫了一聲「爹」,致使他情不自禁地多看她幾眼,然後發現,她的确長得有些像任鵬飛啊……

小小的,痛苦的躺在床上。

刀子最終割上自己的手掌,滴到她的嘴中,他知道自己的血能讓傷口愈合,卻不知對孩子傷情有沒有治療的效果。

等到傷口自行愈合時,任鵬飛沖進來了。

當看見他眼裏的憤恨時,他忍不住,就像前兩次一樣,明明怕知道答案卻又忍不住去問,問了又怕。

當時哪怕任鵬飛沉默,甚至再逼問一次他到底做了什麽,恐怕他都會喜不自勝……因為,至少他沒有否定聶穎這個人。

可他無情的一刀,留下的不止是傷痕,還有被徹底擊潰的心。

唯有從來都不曾有情,才會沒有一點信任。

聶穎真的累了,累得不想再計較,累得什麽都不欲去思考,累得甚至不願再看見這個總會讓他情不自禁的男人。

「任鵬飛,你走吧,我好累……」聶穎閉上眼睛,「也不想再這麽累下去了。」曾經是他太傻太笨,還在自多作情,還在異想天開。

任鵬飛看着他欲言又止,爾後拿過他曾經在書房見過的盒子,沒有打開确認,手指輕輕撫着木盒上的花紋,片刻後,終是開口道:「聶穎,我只問你一句,你給青青吃了什麽?」

聶穎臉上的疲憊更甚,他把臉撇向另一邊,冷淡地答:「我的血,在谷底亂吃東西,身上的血不知何時就有了愈合傷口的效果,這次算誤打誤撞吧。還有,曾經給你的那瓶藥對別人的确只是普通的療養藥,可卻與你女兒吃下的某味藥相克,會加劇你女兒的傷情,至于我為什麽要這麽做,不用我多說了吧。」

任鵬飛摸着手中的盒子,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最後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幸好青青沒事……」

任鵬飛走了,走出屋外前,回頭看了一眼背對自己的人。

華夫人坐在屋中,卻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知道任鵬飛已經離開水榭,她便起身去看兒子。

聶穎正在屋中假寐,臉色蒼白,華夫人心疼地摟住他的身子。

「不值得愛的人,早點放棄才好。等過段日子,娘給你找更好的,外頭什麽樣的人沒有,我兒肯定有大把的人來愛!」華夫人摸着他的鬓角,說,「其實娘更希望你找個姑娘,将來生兒育女,有個像樣的家,娘幫你帶孩子,看着一幫孩子在膝前叫嚷撒嬌,多好。」

「娘。」聶穎扯嘴一笑,随後似想起什麽,眼底閃過一縷幽光,「娘,你說可笑不,任鵬飛居然說他女兒是我的孩子……呵,我出谷來還未曾和哪位姑娘有過肌膚之親,哪來的孩子,也不知他怎麽想的,居然扯這種謊……」

華夫人聞言不由一愣。

任鵬飛片刻不停回到院中,好在他們的東西不多,稍微收拾便能離開。離開前,任鵬飛本想抱着女兒,青青卻執意要自己走。

「爹,讓我多走走,這樣對身體也有益。」

不過七歲的女兒卻有一張懂事的臉,任鵬飛不知是心疼多些還是欣慰多些。

離開的時候走過一個枝繁葉藏的庭院,有一個丫鬟端着水盆自樹影之後出來,一個不慎踢到石板,「哎呀」驚呼一聲迎面撲倒,盆子裏的水如數朝啞姑和青青潑去。

任鵬飛走在前面,手裏又提着一堆東西,終究沒能護得女兒周全,被兜頭淋成個落湯雞,啞姑自個兒都被澆濕了裙擺。

「青青!」任鵬飛丢開手中的東西就去查看女兒。

摔倒在地的丫鬟知道自己闖了禍,趕忙站起一個勁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任鵬飛知道無心之失不為罪的道理,就算是自己家的下人他也不會嚴加懲戒,更何況是別人家的。所以也沒有多說什麽,好在這盆水是剛端上的幹淨熱水,只要趕緊給青青換一身衣服便好。

只是擺在他們前面的難題是,剛剛搬出的小院他們前腳方邁出,後腳便有粗壯的下人去拆房子了,現在估計也是一片狼藉,哪還有可換衣服的地方?難不成,就這麽濕着一身走出府外,去馬車裏換?

做錯事的丫鬟似乎察覺什麽,趕緊說道:「啊,前面就有個可換衣裳的小屋,我帶你們去吧。」

任鵬飛先謝過,然後跟着這位丫鬟走向她說的那間小屋中,任鵬飛守在門外,女眷們全進屋。

進了屋內,啞姑怕青青着涼,便先幫她換掉身上的濕衣,帶她們進屋的丫鬟則在旁邊張羅,她找出一塊幹淨的棉巾,趁她倆不備,在上面倒上什麽東西,随後手腳勤快地幫青青擦身子。

「真是對不住,趕緊擦幹吧,免得着涼了。」

青青沖這位幫她擦身子的丫鬟淺淺一笑:「小姐姐,我沒關系,你不用過意不去。」

看着孩子的笑容,丫鬟微愣,随後笑着點頭:「真是個好孩子。」棉巾在青青裸露的背上抹了幾下,片刻後,一個紅色的蓮花形胎記逐漸浮現,丫鬟目不轉睛地看。

啞姑看她這樣,不由也朝青青背後看去,一愣。

「怎麽了,啞姑姑?」

見她倆這般,青青便睜着一雙圓圓的大眼問道。

啞姑還未來得及答,丫鬟便已笑道:「哎喲,小姑娘背上有個很漂亮的胎記呢。」

「有嗎?」青青扭頭去看,自然看不清在肩胛下方的胎記,便看向啞姑,見她點頭才一臉迷茫,「我怎麽不知道呢。」

啞姑搖頭,表示她從前也沒發現。

「難不成是這兩天才有的?」

青青低頭喃喃,丫鬟笑着說:「好了,快換上衣裳吧,免得真着涼了,這胎記就長在身上,想什麽時候看都行。」

于是青青便把胎記一事先壓在心底。

等任鵬飛一行人走遠,丫鬟轉過身便往華夫人住的地方走去。

「你是說,藥水抹上後,小女孩背上就出現了紅色的胎記?」華夫人坐在椅子上,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心腹丫頭小綠。

小綠垂首恭敬地道:「是的,夫人。小綠看得一清二楚,在肩胛骨下方,一個盛開的蓮花形胎記。」

華夫人望向門外,似乎是沉思,小綠想了想,又小心道:「夫人,那小姑娘對奴婢笑的時候,奴婢總覺得……」

「說!」

「覺得那小姑娘和少爺很像……」說完,又趕緊道,「夫人,請恕奴婢失禮!」

「沒事。」華夫人緩慢搖頭,随後揮手示意她出去,「你出去吧,這件事千萬不要傳出去。」

「是。」

小綠退下,華夫人坐在椅子上,腦子一片混亂,她覺得整個事情有透不出的詭異——為何任鵬飛的女兒會和自己的兒子長得如此之像?

聶家世代并無什麽特別引人之處,卻有一個很迤逦的傳說,說聶家的祖先曾與一位荷花妖相知相愛,然而人妖殊途最終未能在一起。荷花妖魂飛魄散之前,用最後的一點靈力傾注于所愛的人身上,此後聶家的男人若有後代,背上必定有一個紅色的蓮花胎記,據說是荷花妖眷戀不舍地以這樣的方式成為聶家的一分子,永遠不離開。

只不過随着時間的消逝,也許是法力也随之逐漸消弭,到如今,這個紅色的胎記唯有在出生後前兩年會出現,随之逐漸淡去,最後消失,唯有在情動之時或用特殊的藥水抹上才會顯現。

聶穎的生父聶遠向妻子華鳶說起這件事時,她只當他胡謅,可等兒子出世,才知道他所言非虛。特別的胎記,唯有聶家的後代才會出現,可如今在任鵬飛的女兒身上也出現了——

華夫人并不懷疑小綠在說謊,因為胎記一事她從未同小綠說過,只是讓她用藥水在青青背上塗,看會出現什麽,而小綠回來後卻能很清楚說出來,是個紅色的蓮花形胎記。

華夫人越想越覺得詭異,她甚至想,難不成青青根本不是任鵬飛的女兒,可又馬上否決,任鵬飛對聶穎無情,又如何會如此真心實意去撫養照顧一個和自己完全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

當年聶穎與任鵬飛在萬惡谷中發生的諸事,華夫人怕引起兒子的痛苦回憶一直沒有細問,只知道萬惡谷中,任鵬飛與兒子的關系并非相遇相識這般簡單,經過水榭中的一夜情事,兩人之間看來也不是一句露水姻緣可以說得通。

看來當年鬼婆婆一定是利用他們兩個做了什麽有違天道之事,否則豈會千方百計讓他們在谷中相處一段時日……

華夫人越想越頭痛,總覺得快有什麽即将浮現于腦海,卻就是沖不過最後的一層屏障。

捂着額頭苦思的華夫人不經意想起一事,當初在找尋兒子蹤跡時,也得知一個當初聶遠隐而不說的事情,其實故事并不像聶遠所說的那麽凄美,另一個版本是聶家的祖先負了荷花妖,這個蓮花胎記則是一個詛咒,詛咒聶家子孫永遠無法尋覓真愛。

不論如何,當初華鳶聽時,只當一個玩笑話,并不以為然,畢竟這種怪力亂神主事,如何能信?

可是看着聶遠,看着自己的兒子,華夫人心中隐隐覺得不妙。

任鵬飛就此離開,到底是對抑或是錯?

然而事情容不得華夫人多想,跟随她多年,值得信任的管家匆匆走進屋內,交上潛在靖王府的暗探傳回來的密信,她收起心神拆開竹筒先看內容,看完後神色丕變,癱在椅子上半天無法動彈。

任鵬飛離開華府的第六天,華夫人把兒子送出了家門。

「兒子,此去鹹陽娘不在你身邊,千萬記得保重身體,也不要酗酒,至于過去的事便讓它過去,別再拘泥于此,嗯?」明明孩子身上的衣物再整潔不過,華夫人卻一再地親手整理,總是覺得有些不滿意,「等娘把京城的事情處理好了,娘就過去。」

「娘,不如等你處理完事情,我們再一塊去鹹陽,可好?」明明母親眼中充滿對自己的不舍之情,卻堅持要他現在便離京,聶穎隐隐覺得有什麽不對,但又說不上來。

看着兒子關切的雙眼,華夫人微微一笑,把他的手握進掌心中,輕撫道:「娘又何曾不想和你一塊去,只是京城這塊傷心地你留下越久越無法放開,娘呀,就是想讓你趕緊把從前的事情抛開,好好的生活。京城的生意娘根本就不在乎,只要與我兒在一塊,娘就幸福滿足了,只不過真就這麽抛卻家中的生意,那些仰仗咱們家讨口飯吃的生意人可就難過了,娘不得不留下管一管。」

「行了,時辰不早了,你快上車,娘看着你走。」

聶穎看着母親慈愛的笑容,略一點頭,放開她的手走上馬車。

「記得,要保重身體,娘只想要你好好的。」

「知道了,娘。」

坐上馬車,聶穎揭開簾子看着走到車前的母親:「你也要保重,孩兒在鹹陽等你。」

華夫人含笑,點頭,揮手:「走吧,娘看着你。」

馬車駛離,聶穎一直到看不見母親的身影才把簾子放下。

血雨腥風乍起,再多的安寧也敵不過人的野心。

待聶穎發覺有異時,人已在離京城有數千裏之距的太原,本來應該是去鹹陽,可在太原稍做休整後,領隊的管事卻突然決定改道去福州,說這是華夫人的意思,追問是何因卻又回答不出,聶穎仔細一想,心中的不安更甚,便執意留在太原不走,派出一人返京詢問原因。

可不出一日,派出去的人連滾帶爬地跑回來了。

京城傳出的消息,聶穎離京的第七天,也便是前天,靖王爺趁皇帝突發重病昏迷不醒,勾結禁衛軍叛變逼宮!可叛軍才闖入紫禁城,便被伺機以待的皇帝親軍重重包圍,結果是一個不落的全被殲滅,靖王爺已被押入大牢聽候發落,王爺府被抄,府中上下無一不被押往诏獄,華夫人不僅外傳是王爺的內眷,更因為查出與王爺有金錢往來坐實出錢招兵買馬叛變的罪名,一同被押入大牢。

聶穎一路策馬狂奔,京城戒嚴,到處在查逃竄的餘黨,因為華夫人有同謀之名,府中上下也被關押追查,為掩人耳目,聶穎不得不喬裝打扮混入城中。

有道是風聲鶴唳,經過靖王爺的一場聲勢浩大的叛變,此時的京城更不複往日的繁華,街上寥寥數人也是匆匆而過,便連昔日最為熱鬧的城中大酒館,也不得不低調的半掩上大門。

華府的大門緊鎖,門前一片狼藉,白色的封條刺痛雙眼。聶穎一身蓑笠站在門外,遲遲無法相信。

聶穎在城中奔波,卻連見牢中母親一面都無法辦到,他曾想求當初與他相處甚歡的一些友人幫忙,結果無人肯見,甚至還差點被揭穿引火上身,也僅僅是三天時間,聶穎看透了世間的冷暖。

本該與他一道去鹹陽的管事追了上來,并找到他,終于說出其實華夫人早已知道靖王爺的野心,可惜當年為找回兒子她什麽都不管不顧。她明白再與這人牽扯下去不會有好下場,才會為确保萬一先撇清娘家那邊的關系。如今她想求個全身而退已是艱難,所以在尋回聶穎時,她便開始偷偷另置産業,打算把她能給的一切全留給兒子,本來還想和聶穎多多相處一段時日,奈何靖王爺已經等不下去,買通宮中的太監給皇帝下藥,勾結禁軍統領叛變逼宮……

管事讓聶穎離京,越快越好,華夫人留給他的財産足以讓他豐衣足食過上幾輩子,而且,這也是華夫人的意思,讓她的兒子好好地活下去。

聶穎沒走,他在策劃一件事,劫獄。

母親的罪名已被坐實,其他的辦法已然不可能救她出來,這個是唯一的可行之計。管事聽他說起這件事時,十分震驚,可卻無法勸說這位臉上只有義無反顧的主子。

在華夫人被問斬的前兩日,聶穎摸黑行動,他的身手敏捷得非一般人能比,戒備森嚴的錦衣衛大牢,他來去自如,無人發覺。看過從別人手中買來的大牢結構後,聶穎很快便來到關押重犯的牢中,也很快找到了自己的母親,然而他所看到的一幕卻令他的血液倒流,肝膽寸裂——

他的母親,正被大牢裏的一幫禽獸淩辱!

他們還在笑,說京城最美的女人滋味如何,年紀雖大卻芳顏不老皮膚細膩,就這麽死了可惜不如讓他們玩玩,畢竟是王爺的女人,曾經是連想都不敢想——

母親的雙眼半合,沒有一絲光亮,也許這一刻她還在呼吸,但她的心已經死去。

聶穎瘋了。

他失去了理智,他不知道他怎麽沖了進去,怎麽撕裂這些人的身體,怎麽救出母親為她披上衣裳,跪在血泊之中哭着抱緊她。

「娘……」

聶穎渾身在顫抖,一顆熱淚滴在母親的臉上,她死去的心又開始跳動,艱難地睜開眼睛,看清他的臉,笑了,依然是如此的慈愛和溫暖。

「兒子……」

「娘!」

「不要報仇,也不要恨,好好地活下去……」

「娘……」聶穎已經泣不成聲,母親的體溫在自己懷裏一點一點流逝,他好怕、好怕,淚水控制不住,一顆一顆地落下,浸淫母親溫暖的臉,「娘,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不會離開……娘會在你身邊……一直在你身邊……」

聞聲而來的獄卒把監獄照得燈火通明,倒在地上被生生撕裂的屍體和濺滿牆壁的血液讓他們驚慌,卻沒有人能逃。

一夜之間,整個大牢橫屍遍布,沒有誰能活着逃得出來,等外頭的人進去時,一地的碎屍和血腥讓人腿軟想吐。

只有這些已死的人才知道,生前他們遇上的是多麽可怕的事,也只有他們才看到,殺紅眼的惡魔懷裏的女人永遠凝固在唇邊的溫柔的笑。

準備返回渡厄城,路也走了将近一半的任鵬飛獲知消息,緊趕快趕終究還是慢了一步,等他站在京城的街道上時,錦衣衛大牢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京城,而殺人者已不見蹤影。

任鵬飛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醒來時,天空下起了小雨,他望向烏雲厚重的天空,沒有離去。

江南——

偏安一隅占地為王的逍遙堂堂主抱着個美人兒正在床上逍遙快活,眼看美人衣裳褪盡露出香嫩胴體,他也提槍上陣心癢難耐時,不識相的屬下砰一聲撞開門撲在地上。

「堂、堂主——不好啦!」

「不好你個熊,沒見到本堂主正忙着嗎!」只差臨門一腳便被打擾,這種打擊比早洩還可恨,逍遙堂堂主額上青筋,身邊實在沒武器,抓起一個枕頭就沖屬下砸去!

「大事不好啊,堂主!」沖進屋裏的人險險避開枕頭,一臉的驚恐,「有人闖入總堂,快要殺到這——」

一把長劍自背後穿透這名屬下的身體,随後反手一提,話未吐盡的人的上半身連同腦袋便一分為二,倒在地上,血濺當場。

「啊啊啊!」

逍遙堂堂主床上一身赤裸的女人被這一幕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不止!

「真吵。」

一聲微啞的低喃之後,長劍淩空而出,之前還在逍遙堂堂主懷中扭動撒嬌的女人眨眼被劍穿過胸脯,釘在了床上。

逍遙堂并不是什麽名門正派,但也未作惡多端到令人發指,頂多是占個小山頭不時騷擾一下周邊的小老百姓和江湖上一些不入流的門派。

逍遙堂堂主李奎自認不是什麽好人,手上也沾過不少血腥,算是見多識廣了,可今天的這一幕,震得他半天沒回過神,甚至在看着不遠處的那個人時,頭皮莫名一陣發麻,一只手偷偷摸進床單下面……

「你是誰?」李奎故作鎮定地道。

「閻王。」一身血腥的不速之客露齒一笑,似喋血欲狂的魔,叫人心驚膽顫。

「你、你……」李奎發現他的聲音竟在發抖!「你要幹什麽?」

來者舉起手,扯出一塊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上面的血漬,聲音淡淡:「殺了你,取而代之。」

「你去死吧!」

李奎雙目一瞪,怒吼一聲,一把抽出藏在床下的軟劍,揮舞着劍花撲向手無寸鐵的男人。李奎的成名武器便是這把軟劍,比蛇還柔軟,比泥鳅還刁鑽,只要他使出全力,在江湖上排得上名的高手也不敢誇口說能一舉拿下。

這人能一路殺進來,證明他确實有幾分能耐,可是李奎不是他手底下那些只會三腳貓功夫的下屬,且這個人膚色白皙至極,一臉難掩的病态,看起來沒什麽力氣,打了這麽久肯定也累了。

李奎的突然一擊,他自己有七成把握,他認為,只要拼出全力,打不過至少還能逃。

可在李奎的劍眼見就要刺進這人的身體裏時,只覺得眼前一閃,原本站在面前的人已然站在他背後,冰冷的氣息瞬間覆沒他的身體,揮劍的手被握住反扭抵上脖子再一劃——李奎便被他引以為豪的鋒利武器劃開了喉嚨。

下船的時候動作慢了,被後頭擠過來的人險給推到河裏去,白妍好不容易站穩腳,盯着腳底下的渾濁江水,一團氣鼓在心底,驀地回過頭瞪向推她的人,可這人絲毫不以為忤,擡高下巴氣焰分外嚣張:「沒見識的村婦,看什麽看,你擋老爺我的道了,知道不,快閃開!」

白妍的确是一身婦人裝扮,加之接連好幾天趕路,已有數日不曾換洗衣物,臉色灰暗,又一身風塵,看起來和剛剛從田地裏勞作回來的村婦無甚二樣,難怪乎這人如此叫她。

若是兩年前的白妍,肯定氣沖沖過去劈頭便是一掌,好證明她的功夫并不是學來好看的!可這兩年發生的事情太多,已經把曾經那個驕縱任性的小姑娘慢慢磨成一個懂得收斂性子的婦人。

白妍瞪了這人兩眼,起伏的胸脯很快便慢慢平複,她垂眸默默退至一處,讓這人先上岸。

她好不容易才跑出雲南,只想一路順利向南,并不欲多惹事端耽誤時間,這才會如此忍讓。

這人見此,哼笑一聲,做作地撩起衣擺,得意洋洋地走過白妍身前,邁出一只腳正準備上岸,結果腳下一滑身形一矮,撲通掉河裏去了!

周邊的人偷笑的不少,等這人喝了好幾口河水提着嗓子大叫救命才陸續上前助他上來。白妍站在原處發愣,因為離這人很近,又正好垂下臉,所以知曉這人并不是腳滑掉下去,而是在他邁出一條腿的瞬間,某樣東西從船裏飛出,打在他的另一條腿上,才會導致他滾落河中。

白妍扭頭朝船艙望去,一個把鬥笠壓得很低看不清臉的粗鄙村夫正好從她眼前擦過。

白妍又是一愕,盡管只是一縱即逝,可鬥笠遮掩之下露出的尖尖下巴卻勾起她的千思萬緒,等她回神時這人已然走遠。白妍一急,推開擋住船頭的人,不顧一切上去追,正好把剛剛爬到岸上的某人又推回水裏。

「小江!小江!」

不論她如何追趕,那人離她卻越來越遠,秦淮河畔茫茫人海,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再起來時,追逐的身影再不見蹤影。

「小呆瓜——」

聲音劃破喧嚣的街,卻喚不回早已離去的人,悲傷浸淫眼眶,苦澀再次湧來,她只能無助地抱住包袱哭泣。

她一路向南,再往東再往東,直到江南,那人心心念念的江南。她未來過,可她曾經答應過要帶他來,她不會食言,只不過如今前往江南的路上只剩下她一個。

白妍擦幹淚站起來,抱緊包袱,搖搖晃晃地前行。

「小呆瓜,我現在在金陵,據說這裏的山埋着數不盡的金子,所以才會叫這個名……這裏是六朝古都,最有名除了美食美景,便是十裏秦淮六朝金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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