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當明日成今日,今日成昨日,是否還複當年明月?

一年之前還默默無聞的逍遙堂突然的壯大,武林盟主周炎之死,給原先看似平靜無波的浩浩武林填入不可預料的動蕩轉變。

正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君,武林門派不可一日無主,周炎的突然死亡固然令人震驚,但在這種時候,往往才最需要一個能夠主持大局的人。

下一任的盟主還未開始選拔,早已不滿在邊陲之地小打小鬧的逍遙堂的勢力已經蔓延至中原,剿滅不少門派擴張勢力的逍遙堂堂主甚至還揚言武林再無人,武林盟主之位非他莫屬。

對于這類不遵守江湖規矩的邪教,自诩正派的江湖中人當然欲除之而後快,只可惜現在他們群龍無首,若不能有一個人帶頭發號施令,聚集各大門派一同前去圍剿,其他門派都怕自己成為送上門去的肉包子而寧可暫先旁觀。

說穿了,這些所謂的名門正派不過是聚衆仗着人多打架鬥毆的團夥而已。

當務之急還是先選個新盟主,至于逍遙堂,便先讓它再多蹦跶幾日,屆時整個武林去圍剿一個逍遙堂,就不信還會輸。

沒有人相信逍遙堂堂主真的會出現在武林盟總壇,都當他說了幾句廢話而已,畢竟不論如何,就當逍遙堂堂主真是一匹狼,混進羊群中也只有被踩死的分。

可是選拔當日,逍遙堂堂主還真的來了,且其他門派的這些羊們也只有幹瞪眼的分。邪教與所謂的名門正派的最大區別在于,邪教只要能成功,過程向來是不擇手段,而名門正派更在乎道義德行這一層皮,為此甚至寧肯丢卻一條性命。

當然,真正在乎道義這層皮的人還是少數,大多數人都是披着羊皮的狼,為了利益和目的幹出的龌龊事兒比「邪教」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不過這次他們都沒想過逍遙堂堂主真的敢來,并且還是大搖大擺的來,正因為沒想到,所以幾乎沒有人想到在武林盟總壇上有所防備,也因此,所有人都中了招——他們喝的茶水中都被投了毒。

逍遙堂堂主如過無人之境地坐上他來之前,各大門派正在拼死拼活想坐上的盟主之位,笑眯眯地問底下諸位,是想拿解藥活命呢,還是交出武林令,承認他的盟主之位。

在這種節骨眼上,就算真有不肯屈服正人君子,也要顧忌其他人的性命安危,頂多也是聲色俱厲地開罵,不過逍遙堂堂主顯然不是個好說話的人,讓手底下的人給這些開罵的人嘴裏又喂了東西,很快這些人便七竅流血倒地不起了。

怕死的人肯定比不怕死的人多,見過這些人的下場,偌大的武林盟總壇再沒幾個敢口出狂言之人。

當然,沉默消極對抗這種挑戰逍遙堂堂主李奎耐性的東西也是不可取的,又送幾個人去黃泉路上後,剩下的各個門派的人眼中已經出現了退讓和妥協之意。

逍遙堂堂主李奎離勝利似乎就只差一步了,可在這時候,一個人出現在武林盟總壇之上,其他門派的人先是一喜,随後更為垂頭喪氣,因為出現在外頭的人,看起來不過是鄉野村夫,根本不是什麽能救他們于水火之中的高手。

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恰恰是這個人,不但擊退了逍遙堂的人,還在對戰之中當着所有武林人士的面一劍刺死了李奎。

這人最後因為也被李奎擊傷,但還是堅持從李奎身上找出解毒之藥分發給中毒的各個門派的人。

吃下解藥後恢複體力的武林中人沒有讓這個人離開,而是讓他先留下養傷,并逐一詢問他的出身與師從何處,這人一一作答,可卻說不出師父到底是誰,只說小時候遇見一個老人,說他骨骼清奇适合習武于是留下教會他一身武功,等他學成之時,便離開了,他一直只稱呼這人為師父,可這位老人留下的一把劍上印有一字「唯」,這次來武林盟總壇只是想開開眼界,沒曾想剛好遇上李奎。

一聽這話,衆人嘩然。百餘年來,武林獨獨稱得上是劍宗之人,便是手持這把刻有「唯」字的劍的主人——千絕老人。

千絕老人個性乖僻,行蹤一向詭秘,也從不收弟子,此時突然冒出的這人竟是他的徒弟?

等真正識得這把劍的人武當派清虛掌門拿過劍一看,便立刻點頭承認:劍是真的!

唯心劍獨一無二,也證明千絕老人曾經以這把劍獨步武林的尊崇,無人可以冒充。

見過這把劍後,一些在武林中地位較高的人心中多少有了打算:周炎死得太突然,他們之前一直未有過再找人取而代之的念頭,導致各大門派的弟子能力良莠不齊,李奎來搗亂之前的比試看得他們暗中直搖頭,而這人在與李奎的一戰中,一身精湛的劍術實在讓人驚豔,而且又是千絕老人的弟子,足夠上臺面了……

但這些人也只是一想,真正的本事還得在手底下見真章,一些人撺掇他去參加比試,武林中人尚武之風濃厚,只要他能贏得了其他人,武林盟主之位歸誰這件事基本算定了。

這人在一些對盟主之位無欲的門派掌門的指點下,一臉懵懂地前去參加比武,也許現在的人武功真不怎樣,他一路過關斬将,最後竟真擊敗了所有對手。

當他擊敗最後一個挑戰者時,在比武臺上持劍環顧一周看着臺下的武林中人,略顯腼腆地笑了,黑黑的眼睛在陽光下折射淡淡的光芒,格外賞心悅目。

新一任的武林盟主便這麽定了,這位走馬上任的新盟主的名字叫,江穎。

甄選武林盟主的大會任鵬飛找了些借口推托未去,可等新一任盟主的名號傳至渡厄城時,他心中一沉,竟不知這一次沒去武林盟,到底是對或是錯了。

江穎這個名字,其他人或許聽不出來有什麽特別,任鵬飛又如何猜不出來?一個小江,一個聶穎,便是江穎了。

當年的小江因為白川之事也算在武林中露過了臉面,縱然那時的小江與聶穎性格乃至氣質相去甚遠,一時無法辨別,可這出色的容貌卻很難認錯,為何在武林大會上出盡風頭卻沒有人提出異議?

任鵬飛找來人問武林大會上的情況,并詳細詢問江穎的相貌如何,爾後才明白,江穎定是易了容。

盡管如今知道江穎便是小江和聶穎的人恐怕沒有幾個,但他如此大大咧咧地用這個名字,難道不怕他這個渡厄城城主揭發他的真實身分?還是有恃無恐地相信,沒有一個人會相信渡厄城城主的話?

但這些并不是任鵬飛特別在意的,令他心煩意亂的是,聶穎到底是想幹嘛?就算聶穎如今成為朝廷通緝犯不能明目張膽地亂竄,但隐藏身分之後,他為何要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別人或許相信這是巧合,可任鵬飛知道,若聶穎不肯,這個巧合便不會發生。而且那一日他出現得實在太過湊巧,湊巧得令他不得不産生懷疑——或許那日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假使真是如此,任鵬飛只覺得毛骨悚然,不僅是為聶穎如今的心機,還因為他這番舉動下潛藏的真正動機。

武林盟畢竟是連皇帝也忌憚三分的勢力,若能掌握整個武林門派,那麽再于暗中培植勢力,假以時日——

當然,這全都只是任鵬飛的猜想,一切都未曾有真憑實據,甚至連江穎到底是不是聶穎他都無法真正确定。

也因此,即便為此心中百轉千回,任鵬飛仍然是按兵不動,主要原因也是,他沒有什麽理由去動。

渡厄城一半的生意是要回來了,但在一年前,因為種種原因,任鵬飛已經心慵意懶,更何況城主之位讓弟弟繼任之後,任鵬飛見他日漸上手,在衆人的扶植之下也挺有模有樣,更沒了再繼續打理城中諸事的心情。

于是不顧任程飛的百般勸說,仍然決定退居幕後,在弟弟遇上難解的問題時,才不時出謀劃策給些意見,實際上,此時的任鵬飛真的可算是個無所事事照看女兒的閑人了。

任程飛對城中的事情正處于成長階段,需要的環境必定是較為風平浪靜的,盡管此時武林盟裏鬧得喧喧嚷嚷,渡厄城中卻一片祥和之色,這也正是任鵬飛當初不去攪武林大會這灘渾水的原因。

誰也不會放着安寧的日子不過,整天去打打殺殺,何況現在的江穎也未幹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任鵬飛有什麽理由去攪亂江湖表面上的平靜呢。

他只私心地希望江穎不是聶穎,就算真的是,他也希望江穎這個武林盟主心中沒有仇恨,否則,接下來不止整個武林,恐怕連同這片天下,都會陷入血雨腥風之中,難有寧日。

可老天沒有聽到任鵬飛的祈願,事情一步一步朝他最不想看見的方向發展了。

不止是逍遙堂,江湖裏各個邪教的勢力在江穎就任武林盟主之位後,越發得壯大,擾得各地百姓難有安寧之日,甚至有的邪教還夥同外敵騷擾一些守城的士兵。

京中自然也有派兵去清剿這些擾亂治安的邪教,可惜這些專門學習旁門左道的邪教油滑得很,朝廷出力不小,成效卻寥寥無幾,士兵的性命賠進去不少,這些邪教一個兩個還照樣蹦跶得厲害。

朝中無奈,有道是惡人自有惡人治,既然邪教怎麽也算是江湖門派,那麽還是讓武林中人來解決這些事情吧。

因此,皇帝的委托書由朝中派出的使者直接送達到武林盟主江穎手中。

這封委托書給了武林盟主一項權力,那便是在剿匪過程中若人手不足,他可以向附近軍隊請求增援。

知道這件事後,任鵬飛在院中,從白天一直站到日落,他開始明白了江穎的想法,也逐漸知道他接下來想要做什麽,若再如此放任下去,賠上的,将是整個國家。

任鵬飛并不是那種忠君愛國之人,也不是憂國憂民之士,至于如此地心煩焦慮是為恐怕也難以逃出一劫的渡厄城還是因為其他,這時,他真的給不出一個答案。

他只知道,他不想再看着事情如此發展下去,可他又能如何去做?此時的江穎,還是以前的聶穎嗎?

就這麽一想,想了一天,最後,他有了決定,無論如何,他想一試。

渡厄城如今有任程飛和他親信的屬下,毋須他過多擔心,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女兒。盡管她的身體早已無礙,可這孩子不知為何卻是個醫狂,整天癡迷于醫書之中,不僅足不出戶更廢寝忘食,屢勸難改,需要任鵬飛和啞姑整日盯着她注意吃飯休息。

任鵬飛實在怕她一個不注意又會舊疾複發,對她的身體在意得很,深怕自己不在,啞姑一個人勸說不來。

好在女兒知道他要出遠門時,縱然也是萬般不舍,但還是乖巧地再三保證自己一定會好好聽啞姑的話,按時吃飯準時休息。有她的保證,再加上相信啞姑,且也囑咐弟弟和下人多多注意女兒後,才算是稍微放心。

臨行前的一晚,青青難得的沒再啃書,而是讓啞姑給她做了個香囊,然後放進她親手配置的藥材,具有驅蟲保健之功效,然後小心捏在手中拿去給爹爹。

可到了隔壁院子,她一眼看見任鵬飛坐在假山後的小石凳上,右手拎酒壺,左手握酒杯,時不時小啜一口,偶爾對月長嘆,一臉沉重。

青青站着一直未作聲,直至任鵬飛發現女兒,放下手中的東西後,便朝她走過來:「青青,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

「我讓啞姑姑做了個香囊,我在裏面放了香草,可以驅蟲也有保健的功效,送給爹的。」

任鵬飛接過女兒送來的香囊,打開深吸一口氣,嘴角不禁翹起,然後手一伸,蹲下輕輕攬住女兒的腰身:「謝謝,爹一定會保管好的。」

「爹一路一定要小心。」

「嗯,爹答應你。」

青青看着他的臉,慢慢垂下腦袋,任鵬飛不禁問道:「怎麽了?是不是還有話要說?」

青青頭也不擡地撲入父親懷中,先用力地蹭了幾下,才停止不動。任鵬飛頓了片刻,見她仍不說話,便把手輕輕撫上她的後腦勺。

「青青,有什麽話便同爹說,爹會好好聽的。」

說完後,女兒的小手用力地抓住他身上的衣物,只聽她悶悶地道:「爹,你是去找那個人吧?」

任鵬飛眼中閃過一道光,微蹙起眉:「你是指……」

「是當初讓青青的身體好起來的那個……」懷中的小人伸出雙手用力地環住他的脖子,聲音更是沉悶,「爹,我到底是誰的女兒?」

任鵬飛愣住,半晌回過神後,恰巧一陣冷風吹來,吹得他不禁打了個激靈,可又很快平複。

把女兒拉離自己,面對面看着她,仔仔細細地端詳她的臉,再伸手輕輕撫過,他低聲強細語:「你那晚,聽到了?」

青青點頭:「嗯。雖然那個時候身子很不舒服,可青青聽見了。」

任鵬飛的手微顫,終還是再把女兒抱住,嘴角的笑微帶苦澀。

「原本爹就猜到瞞不了多久……好吧,爹告訴你,把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訴你……」

只希望到時候你不要怨爹,怨自己的出身……

城中的諸事已毋須任鵬飛更多擔心,他并未在衆人面前直言去意,但他對身邊事情的一再叮咛仍然讓任程飛察覺到了什麽。

「哥,你是不是要離開渡厄城?」

「是啊,大哥現在無事一身輕,很想也過過閑雲野鶴的日子。」

任程飛鼓起頰,低頭踢自己的腳尖:「你就放心我一個人打理渡厄城麽?」依賴哥哥已成習慣,他每次離開都讓他好不适應。

任鵬飛拍拍他的肩膀,視線落在天空中的浮雲上,幾縷飄渺:「爹當年病逝時,大哥不過十七八,不也是這麽過來了麽。」

「哥……」

「程飛,大哥相信你。」

任程飛啞然失語地看着一臉慈穆的兄長,明媚的陽光之下,他的鬓角不知在何時已然出現幾根銀白。

任程飛看着看着,不禁紅了眼眶,頭枕在他的肩膀上,壓着聲音哭泣:「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會管好渡厄城的,你放心吧……」

任鵬飛欣慰地淺笑,手輕輕撫着弟弟的發。

時光荏苒,何時歲月已把我們洗刷得滄桑,那張年少輕狂的面容只變成記憶裏的一幅畫面。

任程飛以為兄長會在某日與他們一一道別之後再離開,可某日醒來發現,大哥的屋中只留下一紙書信,上面寥寥數字:勿念,萬事小心,照顧好青青。

就像很多時候,心中縱然千言萬語,最終出口也不過簡單幾字,卻勝過萬語千言。

知道他離開的時候,青青鎖在屋中,坐在床上不停抽泣,手中緊緊抓着任鵬飛離去時留給她的,他一向随身攜帶的玉佩。

任鵬飛離開的時候是清晨,蜀州的霧氣仍未散開,濃濃的彌漫在整座城中,看不清前方。任鵬飛策馬走過,聽着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出的規律聲響,嗒嗒嗒,一聲聲都似敲在心上。

這片幻境一般的迷霧,看不清前方,四處寂靜,容易勾起很多心事。

任鵬飛想了很多,從小到大,從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成為一個擁有萬頃土地的城主,曾經的年少無知已成為記憶,不知不覺間,他變得每一件事都會不由自主去計較成敗得失,反而忽略了事情的本質。

他又想到了萬惡谷中的生活,想到在谷底時的那段日子,如果不為弟弟擔憂,如果不用強迫自己去承受另一個男性的侵犯,或許,那便是他活得最惬意的日子了。

時不時拂來的帶着清香的風,還有那個向來水深微瀾的深潭。

可鬼婆婆說谷底到處是毒,就如同世間的每一樣事物都不會盡善盡美。

對于聶穎,任鵬飛真的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心情,只知道每次夜深人靜午夜夢回時,會憶起華夫人的面容,還有她一直不斷重複的一句:「我只想讓你好好的……」

每次一想起來,心都會揪緊。

他記得似乎也曾和程飛說過類似的話,只要他好好的,身為兄長,一切都無所謂了。

華夫人,那個用盡一切去疼愛聶穎的女人,真的就這麽去了麽?那麽聶穎身邊,還剩下誰?當年在谷底沒經歷過所以不懂,可如今經歷之後一再失去,他還能再從谷底爬出來,有足夠的勇氣去追尋嗎?

任鵬飛會想那張在武館中開懷大笑的臉,會想他提筆聚精會神練字的恬靜,會想他坐在竹枝下含笑撫琴的祥和,會想他紅着眼睛吼我在你心裏是不是什麽都不是的悲傷……

也會想他褪盡衣物後,一身的傷疤。

自京城一別,回到渡厄城中,任鵬飛一直有派人暗中查找聶穎的消息,可一直沒什麽線索,聶穎就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沒有消息,到底是好還是壞,任鵬飛不敢細想,卻一直沒有放棄找尋,但他并未想過,找到了如何,沒找到又如何?

所以當江穎這個名字出現時,他一愕,是因為竟不知接下來應該如何。

慢慢沉寂下來後,他才意識到,他沒有任何去找他的理由,一年前在京城,是聶穎把他趕走的,他說,我累了。

從此他們便應該形同陌路了,可在當年京城叛亂一事爆發時,已經身處外地的他聽到這件事的頭一個反應是撇下女兒一路策馬狂奔回京時,才幡然而悟,于他心底,聶穎不再只是一個陌生人。

這到底是不是聶穎曾經想要的感情,任鵬飛也不知道。反而因為這件事,任鵬飛更是迷茫,如同走進一條死胡同裏,再也走不出來,兜兜轉轉之後,終于累了,累了。

所以任鵬飛去找聶穎,去找他,尋一個答案。

到了雲南,在點蒼山下,任鵬飛沒報上渡厄城的名號,對一個普通老百姓而言,要拜見一個武林盟主也不是件易事。可是他能等,在一個小客棧裏住下,然後每天去武林盟主也許會出現的地方。

任鵬飛可以有很多辦法去見江穎,最直接的便是買通江府的下人混進去,但他選擇的卻是最笨最傻的一個方法,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想去找他之前,遠遠看一眼,确認江穎到底是不是聶穎。

私心裏,任鵬飛不希望江穎便是聶穎,就像一直用心守護弟弟的那份純真,卻無奈地發現他的眼睛裏無可避免地染上雜質一樣,曾經谷底的那人也擁有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晴——

終于,武林盟又召集雲南境內的江湖人士,說是要去讨伐最近在楚雄的山裏搶奪路人財物并殺人滅口的強盜。這種事情官兵沒有辦法,偶爾也會向武林盟求助。任鵬飛借機混在趕去總壇的人群中,等人聚集時江穎出來,他躲在角落遠遠地看。

他看到的只是一張陌生,略顯憨厚的臉,任鵬飛并沒有過多關注,畢竟隔這麽遠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他更多的是留意江穎的雙腳,每一次行走會不會出現什麽……

盡管很細微,但任鵬飛還是看出來了,也終于肯定了一件事,再看向江穎的臉,只覺得心堵得厲害,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當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那些已經失去或錯過的,又要如何挽回,又如何能挽回?

「百裏掌門,窮寇莫追!」

正欲潛入山林追敵的百裏湘聞聲停下,轉身一看來人,當即抱拳道:「江盟主。」

江穎看一眼他的身後,一臉關切地道:「這處山林越深入越是繁密,就是當地人進去也很難保證能出來,這逃掉的幾個賊寇恐怕再難成氣候,進了林裏只不過是九死一生,百裏掌門何必為這種人也搭上自己的一條性命?」

百裏湘聽得尤為感動,對這位才統領武林不過數月的盟主更是敬佩,「多謝江盟主提醒,這次剿匪幸有江盟主帶領,才能不傷一兵一卒清剿這些惡徒為民除害,實在是功德一件。」

「百裏掌門真是說笑了。」江穎走過去輕拍他的肩膀,随後先行走在前頭,「這只不過是職責所在,更何況不論是誰,遇上這樣的事都會有同一樣的反應。」

江穎的不驕不躁,更是引來年逾不惑的百裏湘欣賞的目光。

「對了,」江穎走了幾步,似憶起什麽突然停下,負手于身後,笑問身邊的百裏湘,「不知百裏掌門可曾想過自己的死法?」

「什麽?」百裏湘一時莫名。

江穎黝黑的雙眼落在他身上,噙在嘴邊的笑似乎變得有些不一樣,他壓低聲音,說:「不知百裏掌門可曾想過,會死在我的手上……」

江穎話音未落,一道冷光閃過,百裏湘只來得及瞪大雙眼,腦袋便和脖子分了家,在地上滾了幾圈。

江穎避開了濺出的血液,丢開手中特意準備的武器,對着無頭的屍體冷笑一聲,正欲轉身離去,卻因為聽見隐約接近的聲音而停下,仔細聆聽,似乎覺得有什麽不對,退了幾步,縱身一躍,飛向一旁連點數下,人已經穩坐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之上,拉低眼前的樹枝,往屍體方向看去。

很快,他看見一個人走近屍體,盡管相距将近百米,可以他絕佳的眼力,仍是一眼便看出來者是誰,為此,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一窒——

武林人一窩蜂地擁上楚雄剿匪,任鵬飛也同樣混在其中來到山上,他什麽也沒幹,一直在關注江穎的一言一行,後來發現江穎趁混亂時脫隊離開,便也跟了上來。

江穎施展輕功一路疾行,內力盡失的任鵬飛實在沒辦法跟上,只能憑感覺走過來,可他沒有找到江穎,卻看見了百裏湘與腦袋分家的屍體。

一開始的确很震驚,很快便恢複平靜,任鵬飛不是第一天才混江湖,打打殺殺的場面見過不少,比現在還血腥的畫面更見過數次,這血腥的一幕對他而言并不算什麽。

若是平常,任鵬飛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會當成沒看見扭頭離開,可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心竅,他為了看清楚些不由湊得更近,在看到百裏湘滾落在一處的腦袋時,眉毛輕蹙。

百裏湘死時凝固的表情實在奇怪,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活似看見了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而且他身上,一點零亂的痕跡也無,就像是站着等人來砍脖子一般……

任鵬飛不知道,在他仔細觀察這具屍體時,一個人從樹上飛身離開,只在樹幹下留下一個凹進去的五指印。

百裏湘的死訊很快便傳遍了讨伐楚雄山賊的武林人之間,兇手被當場抓獲,當此人被押到已回到武林盟總壇的江穎面前時,有的人不禁驚呼——竟然是渡厄城的城主任鵬飛!

任鵬飛近年來深居簡出,武林新秀基本上沒人認識他,而知道他的人幾乎都是一些老江湖,想來回大理的一路上這些不認識他的武林新丁給了這位城主不少刁難,短短的兩三日路程,人押到總壇時,渾身狼狽不堪,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傷,臉上也有幾道血痕,嘴唇居然幹到開裂。

江穎微不可察地蹙眉,立刻便有人追問押運的人是怎麽回事:「事情都還未查清楚,你們怎麽就把人折騰得這副模樣了?」

當知道自己押的人居然是渡厄城城主時,押運的人也一臉驚慌,趕緊辯解:「這實在不是我們弄的,百裏掌門死了,他門下的弟子認定他便是兇手,一路上要不是我們護住,他早成肉醬了!」

坐在主位上的江穎沉默片刻後,長長地嗯了一聲,辨不出喜怒,只聽他對縱然一身是傷,眉目卻依舊淡然的任鵬飛道:「你便是渡厄城的城主任鵬飛?」

任鵬飛的雙手被縛在身前,手腕早讓粗糙的草繩勒出血印,但這些和他一身的傷相比根本不算什麽,當江穎向他問話時,他擡起古井無波的雙眼望過去,似是看盡一切般,一直不說話。

「你……」

「我不是渡厄城城主。」

在江穎被他看得忍不住又要問話時,他突然開口。

「我是任鵬飛,但我已經不是渡厄城城主了。」

堂中衆人嘩然,渡厄城便是任家的,若任鵬飛不是城主,那如今擔任此位的人是誰?且,如此之大事,為何一點兒消息也未從蜀地傳至雲南?

這件事之所以沒有傳出江湖,任鵬飛當初的考量是怕弟弟在初接掌城主之位,很多事情都未上手,需要一段時間來适應,若這段時間有心懷不軌的人趁機搞亂,不論是對渡厄城或是任程飛,都是弊大于利,因此除了城中一些主要幹事,很少有人知道渡厄城早已易主。

而今天之所以會在衆人面前說出此事,是任鵬飛認為,已經沒有了再瞞下去的必要,任程飛的性子雖然不像他,較為跳脫且喜形于色,但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現在一點也不亞于當年和他一樣年歲的任鵬飛。

江穎擡起手,因任鵬飛一句話而喧嘩起來的偌大廳堂頃刻恢複平靜。

「既然你已不是渡厄城城主,那你混在各門派之間随我們一塊前去楚雄山中是為何?」

在任鵬飛被押進來前,江穎便已聽人說他之所以被斷定為兇手,一是因為有人在百裏湘的屍體旁邊發現了他,當時他手中還握着殺人的兇器;二則是,當時在場的人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哪個門派的人,便有人指出他是趁亂混進來殺人的。

雖然還未有确鑿證據,可光是這兩點,也實在難以洗刷他的嫌疑。

任鵬飛舔了下開裂的唇,用沙啞的聲音道:「我去找人。」

「找誰?」

任鵬飛未回答,視線在江穎身上停留片刻,又緩緩垂下。

就算任鵬飛曾經是渡厄城城主,但在此時身染嫌疑的情況下還一臉在旁人看來倨傲冷漠的神情,引來不少人的憤怒,江穎座下的一名門派掌門蹭地從椅子上站來,指着腰板挺得筆直的任鵬飛,開口便罵:「任鵬飛,這裏可不是你的渡厄城由得你胡來!你殺了百裏掌門,江盟主仁厚對你客氣,我們可不會,你再這麽不配合,我們也不會再講什麽江湖道義,現在便讓你以命抵命!」

任鵬飛臉上絲毫未變,淡淡說道:「我沒有殺人。」

「那你憑什麽說你沒有殺人?」這位掌門冷笑,「可是,你混進我們之間是真,你握着劍站在百裏掌門屍首前是真!」

任鵬飛抿直嘴唇,不語。

「怎麽,是不是無話可說了?」質問的人冷笑更甚,随後他向江穎抱拳道,「江盟主,任鵬飛拿不出證據,想來殺百裏掌門的兇手是誰,已經清楚了!」

江穎望向任鵬飛,沉聲道:「任鵬飛,百裏掌門确是你殺的?」

「我沒有殺人。」任鵬飛仍是這句。

「可你沒有證據證明!」

任鵬飛只是深深地看了眼一再咄咄逼人的這位門派掌門。

江穎換了個位置,從手放在膝上,稍微傾身說道:「任鵬飛到底是不是兇手,此時還未有确鑿證據不可輕易下結論。」說完,望向身邊的一名屬下,「現場可還有什麽疑點?」

「回盟主,除了一把劍,沒有再找到什麽可疑的東西。」

「劍拿來我看看。」

「是。」

江穎拿過劍,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便遞交給其他掌門過目,在他們圍在一塊觀察此劍時,又道:「劍本身無什麽特別,但劍柄上對光可見某個奇特的暗紋,看起來倒像條蛇。」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一些人一頭霧水,一些人卻驚呼道:「赤蛇教!」

堂中再次一片嘩然。

赤蛇教是曾經權傾一時的邪教,教中弟子個個淫邪毒辣,殺人無數,教主孟凡冰更是習得一身詭異非常的武功,別說武林中人拿他無奈,當時的朝廷都對之忌憚三分,後來赤蛇教氣盛太過,引得天怒人怨,最後是武林中人與朝廷一道聯手,經過幾夜血戰,終于除去這個大禍害,孟凡冰也在中計走火入魔時被亂刀砍死。

當時的赤蛇教弟子嚣張跋扈,他們的武器上印有蛇形的暗紋,殺人之後時不時會把殺人兇器留下,以彰顯赤蛇教中人的實力。

赤蛇教被滅已有百年時間,可如今還能有不少人知道,就足以證明這個邪教當時的影響力。

而在赤蛇教就快要被人們淡忘的時候,它又出現了——

一時間,堂上不少人都變了臉色,再望向任鵬飛時,目光除了憤怒還有一絲絲的驚恐——難道渡厄城便是赤蛇教的餘孽?

一直淡然的任鵬飛在這時也終于按捺不住,加重語氣對堂中的人再說一次:「劍不是我的,我沒有殺人!」

他可以忍受其他人加諸在他身上的猜疑和辱罵,但卻不能承受渡厄城被人懷疑潑髒水。

「那證據呢,你沒殺人的證據!」

「是啊,如果想證明你不是兇手就得拿出證據!」

因為一把劍,大家都不再冷靜,紛紛質問孤伶伶站在堂中的任鵬飛,而他面對這些質問,依舊沉默,只是細看之下才發現,他的身子在微微的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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