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又在床上躺了半天,中午喝過一碗一點油水也沒有的米粥後,任鵬飛終于走出房間,走到街上,身體依然難受得厲害,但還是忍着找到一家藥鋪,以為妻子買安胎藥的名義,讓店老板抓藥。

賣藥的人都懂些醫理,知道他要抓安胎藥,便仔細問他妻子有孕時都有些什麽不适,說是藥不能亂吃,最好能對症下藥。

任鵬飛略一思忖,道:「每天早晨起來都會想吐,很容易累,走路久些氣就有些上不來,身子會冒冷汗,還不時覺得全身像被針紮一般疼。」

一開始店老板還頻頻點頭,聽到後頭臉色有些變,忙說道:「這位客官,別抓什麽藥了,您還是趕緊讓貴夫人去大夫那瞧瞧吧,這很像是小産之兆啊!」

「小産?」任鵬飛微愕,呆了片刻,才解釋,「不,這不是頭胎,第一胎時,也有過這些症狀,可是喝了安胎藥後,還是比較平安地生下來了……」

「這……」店老板想了想,「那之前是喝的什麽藥,客官可還記得?」

任鵬飛搖頭:「是一位大夫開的藥,具體的在下也不知道。」

「那為何這次不去找這位大夫?」

「……我們,是為了一些事情才趕到貴寶地,一時之間趕不回去。」

沒曾想店老板一聽,重重嘆了一口氣:「看來你也是江湖中人吧,最近聽說山裏藏了個逃犯,為了賞金來到這的人絡繹不絕,這個小鎮子現在到處都是外地人……好吧,我斟酌着給您開些藥,要是貴夫人還未有所好轉,還是得去找大夫看看。」

「在下曉得。」

在老板抓藥的期間,任鵬飛又向他詢問最近小鎮上的情況,外地人是不是真的很多?

老板答道,多得很,什麽人都有,而且,聽聞官府那邊還會調兵過來。

任鵬飛心底一沉,沒曾想才短短幾天,消息已經傳出這麽快,若江穎真在這裏,恐怕也藏不了多久了。

提着藥回到客棧,任鵬飛沒敢讓小二幫忙煎藥,而是讓他幫自己準備煎藥的砂鍋,自己在房中煎好後盯着黑乎乎的藥汁看了良久,才一口喝盡。

喝下這碗安胎藥後,晚上任鵬飛胃口好了些,多吃了點東西,飯後再喝一碗後,終于能夠睡一個好覺。

第二日醒來精神好了許多,任鵬飛開始思索下一步該怎麽走。

他此時的身體狀況容不得他再東奔西跑,可是要找一個人,又如何能夠居之高閣冷眼旁觀?

江穎複仇心切,不計一切的後果,不止是與朝廷為敵,更牽扯了整個江湖,任鵬飛實在不敢動用渡厄城之力去幫助江穎,若不然等日後清算之時,搭上的不僅僅是整個渡厄城,還有城中上上下下的人——

所以,任鵬飛此時撇清與渡厄城的關系猶不及,怎還會讓渡厄城牽扯進來。

此時的這條路是他選擇的,所以日後不論發生何事,都由他一個人承擔。

既然不願動用渡厄城的人力,現在他就只能自己想辦法。

斜坐在床上思來想去,隔壁隐約傳來聲響,任鵬飛微蹙眉,片刻才憶起來,鄰間住的便是與他緣分頗深的青山派掌門夫婦。

又坐了一陣,任鵬飛眉眼一開,揭被下床整衣出屋。正所謂算得好不如趕得巧,他甫一開門,前腳方邁出去,就有一人直沖過來撞到他懷裏,把他撞得往後一栽,差點站不穩,結果定睛一看,正是住隔壁屋的青山派掌門夫人。

任鵬飛立刻把她扶正,退後一步,拱手道:「在下無意唐突,請夫人不要見怪。」

面色蒼白的白妍瞪了他一眼,不發一言,擡腳便走。

「夫人!」任鵬飛不敢貿然去攔,也不能就這麽任她離開,腦子飛快地一轉,嘴上迅速道,「夫人,請先留步,在下有事相商——是有關,你能否順利離開此地的事情——」

白妍腳下一停,狐疑地轉過身來。

「你想說什麽?」

任鵬飛左右看一眼,才上前一步,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詳談?」

白妍不說話,警惕地仔細看着面前的這個男人,劍眉星目,五官端正,沉穩深斂,又舉止得體,外表是沒什麽問題,可這世間向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見她懷疑,任鵬飛張口正要解釋,這時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他不再多言,扯着白妍進屋便關了門。

「夫人,你雖然給跟着你的人吃了蒙汗藥,可沒過多久他們便會醒來,此地來往只有一條路,你一個婦道人家而他們人多勢衆,如何能跑得掉?」

這間客棧簡陋,幾塊木板豎起架穩便是牆壁,方才隔壁傳來的聲響任鵬飛聽出幾分異樣,可一時想不明白,待見白妍一人出來,才恍然。這幾日見她出入都有人跟随,她一臉不快卻也總甩不掉,現在能夠一人出來的可能性,便是她對這幾個人動了什麽手腳,致使他們再無力跟随她。

一個女子打過幾個男人的可能性不大,用藥的話,比較常見又易于買到的便是蒙汗藥了,所以任鵬飛幾個轉念之間,便把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

白妍猝不及防,就這麽被他拉進屋裏,正怔忡間聽聞他這一番話,似戳中心頭痛,面上更白幾分,惘然若失地找了個凳子坐下。

「是啊,一直跑不掉,總是給他們找到……江南……怎麽總這麽遠呢?」

江南?任鵬飛眼中有什麽飛快掠過,他小心問道:「夫人想去江南,那裏有你的親戚或是家人?」

「不是……」白妍搖頭,眼中一片迷茫,「有一個人想去江南……可他去不了了,我就想代他去……」

「去不了?」

白妍低頭,眼中一片哀傷:「他死了。」

任鵬飛一時無語。

「你把我拉進來,到底想說什麽?」白妍擡頭看他。

任鵬飛斂神凝眸道:「我可以助夫人順利逃出這些人的掌控。」

白妍靜了片刻:「你為什麽要幫我?」

任鵬飛斟酌語句,平和地道:「我住夫人隔壁,這幾日常見夫人出入,見你身邊皆有人跟随而你又一臉痛恨,在下便猜,夫人是不是被他們——挾持了,所以,在下想助夫人一臂之力。」

白妍看着他,冷冷地哼笑一聲:「別惺惺作态了,說出你的真正目的,若你真有辦法讓我離開這幫人面獸心的家夥,我可以和你合作。」

心思被當面捅開,任鵬飛臉上倒沒有絲毫尴尬,淡淡地笑了笑,他也不再拐彎抹角,直言道:「夫人,聽說你丈夫那裏有江穎的消息?」

「那混蛋不是我丈夫!」白妍面色一沉,「原來你也是投機取巧之徒!罷,反正那個什麽江穎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們誰死誰活不幹我的事!你想問什麽便問吧!」

說完,望向一邊,似有若無地輕嘆,眼神空洞:「這世間再沒有像他這樣幹淨的人了……上蒼真是不開眼,別人都說他傻他癡……可這些自作聰明之人,哪個不肮髒……小江,你真是太可憐了,就這樣被這些人害死了……」

任鵬飛一愣,半晌才回過神來:「小江?」

「是啊,小江。」白妍的聲音突然變得輕和,她一直看着前方,仿佛眼前站着什麽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像天空一樣幹淨耀眼,也像夢一樣轉瞬即逝……不管在多黑的夜裏,也這麽的奪目,一眼就看見了……喜歡他……我喜歡他……可是他死了,被活活地燒死了……」

白妍趴在桌上哭,任鵬飛啞然無言。

心中微澀,微酸,也微痛……

任鵬飛突然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在一旁靜默,白妍哭完,擡頭見他愣着沒出聲,便抹着淚問他:「你到底想知道什麽?」

看了她一眼,任鵬飛負手坐在一張椅子上,略一思慮之後,道:「只要是事關江穎,我什麽都想知道。」

「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

「若是這般,那……就不麻煩夫人了。」任鵬飛突然間不忍心利用這名女子,便在這時改了主意,「不過,在下還是會竭盡全力助你離開。」

任鵬飛一片好意,卻引來白妍一記白眼,「可我不信這天底有這麽好的事!」刷地起來,又道:「行了,反正這些消息葉青城那混帳也不瞞着我,我想知道還不簡單,你等着。」

說罷,邁步走到門前,又停下轉身看他:「我也不特別指望你什麽,等我離開時,只需準備一些銀兩、一輛馬車和一些變裝的衣物便可。」

白妍走了,任鵬飛似有若無輕嘆一聲。

伺候白妍一又什麽消息,便想盡辦法告訴任鵬飛。盡管青山派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派,可畢竟在江湖混跡多年,多少還是有些本事,得到的消息都比外頭傳出的風聲快上許多。

而往往有時候,只需快一步,便能搶占先機,達到目的。

在這間簡陋的客棧之中盤桓将近十日之後,青山派掌門葉青城于一個夜晚突然帶人離開客棧,白妍甚至沒有機會給他投遞消息。任鵬飛沒有耽擱,馬上收拾行囊暗中尾随他們。

青山派一行人此行盡往偏僻山路裏鑽。貴州的山路比起蜀道有過之而無不及,陰冷潮濕崎岖,且蛇蠍毒蟲橫行,別說任鵬飛現在這樣,就是他內力未失之時要進山也得斟酌再三。可此時他全然顧不上,一門心思全在緊随青山派的這些人身上。

好在他們隊中有白妍這名孕婦,行程也不是很快,只不過為防他們發覺,任鵬飛只能遠遠跟随,加之山路崎岖,林間茂密,容易藏身,同樣的要發現別人也很難,任鵬飛好幾次都因而跟丢。

白妍這女子心眼多,似是知道任鵬飛一定會跟上,沿途都暗中留下記號,這才讓任鵬飛不至于真找不到他們。

這一走,便是三四天,并且都是往深山老林裏鑽,餐風露宿不說,連着幾天幾夜吃不好睡不好還不能繼續喝藥,任鵬飛的身體越發的難受,可他卻無法停下。青山派的人之所以突然決定進山的很大可能便是,他們的人找到了江穎的行蹤。

這是目前唯一一個能找到江穎的辦法,任鵬飛真的無法放棄,可等他邁着僵硬刺疼的雙腳,看着青筋畢露的雙手時,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終于有天,他實在走不動,一屁股坐在泥濘的草地上歇了好半天,等身上的刺痛漸漸隐去再站起來時,只覺眼前天旋地轉,努力地睜眼,結果卻一頭栽倒在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昏睡之中,似乎聽到一聲尖銳的呼喊,意識逐漸轉醒,一道撕心的叫聲劃破長空。

「小江——」

任鵬飛猛地睜開雙眼。

是白妍的聲音!

不顧一切站起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搖搖晃晃跑去,沖過最設一層枝繁葉茂的屏障,出現在他眼前的人令他一愣——

林間的風吹過,似乎帶着一股血腥的味道,面對他而立的人手持一把長劍,風輕輕撩動他的及腰長發,一絲一縷全是泛着微光的銀白。

任鵬飛站了半天,半天無聲無息,此人也站了半天,半天默不作聲。

任鵬飛的目光艱難地下移,看他一身的血漬,視線穿過他的身後,一地零散的屍體,白妍跪倒在血泊中,也是一身的血,臉上流下的不知是血,還是淚,一雙發紅的眼睛死死盯着背對她的人,口中不斷喃念:「不會的……你不是小江……你不是……你不是……」

然後笑,吃吃地笑。

「呵呵,我怎麽會這麽傻,你怎麽會是小江……小江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小江已經死了!」

這女子突然拔地而起,蹬圓一雙充滿仇恨的眼,雙手握住一把鋒利的匕首朝背對她的人沖過來。

任鵬飛看見,面前的人手一松,放開劍的同時,合上雙眼,遮去眼中無盡沉重地疲憊……

心頓時痛得無以複加,等到發覺時,人已經撲了上去,擋在了這人前面,刺進來的一刀,刺入他的腹中,尖銳的疼痛傳來的瞬間,似乎聽見了孩子一聲短暫的悲泣。

無力倒下的身子被抱進一個溫暖的懷裏,費力地睜眼去看,之前看他一直平靜的雙眼此時全是難以掩飾的震驚與恐懼……

抱緊懷中的人,嗜血地望向已被他一掌打出去的白妍,腳下一提,方才丢下的劍便握在了手中,舉起劍正欲丢出去刺穿白妍身體的那一刻,一只手驀地扯住他的衣袖。

「聶穎,不、要……殺她……」

江穎渾身一震,低頭看他,而懷中的人也在看他,小腹上刺目驚心地插着一把匕首,自身體裏滲的血逐漸染紅衣服,扯着他衣袖的手在微微顫抖——

再無話,江穎手中的劍再次一丢,抱起任鵬飛,足下一點,眨眼淩空而去。看他消失,倒在地上的白妍掙紮着挪了幾步,可也只能眼睜睜看他走遠,最後在他消失于眼前時,絕望地大聲哭喊:「小江——」

哭到無力之時,她被斷了一臂的葉青城抱住,白妍倒在他身上繼續哭。

青山派門人獲知消息進山找尋江穎,經過幾日幾夜找尋,意外撞見朝廷欽犯江穎正被另一夥人圍截,藏起,欲隔山觀虎鬥坐享漁翁之利。後圍截之人被滅,江穎負傷原地調息,葉青城趁機欲擒,其妻突然驚呼,江穎驚覺憤起,青山派其餘人等皆死于其劍下,江穎欲取葉青城之性命,其妻白妍擋在面前為其求饒,江穎便只取葉青城一臂并将其打昏。

此日,除去葉青城夫婦,青山派一行十數人,加之圍截江穎的二十餘名江湖中人,全死于江穎手中。

江穎抱着昏迷不醒的任鵬飛來到一處隐藏的山洞中,小心翼翼把他放躺在草墊上,先看一眼他的臉色,再動手撕開他的衣袍露出被刀刺入的小腹。許是白妍身子有恙,力道拿捏不準,刀身只刺進一小部分,僅是如此,也足以令江穎心急如焚,顧不上其他,自也全然忽略任鵬飛小腹上些微的隆起。

刀傷四處還在絲絲冒血,江穎沒有片刻猶豫,自身上取出一把小刀于左手掌心橫劃出一道且長且深的傷口,赤紅的血液頓時汨汨而出,他絲毫不以為意,右手小心握上刀柄,一咬牙,猛然拔出刺進任鵬飛腹上的刀,同時左手掌心片刻不曾耽誤地覆上刀傷。

自己手中流出的血,任鵬飛體內流出的血,兩個人的血液交融混合,令江穎一陣恍惚,等覺得自己的傷口已然止血愈合時方才移開左手。任鵬飛腹上,原先被刀口捅出一個血洞也已經不可思議地變成一道淺淺的肉色傷痕。

江穎長籲一口氣,用衣物蓋好他的身子,随後身形一歪,倒在他的身側,雙眼依然眨也不眨地望着任鵬飛蒼白的臉龐。

本欲伸手去摸,可懸在半空終始沒有落下,就這般靜靜地,靜靜地躺在他的身側,目不轉睛地看他,感受他的氣息,聆聽他的呼吸……

原以為任鵬飛很快便會醒來,可随着時間的流逝,江穎敏銳地發覺他的臉色越來越差,不由自主地靠近,同時注意到他的呼吸也越發的不平靜。

昏睡中的任鵬飛擰緊眉頭,臉色煞白雙唇幹裂,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雙手覆上小腹縮起身子,痛苦得扭曲了一張臉。

江穎此刻再也沒了所有顧忌,驚恐失色地趕緊把人摟入懷中,這也才發覺,他不但四肢冰冷,并且早已冷汗淋漓。

「鵬飛,鵬飛!你怎麽了!」

昏迷之中似是察覺誰在身邊,任鵬飛覆在小腹上的一只手摸索着揪緊他的衣襟,微弱無力地開口道:「疼……好疼……孩子……孩子……」

「疼?」江穎一聽,以為他還有什麽地方受了傷,趕緊察看,卻沒發現什麽,見他的一只手一直覆在小腹上,便小心挪開揭開衣服一看,終才注意到他小腹上的隆起。

三個月前送走他時,江穎清楚記得他的身子并不曾如此,為何會有此異狀?且看他如此痛苦,江穎很快便心驚地認為,刀上有毒,任鵬飛中了毒!

可取過方才被他丢至一邊的匕首仔細一看,只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刀子,根本沒有淬過任何毒物。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此時的江穎束手無策,把任鵬飛冰涼的身子摟在懷中左思右想,片刻之後,臉色一凝,江穎不再猶豫,抱起他便往洞口走去。

遠離人煙的一處山腳下,不知何時建起一座古樸平實的院落。江穎帶着任鵬飛一路趕來,遠遠見到這戶人家更是加緊腳步,也沒管裏面如何,抱着人直接便闖了進去,把一個農婦打扮正在喂小雞的女子吓了一跳。

等院中女子看清來人,又是一聲驚呼:「少爺!」這位女子正是當年月盈樓的頭牌冷蝶兒,見着江穎,她驚喜萬分,丢下手中的東西迎上來,「少爺,您總算肯來找我們了,老管家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冷蝶兒激動地上前,一雙眼睛不到片刻便盈滿淚水,可等她看見江穎懷中的人時,先是一愣,随後臉上的欣喜眨眼之間消失不見,再看向江穎之時,不知是該是哭,還是該繼續笑,一臉的茫然和不知所措,只能喃喃道:「少爺……」

江穎抱緊懷中的人,一臉平靜,看不出他此刻的心隋,只聽他低聲道:「冷蝶兒,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看他懷中的人難看的臉色,不用想便已明白他想要她幫他什麽。冷蝶兒眼中的淚再次滴下,而這次,只有悲傷。

不大不小的院落總共住着十數人,全是當年追随華夫人的人,即便華夫人死了,他們也沒有忘卻這份忠心,繼續追随他們的少主子。而江穎則一直在撇清他們之間的關系,尤其是在真正身分被揭露逃亡隐藏的這段時日,完全與他們斷絕了來往。

盡管如此,冷蝶兒他們也不曾放棄,知道江穎在貴州,也便搬到這處,沒有辦法與他聯系,便在他們住的地方附近全種上華夫人生前最喜歡的月季。花開香四溢,他們知道,少主子一定能夠聞到,也能知道,他們終始都跟随在他左右,為他竭盡全力,萬死不辭。

江穎才把昏睡之中的任鵬飛放在床上,冷蝶兒便把一位通曉醫理的醫者請了過來,随着冷蝶兒一道前來的,還有住在這個院中的其他人等。走在人群最前頭的老管家一見着江穎的模樣,話未出,淚已先流。

「少爺,您終于肯來找我們了!」

老管家老淚縱橫地上前幾步,撲通一聲跪在江穎身前。

「張伯,你這是做什麽,快起來!」

江穎去扶老管家的同時向冷蝶兒使了個眼色,冷蝶兒略一颔首,拉着醫者走到床前,讓他先為任鵬飛看病。

「少爺,少爺!我老張愧對夫人啊!」老管家不肯起來,「她臨去前再三向我囑咐好好照顧您,可如今——如今——」淚眼婆娑地看着江穎的模樣,更是悲從中來,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江穎蹲在他的面前,沉聲道:「張伯,這條路是我的選擇,你們不要自責。快起來吧,跪久了你的身子骨支撐不住。」

老管家倔強地一直跪着:「不,少爺,您聽我一聲勸吧,夫人在天之靈,絕不希望看見您再繼續下去,您不要再想着報仇了,夫人只希望您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啊!」

江穎一陣沉默,看着一臉痛心的老管家,張嘴正欲說話,身後傳來一聲驚呼,猛地回過頭去看,只見冷蝶兒帶進來的醫者大驚失色地連連後退,最後撞上凳子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江穎一把蹿起來直奔向床邊,而床上的人除了臉色更是蒼白幾分外,沒看出什麽異樣。江穎沒有多想,跑到醫者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扯起來,急不可耐地吼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快說!」

醫者被他冷若冰霜的神色吓得一陣哆嗦,好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我……給他把脈……可、可是……」

「可是什麽,說!」

江穎臉色越發難看,醫者吓得小膽兒直顫,可又躲不過,最後一咬牙一跺腳,閉上眼睛嚷:「是喜脈,我摸到了喜脈!」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連跪地痛哭的老管家都是一臉呆滞。

這位醫者跟着他們多年,雖不是什麽醫術精湛起死回生的大夫,卻也從未看錯病開錯藥,深得他們信賴,今兒個也不知哪根筋不對,居然指着一位貨真價實的男人說自己摸到了喜脈——

屋內的衆人再次齊刷刷把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人身上:濃濃的劍眉,高挺的鼻粱,緊抿的薄唇,剛毅的外形,加之脖子上再明顯不過的喉結,傻子都不會認為他是女的!

衆人的目光又齊刷刷地落在醫者身上,一致認定——他昨晚沒睡好!

醫者欲哭無淚。

他又何其不希望是自己沒睡好把錯脈,但現在,他可以用項上人頭擔保,他剛剛說的全是真的!

「是真的?」

靜默了半天的江穎聲音沙啞。

醫者用力點頭。

「幾個月了?」江穎又問。

醫者想了想,道:「應該有三個多月了。」

江穎松開手,步履蹒跚地走向床邊,站了一陣,無力地坐下,伸手握住任鵬飛的手。

「他方才一直喊疼……」

「這……」醫者愣了愣,這才憶起方才因為被喜脈一事吓得全身冒冷汗,壓根沒有仔細看病,現在哪回答得出來原因。

「你過來,再好好給他看一次。」

江穎握着任鵬飛的手,雙眼一直盯着他的臉不放,醫者過來時,才放開手,移過去一點,讓醫者為任鵬飛再把一次脈。

片刻之後,醫者收手,臉上一陣複雜之色,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身邊的主子,見他的臉色沉得可怕,不禁害怕地咽了咽口水,頓時不敢有絲毫隐瞞地說道:「他、他……動、動了胎氣……雖是喜脈,可是脈象貧弱,恐怕……會小産……」

「該怎麽做?」

「啊?」醫者沒反應過來。

江穎眼簾一擡,裸露的雙眼一片冷意:「我問你該怎麽做才能醫好他,保住他肚子裏的孩子!」

醫者慌得臉色一變,撲通跪倒在地上,只差沒磕頭求饒地解釋道:「主、主子,這事老夫也不曾遇過……實在是、實在是不知該如何……」

「那就快想辦法!」

「是……是……」

一直默不作聲的冷蝶兒在這時于震驚中回過神,上前一步,想了想後,道:「少爺,要不要去外面再請一位大夫過來看看?」

江穎先是把床上的人輕輕摟入懷中,撫着他的鬓角,須臾之後,方才點頭:「好。」

從山外請來的大夫連夜趕來,一進屋,連口水都沒喝,便坐在床邊,隔着一層絲質的蚊帳,搭上從帳子中伸出來的手腕,凝神半晌,方才對坐在屋中的冷蝶兒拱手道:「這位夫人已有三個月的身孕,正是最為緊要的關卡,這時動了胎氣,情況極是危險,若是不慎,恐怕母子都保不住。老朽現在便開個方子,安胎固本的,每日分三次煎,讓這位夫人餐後喝下,并且日後注意千萬不能再多走動,只要謹慎注意,便能渡過這次的險難。」

說完,大夫便開了方子,冷蝶兒讓人送大夫出去,順道去抓藥,等大夫一走,江穎才從暗處出來,走到床前,揭開簾子,坐在床邊握住他的手,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看。

冷蝶兒只覺得屋中太悶,本想向江穎說一聲再離開,可看他一臉的沉靜,便什麽都說不出來,只得默默退出去,順道為他們掩上房門。

江穎抱着任鵬飛,不時用衣袖拭去他額上不停冒出的冷汗,見他連睡夢之中也蜷縮身子緊鎖眉頭,便摸上他的手把他的掌心攤開與之十指交握,掌心對掌心,略一凝神,身上的真氣便源源不斷地送了過去。

許是多少有了些效果,夢中的人臉色漸漸地緩和了些。江穎笑了笑,手上動作不停,輕輕地一吻落在他額上,臉不曾移開,在他的肩窩之中輕和的摩挲。

又過了一陣,冷蝶兒端着熬好的藥推門進來,江穎接過,先是自己嘗了一口試試溫度,方才讓任鵬飛枕在自己肩上,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把藥汁喂進他嘴裏。

藥喝完後,又有一人端進來一盆熱水。江穎讓他們都出去,自己留下,把任鵬飛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脫下,把棉衣放在熱水裏浸濕擰幹,然後攤開疊好,輕柔地給任鵬飛擦拭。

每一處每一寸,都輕柔無比精心周到,在擦到任鵬飛微隆起的小腹上時,擦拭的手一停,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細細撫摸,感受這裏傳遞而來的溫度,似乎還能察覺裏面細微的跳動,于是嘴角不經意地向上翹起……

視線再落上今天留下的那道刀疤上,笑意頓消,不僅如此,借着暖暖的火光,他還看見了他腹上的其他傷口。有一道雖不怎麽明顯,但又細又長,從肚臍向下延伸,隐約呈一條娛蚣狀,以前還暗猜是什麽樣的傷害才能留下這樣的傷疤,現在他大概猜得出原因了。

看着看着,江穎低下頭,吻上這道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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