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任鵬飛醒來時,看見一名農婦裝扮的女子正往碗裏倒烏漆抹黑的藥汁,見他醒來,沖他恬淡地笑了笑。任鵬飛一愣,片刻後疑道:「冷蝶兒冷姑娘?」
冷蝶兒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放下手中的東西,面向任鵬飛,沖他款款施了個萬福:「任城主真是慧眼,奴家正是月盈樓的冷蝶兒,還曾與任二爺有過一段露水姻緣。」
任鵬飛無語,環顧屋內一周,問道:「這是什麽地方,我又為何會在此?」沒說出口的是,聶穎人呢?
「任城主為何會在此,你自己不知道嗎?」冷蝶兒又是一笑,說不出的怠慢,與在月盈樓時的進退有度大相徑庭。說完,她又轉過身去,拿起桌上剛剛倒好的一碗藥,走過來遞到任鵬飛面前,「任城主,這是你的藥。」
任鵬飛沒有接過,而是對着她微蹙眉:「冷姑娘,你是為何事而怨恨于我?」
「怨恨你?」冷蝶兒一臉的驚訝,「任城主真愛說笑,冷蝶兒不過是一名青樓妓女,哪來的資格怨恨你。」
還說不怨恨,這句句帶刺的話又是什麽?任鵬飛可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傻子。可她既然不願說,他又何必強求。在接過藥前,任鵬飛問道:「這是什麽檗?」
這時,冷蝶兒瞄了他的肚子一眼:「安胎的藥。」
任鵬飛一噎,片刻後手摸上小腹,愣了半晌才喃喃道:「你知道了?」
冷蝶兒長長地嗯了一聲,頓了下,又道:「少爺也知道了。」
「聶穎?」任鵬飛又是一呆,「他人呢?」
冷蝶兒把藥碗放在任鵬飛觸手可及的地方,淡淡地道:「走了。」
任鵬飛猛地擡頭,漆黑的雙眼筆直瞪過來,冷蝶兒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再看過去時,他的眼神已然變得沉冷淩厲,「他走了?」說完,又重複一遍,「他走了……」
一臉的沉靜,旁人全然看不出他此時的心情。
「你很失望?」冷蝶兒鼓足勇氣,扯着嘴冷笑,「因為少爺走了,你沒有辦法再利用他了是不是!」
「你什麽意思?」任鵬飛不解。
「什麽意思?」冷蝶兒冷笑聲更甚,瞪住他的雙眼滿是恨意,「任鵬飛,你把少爺害得還不夠慘麽,你到底還想要怎麽樣,是不是要把他逼死才肯甘休!」
任鵬飛一時啞然,「你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以為裝傻就能騙過去了嗎?」冷蝶兒撇開視線,落在一側的目光難掩悲傷,「少爺擔任武林盟主時他的真實身分一直隐藏得很好,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便是你,少爺從不曾在你面前隐瞞事實,而你卻一再利用他的這份真情傷害他。任鵬飛,我們已經查出來了,是渡厄城向宮中傳遞消息,最終導致少爺的真實身分公之于衆,逼得他不得不逃到黔中的這片荒山野嶺中。你看到少爺的一頭白發了麽,那是在知道事情真相時,他一時難以接受事實,導致氣血攻心差點走火入魔,結果雖然保住一條性命,可頭發卻一夜全白……」
冷蝶兒眼中的淚止不住的流。
原本以為經過這次的背叛,她的少爺會痛徹心扉,徹底忘卻這份感情,沒曾想,他願意舍棄一切,甚至不肯與他們聯系,卻在任鵬飛受傷之時,帶他出現在他們面前,并開口請求他們救治任鵬飛。
所以他出現的時候,冷蝶兒的心裏,只有悲傷。
于少爺心中到底有着一份怎麽樣的感情,才能如此令他義無反顧——
聞言,任鵬飛呆默半晌,良久之後,才難以置信地搖頭道:「不可能!」
而冷蝶兒只是含淚看了他一眼,無言地轉身離開,任鵬飛想去追,卻跌倒在床邊。
「不可能——」
無力再去追的任鵬飛只能朝她的身影大聲地吼。
腹中又開始如刀絞般的疼,任鵬飛抱緊肚子在地上翻滾,片刻不到又是一身冷汗淋漓。
好不容易攀住床沿爬起來,手一滑,又滾落地面,小腹一陣鈍物猛戳般的疼。可是再怎麽疼,也比不上此時的心如刀絞,如果一切真如冷蝶兒所言,那麽江穎又是以何種心情面對他,為什麽沒有在他昏迷時補上一刀,為什麽還要帶他來這裏,為什麽還肯救他!
「聶穎……聶穎……」
雙手緊緊抓着胸口,只因這裏,痛得快要撕裂了。
「鵬飛!鵬飛,你怎麽了!」
倒在地上顫抖的身子被撈入一個熟悉的懷抱,任鵬飛費力地睜開眼睛,當看到一頭銀發之間那張熟悉且焦急的臉龐時,不禁悲從中來,用力抱住他的肩膀,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肩窩中,眼睛很燙,眼眶卻很幹,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水……
再不放開了,再不放開了。
即便逆天而行,即便與天下人為敵,也再不放開了。
小腹猛地一抽,任鵬飛痛苦地呻吟一聲,下一刻,江穎已經把他抱起來輕放于床上,頭一擡,取過放在床邊的藥。
「來,快把這藥喝了。」
任鵬飛伸手欲接,可肚子實在是一陣一陣抽痛得有氣無力,額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往外冒,扶住肚子都來不及,哪還顧得上端藥。
江穎見狀,便輕柔地把他扶起來靠在肩膀上,先用衣袖拭去他頭上的冷汗,再端起碗盛起一小勺藥汁,試了試溫度,才送到任鵬飛嘴邊。
盡管快速地咽入喉嚨,但苦澀的味道仍在口腔裏蔓延,任鵬飛眉間微蹙,江穎忙道:「要不要加些糖進去?」
任鵬飛搖頭:「不用。」頓了下,又道,「不要用勺子,直接用碗喝吧,一口氣喝完才不會這麽苦。」
江穎依言取出勺子放在一邊,直接把碗貼到他唇邊,在他張口時微微傾科,任鵬飛猶嫌他太過小心,用手托住碗底,鎖着眉一口氣把溫度适中的藥汁喝完。
「我去拿些甜的東西給你吃吧。」
江穎側身把空碗放下,準備放他躺回床上時,卻被扯住。
「不用了,這點苦我還受得住。」
喝完藥,身子暖呼呼的,疼痛略有所減少,任鵬飛挪了下身子,主動躺進江穎的懷中,安安穩穩地靠着。
江穎有點受寵若驚,僵着身子許久未動一動。
任鵬飛閉目等身上的疼痛緩過去,片刻之後,臉色稍有平複,遂才開口說話:「聶穎,你知道了吧?」
「什麽?」
「孩子的事……」
任鵬飛擡眼,看見他正盯着自己的肚子發愣,嘴唇似有若無地抿出一個向上彎的弧度,抓住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微隆起的小腹上。
「一個男人懷孕生子……被吓到了嗎?」
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在他的臉頰旁邊蹭了蹭,遲疑半晌,另一只手也輕輕覆了上去,輕撫他肚子上的隆起。
「是鬼婆婆弄的?」江穎的聲音低啞。
「嗯。」任鵬飛點點頭。
「……青青也是?」
頓了下,同樣點頭:「嗯。」
江穎的聲音又沉了幾分,撫摸的動作停下,話中透露幾分寂寥:「你說出來的那個時候,我沒信……」
任鵬飛覆上他的雙手,淡淡地笑:「這種事,沒有誰一聽見就能夠相信。」
「是我傷了青青……」
「你也救了她。」
「……孩子要怎麽出來?」
任鵬飛略一思索,避重就輕地道:「等滿十個月他的身子長全了就出來了。」
「疼嗎?」
「現在不疼了。」
「鬼婆婆為什麽要這麽做?」
一句話,勾起許多思緒,任鵬飛垂下眼簾,于心底不經意地一聲嘆息。
「她被男人傷過,于是恨盡天下男人,想讓男人也承受和女人一樣的痛苦……」
「傷她的那個男人,是我爹?」
任鵬飛一時無言。
而江穎,似乎低低笑了一聲,笑聲萦繞在他心底,絲絲縷縷千頭萬緒久久不息。
任鵬飛忍不住問:「笑什麽?」
「我想起一句話,」稍一頓,「父債子償。」
任鵬飛聞言心頭一酸,手上一收,不由得握緊了他的手,想說什麽,張口卻無言。
兩人皆再無話,只見江穎用空着的另一只手眷戀不已地覆在任鵬飛小腹上。任鵬飛微擡頭,看見他依然盯着這處看,嘴角漾着一抹顯得有些呆傻癡愣的笑。也不知怎麽,任鵬飛不經意地笑了,身子挨他挨得更緊。
也許曾經後悔過,但此時,他慶幸。
「聶穎,還記得在點蒼山上,你送我走的前一天嗎?」
「嗯。」回答的人漫不經心地應着,「記得。」
「那一晚,是我求你……」任鵬飛臉皮再厚,有些話也終是說不出口,「因為我想……想,能不能再有一個你的孩子……」
「嗯?」江穎困惑地看他,「是因為那一晚才有的?」
任鵬飛略一點頭:「是的。」
「你怎麽這麽肯定?」
「是因為紅痣。」任鵬飛摸上自己的右臂,「鬼婆婆不知道用了什麽法子,只要我手臂上出現一顆紅痣,就意味着我能像女人一樣懷孕生子了……那時,我與你——後來,紅痣便出現了。鬼婆婆說過即便我的身子被改造過,但像一般女子一樣孕育孩子還是很困難的,所以那個時候,我也是在賭……沒曾想,只一晚,便有了……」
江穎握着他的雙臂面對自己,點漆般的雙眸滿是難以置信:「不是意外……而是,你是自己想有的?你會生下這個孩子?」
「你以為我會弄掉這個孩子?」任鵬飛微驚,轉念一想,又恍然,可同時心裏又不免發酸。
江穎一定以為這個孩子是意外懷上的,所以認為他一定會打掉,方才如此眷戀地摸他的肚子,難不成是在心疼惋惜?
「我不會打掉孩子的。」任鵬飛心口微澀,伸手去碰他的臉,堅定地道,「千辛萬苦才保住他,怎麽會就這樣放棄。放心吧,我會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的。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這次,給我們的孩子好好地取一個名字吧,我們一起看着他長大,好嗎?」
江穎已說不出話,只能用止不住顫抖的雙手把他摟進懷裏。
任鵬飛頭枕着他的肩膀,入眼便是一片蒼白,禁不住伸出去摸,暗暗嘆息,道:「頭發怎麽全白了?」
「沒什麽,練功時稍有不慎便這般了……」
聽他這船輕描淡寫,任鵬飛心中反而更是泛酸,手指纏着一縷銀絲,怎麽都不舍得放開。
「聶穎,渡厄城在世間立足這麽長的時間,牽扯甚廣,其中不可能沒有對手設下的暗樁,讓人防不勝防……」
「我知道。」江穎似乎笑了下,「我也曾在渡厄城中埋了不少自己的人手。」
任鵬飛想了一下,說:「渡厄城財大勢廣,也許朝廷早在多年前,就把主意打到了渡厄城身上——」
話未盡,然江穎身子卻一僵,聽出了他話中之話。
江穎把他推起來,直視他的雙眼,道:「鵬飛,你知道了?」
任鵬飛颔首,認真地道:「我知道了你的事情之所以會透露出去,渡厄城有無法推托的關系,這件事我一定會調查清楚。」
「聶穎。」任鵬飛突然輕輕喚他。
「什麽?」
「你相信我嗎?」任鵬飛直直地看向他,「相信我不是那個洩露你消息的人。」
江穎抿唇一笑,「我信,只要你說,我便信。」
他的神情柔和恬靜,任鵬飛看着看着,眼眶又開始燙得厲害,他把頭枕回他的肩膀上,啞着聲道:「我會調查清楚的,一定會把那個內鬼揪出來……我會讓你真正相信……我真的沒有向朝廷告密……真的……」
這時,江穎的聲音響起,似從天邊傳來一般,飄渺得不真實:「不……鵬飛,我反而希望這是你做的……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沒有一點遺憾……」
「什麽意思?」任鵬飛擡頭,心裏頭的不安滋生。
江穎輕撫他的臉,說道:「今天……真的很開心,讓我再好好看看你……看看孩子……」
另一只手欲摸上他的小腹,被任鵬飛一把抓住,只見他瞪着眼問道:「你又要把我送走?」
江穎抽出手,沒有放棄地繼續撫上他的小腹,是在感受,也似是留戀……「再與我在一起,你會受到牽累的……」
任鵬飛目不轉瞪盯着他,雙手再次抓緊他的手腕:「我來找你時,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如果、如果你放心我挺着大肚子再四處找你,就送我走罷!」
江穎不說話,只是含笑靜靜地看他,過于平靜,也過于令人不安。
「聶穎,你不信嗎?」
他搖頭,「不是不信,而是,太遲了……」他呢喃一般地輕語,「太遲了……」
「什麽意思?」
江穎依舊只是淡淡地笑看他,不語。
任鵬飛身子一歪,倒在他的懷裏,長嘆一聲,道:「好吧,不論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說罷,遲疑片刻,伸手環上他腰身。
被他抱住的人身子一僵,似是意外也似震驚,半晌才軟下來反摟他,并用臉蹭蹭他的發間,舉止之間皆是輕柔憐愛。
任鵬飛想了又想,終還是提及了本該塵封的一件事:「聶穎,當你還是小江時,于武林盟上被困,我有派人趕去你母親的娘家報信……只是,晚了一步……」
為自己做過的事辯解,曾經是任鵬飛最不屑去做的事,只是如今,深怕這些事情是他與聶穎之間的阻礙,控制不了的,便想告訴他,當初的自己真的沒有太絕情。
他說完後,感覺自己被抱緊了些。
「謝謝……」他聽見江穎用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說。
「不用謝……」任鵬飛的胸口泛酸,「把你救出來的人不是我……實際上,我也只是冷眼旁觀的一者,如果不是你母親行動快,或許你真的已經……」
「這事我娘和我提過,為了找我,她在江湖也買通了不少人,只要是稍有可能的人都要向她通報……而我與母親,确實很像,所以一開始便被人注意上了,才會救得這麽及時。」
「原來如此……」任鵬飛笑了笑,嘴角帶着幾分苦澀。
江穎伸手撫平他眉間的皺褶,「你不要自責,我不怪你……」
「有時候,我反而希望你怪我。」不然心裏,悶得難受,「聶穎,讓我陪着你吧……你難道不想看孩子出生嗎?」
江穎沉默良久,才應道:「好……只要我還活着一天,我便陪你……」
任鵬飛知道,他心裏有事瞞他,可既然他不欲說出來,再逼下去也沒用,更何況此時二人難得能如此平靜相處,他也不忍再出言破壞。正因為知道可貴,才盡可能的珍惜。
任鵬飛卸下所有防備,靜靜靠在江穎懷裏,手指一直輕撫他垂在頸間的白絲。
江穎低頭便可見他一臉恬靜的面容,雙目看着他的一頭白發,有一點點的入神,就如同曾經在萬惡谷底,他盤坐在平靜如鏡的深潭旁邊,一臉的悠然,那麽的寧靜,也那麽的柔和,總令他情不自禁靠近。
本以為,此生再不能見他悠然放松的惬意神态,沒曾想,此時此刻,于他懷裏,于他眼前,他便這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來,令江穎心中一熱,不禁把他摟得更緊。
「鵬飛,謝謝你……謝謝你……」
任鵬飛淺淺地笑。
以前待他太過冷淡,現在只要稍放開心扉便能讓他感動如斯,的确是他的過錯,往後許許多多的日子裏,他會盡全力彌補曾經的過錯,加倍對他好。
便這樣,任鵬飛在這個山中的院落裏住了下來。
他的身體仍然不适,一下床小腹便抽疼得厲害,江穎便讓他在床上躺着,什麽都不用幹,一日三餐與每日不得不按時吃的藥皆是江穎親自端來,此外,冷蝶兒再未出現過。
任鵬飛在屋中靜養,不時聽到外頭有人聲,便猜出這個小院裏可能住着不少人,只是不知為何,除了每日出現的江穎外,竟沒有一個人進入過這間屋內。
雖然奇怪,可任鵬飛也略有些慶幸,既然連冷蝶兒都知道他以男兒身懷孕一事,那麽這院中不知道還有多少人知道,他們不知道又是何種面目,是驚恐還是嘲弄?
盡管這條路是任鵬飛自己選擇的,但是他卻可以預料這種事如果公之于衆,将會出現的種種可能——冷嘲熱諷還是好的,最有可能是被世人排斥,甚至于被視為異類或妖孽,想盡辦法鏟除。
他不得不承認,他無法承受這樣的結果,所以他寧可避着躲着——
就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任鵬飛最後只能自嘲地這麽自我安慰。
「鵬飛,你以前來過貴州嗎?」
「沒有。」
似乎是怕任鵬飛寂寞,江穎總是盡量陪在他身邊,然後聊些不着邊際的話,似乎也是在享受他們之間難能可貴的溫馨。
「你知道麽,因為地勢險峻蛇蠍叢生的關系,貴州的山地很少有人進去,也幾乎沒有人知道藏在險惡環境深處的人間仙境,留在這裏的這幾個月,我發現了不少好地方,等你身子好些了,我帶你去看看。」
「好。」
任鵬飛點點頭,問道:「聶穎,在貴州的這段時間,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麽?」
江穎笑了下:「想你。」
任鵬飛一愣:「想我什麽?」
「想你現在在做什麽,想你聽到我的事會如何,想你知道我死了,會不會松一口氣……」
任鵬飛伸手握住他的手,不是很用力,卻很堅定,他直視他的雙眼,說,「聶穎,說實話,如果是一年前的話,或許真的會松一口氣……」擔心青青的事情會暴露出去,擔心萬惡谷的一切又會重演,擔心他的繼續糾纏,甚至很殘忍的希望他就這麽消失,「可是,現在的我不會,」他搖頭,「不會……如果你真的有什麽事,聶穎,把孩子生下來後,我會去找你……」
江穎一直不說話,沉默了半晌,忽爾笑了出來:「不要說這種意氣話,不會的,不值得……你是天下第一城渡厄城的城主,恁地意氣風發、蓋世無雙,你是人中之龍,鮮人能及,不值得為我這樣一個喪家之犬這麽做……」
任鵬飛嘆息:「聶穎,你又在故意氣我了,我早說過,我已經不是城主了……」
「那又如何,渡厄城終究仍是任家的。」
任鵬飛蹙眉,伸手撫上小腹,一臉扭曲地縮起身子,吓得江穎趕緊查看:「怎麽了,是不是肚子又疼了?」
「是。」任鵬飛實在忍不住想瞪他,「你故意氣我,我一生氣肚子就疼!」
「好好好,我不說了,不說了!」
江穎手忙腳亂,又是運氣又是輕撫他的小腹,不過片刻便弄得滿頭大汗,看在眼裏的任鵬飛又好氣又好笑:難怪程飛總愛使性子耍小把戲,原來看人為自己着急,心情這麽好。
等江穎急得就要跳下床去找人,任鵬飛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他,想了想,把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小腹上,說:「不要去找人了,你摸摸就不疼了。」
江穎何其聰明,看見他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一道,卻完全無法生氣,低頭看着覆上他小腹的手,半晌之後,爬回床上,在他耳邊低聲說:「下回不要用這種事騙我,好嗎?我會被吓死的。」
任鵬飛不禁一怔,深深看他一眼,鼻子不禁發酸,伸出雙手把他用力抱住:「對不起……對不起……」
喝過藥後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可在迷糊之間似乎聽見什麽,睜開眼睛一看,江穎不知去了什麽地方,任鵬飛掙紮起身,小腹于其間一陣一陣地抽疼,他只能扶住腰把這股疼痛忍下。
比頭一次還疼得厲害,當初都有六個月了,身子才會這般痛苦和疲憊無力,任鵬飛心想,是不是少了鬼婆婆的每天比讓他喝的藥湯的關系?
而且在孕前,鬼婆婆每天會讓他泡數個時辰的藥澡,現在因為鬼婆婆已逝,這些事情都被省略了。雖說孩子是有了,但任鵬飛心裏隐隐不安,總覺得這孩子——保不住。
這些事情任鵬飛沒有同江穎說,除了認為說了也沒什麽用處外,也實在不想再讓他為自己擔心受怕。
而且任鵬飛自己也有打算,等江穎這邊的事情解決了,就帶着青青、啞姑與他一道回萬惡谷,想必當年鬼婆婆屋中應該會留下些相關的藥方或是書籍,按藥方所寫抓藥吃下,應該能萬無一失……
「任鵬飛!」
「砰」地木門被人由外推開,冷蝶兒一臉冷色走進來。
任鵬飛不動聲色地看向明顯怒氣沖沖的她:「冷姑娘。」
「任鵬飛,你實在太過分了!」
「冷姑娘何出此言?」
「你還裝傻充愣?我們已經獲知消息,武林中人和朝廷的人馬已經把我們所在的這座山頭包圍住了!」
任鵬飛心一驚:「你說什麽?」
冷蝶兒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盯視他,而于她身後,敞開的木屋外,站滿了人,站在最前面的一位老人任鵬飛曾見過,正是華府的管家,他與其他人一樣,用充滿憎恨的眼睛不住地盯着他看。
任鵬飛輕撫小腹,暗中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逐漸加劇的疼痛,淡淡地道:「聶穎呢?」
「你找他做什麽?」
「不管如何,這終歸是我與他之間的事,你們無權置喙。」
冷蝶兒大怒,紅着眼眶罵道:「任鵬飛,你是不是仗着少爺心裏頭有你,才敢如此肆無忌憚?任鵬飛,我真想割破你的皮肉親眼看看你的血是不是黑的,少爺都被你逼得淪落至此,甚至命不久矣了還不肯甘休,你到底還想如何!」
任鵬飛渾身一震,盯着冷蝶兒久久回不過神來,呆了半天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你,剛剛說了什麽?」
冷蝶兒眼中的淚成串地一顆顆落下,傷心欲絕地道:「任鵬飛,算我求你了,別再傷害少爺了,他最多只有一個月……」
「冷蝶兒,住口!」
不知何時,江穎一臉森然地站在門外,左手拎着一只半大的野豬,進了屋後直接丢在地上,野豬哼唧幾聲,便一動不動了。
任鵬飛看着野豬,憶起來睡前他說過這裏的食物多素食少葷腥,長吃對他的身子不利,得好好補補。當時他沒怎麽放在心裏,原來他方才消失,是獵野豬去了。
再看向江穎時,任鵬飛的胸口不住的冒酸氣,想說什麽卻不敢開口,深怕一張嘴發出的全是悲鳴。
他想起了谷底時那個呆呆傻傻的野人,每天都變着花樣給他弄吃的,只要他開口,不論有多危險也會給他去找……原來經歷如此之多的事情之後,這個人,他還是沒變……
「少爺……」一見他,冷蝶兒不住的落淚,「你在這兒的消息傳了出來,現在山下,全是朝廷的兵馬和武林中人……少爺,在這裏,最有可能洩露這個消息的人,就是他!」
江穎沒看向任鵬飛,而是對着冷蝶兒平靜地道:「不關他的事,是來這之前,我殺了幾個不知道什麽門派的人,之後沒有處理幹淨,想必留下了什麽線索……」
「少爺……」
在旁人眼裏,他此時便是一臉執迷不悟的神情,冷蝶兒見狀更是悲從中來,再看向任鵬飛時,恨意更甚。
「你這個妖孽,去死吧!」
冷蝶兒抽出頭上的銀制發簪,朝任鵬飛一個箭步沖上去,尖銳的針頭對準他的胸口就要刺下去,這時一只手橫切而入,直接抓住她握住發簪的手,再一個反手,發簪掉在地上,冷蝶兒臉色丕變,捧着無力的右手返後數步,直至被見勢不對跑過來的人扶住才站穩腳步。
江穎軒然而立,面對屋中的衆人,冷聲道:「你們容不下他,我也沒必要再待在這裏,從此以後我不再是你們的少爺,與你們更無半點關系,若是有人問起,就說是我逼你們的罷,他們也不會再繼續追究了。」
說完,抱起任鵬飛走出屋外,他一臉冰冷,無人敢攔,見他就要走,老管家含淚出來追:「少爺!少爺,您不能就這麽丢下我們啊!」
江穎只是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便足下輕點,頭也不回地飛身離開。
任鵬飛臉埋在他胸前,任耳邊風聲呼嘯,都不曾擡過頭。
江穎把任鵬飛帶到一個山洞裏,把他放在草墊子上躺着,随後開始清理山洞中顯得淩亂的物什,把它們收拾好,全歸置在一處。
任鵬飛看過去,發現東西還挺齊全,吃穿住基本都有了,而且還有幾本類似武功秘笈的書本和幾樣形狀不一的武器。
「你之前一直在這住?」
「嗯。」
任鵬飛靠在洞壁看他有條不紊地整理東西。灰暗的洞穴,讓他不禁想起萬惡谷底的那個山洞,比這個還寬敞幹燥一些,風飄進來時,還會夾染淡淡的香氣,鬼婆婆說那個山谷中到處都是毒。聽起來無比險惡的地方,其實勝卻人間無數。
任鵬飛仔細地觀察這個洞穴:「今天開始,我們就住在這裏了嗎?」
「不。」
「不?」
「這裏陰寒濕冷,加上沒有熬藥的工具,你現在的身體不适合住在這。你先好好休息一下,等夜深了,我帶你下山。」
任鵬飛看着他:「那你呢?」
江穎頭也不擡地繼續忙碌,避重就輕道:「先安置你妥當了再說。」
任鵬飛一時無語,手輕擡放置肚子上,低聲嘆息:「聶穎,我從點蒼山跋山涉水趕到黔中,不是為了讓你把我送走。」頓了下,冷聲道:「我不會走的!還有,我有一件事要問你,剛剛冷姑娘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你會命不久矣,你為什麽最多只有一個月,性命?」
任鵬飛犀利的目光筆直地射向江穎,他則看着拿在手中的一本書冊沉默不語。
「聶穎,回答我!」
半晌,看似發呆的人回話了,「冷蝶兒她……一時氣極,胡說的。」
任鵬飛深吸一口氣,沉聲道:「聶穎,你別把我當傻子!」任鵬飛還想說什麽,張開口卻是急遽的吸氣吐氣,覆在小腹上的手驀地收緊,臉色瞬間變得青白,額上的冷汗一顆顆冒了出來。
「鵬飛!」
江穎丢下手中的東西,撲上去趕緊摟住他:「你怎麽了,是不是肚子疼?」
任鵬飛說不出話,只能不斷地搖頭。
江穎一時着急,沒有多想,取過一把利器直接劃開手掌,把流出的血液送到他的嘴邊:「喝下這個,能止痛!」
任鵬飛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麽,迷糊之間吞咽了數口,待嘴裏充滿鐵腥味,才逐漸醒悟,想把他的手推開,可手好不容易搭上去了,卻再沒有動彈的力氣了。
被迫喝了數口血液,冰冷的四肢漸漸發熱,可還未待緩上一口氣,他身上的血液如同被煮沸了一樣,每穿流過一處,都灼燒得他渾身止不住的抽搐。任鵬飛便這樣在極熱極冷的交錯中煎熬,在這一刻,意識一片空白,已然聽不見身邊傳來的任何聲音……
喂了任鵬飛喝了幾口自己的血後,江穎才發覺自己幹了件傻事,他知道自己的血可以愈合傷口也可以止痛,當初青青喝下之後折磨她多年的病痛也于一夜之間好了。現在看到任鵬飛痛得全身冒冷汗,情急之下如法炮制,卻見他更是難受得滿地打滾,恨不能一掌拍死自己。
「鵬飛,你忍忍,我馬上帶你去找大夫!」
江穎急得顧不上被人發現,抱起任鵬飛直接奔向有人居住的村落,行如風馳快如閃電,不過片刻工夫便穿越茂密的叢林,來到山間的一個小村落之中。
一個在田間耕作的農夫插秧累了擡身捶背,這時眼前飛馳而過一道白色的影子,頓時一愣,呆呆望向日影飛逝的方向,難以置信地道:「神、神仙?」
而這位驚愣了一位鄉野村夫的神仙停留在村中的一條小道上,抱緊懷中的人四處找大夫,他突然飄然而落,吓跑不少人,可終還是讓他逮到一個來不及跑掉的人詢問清了大夫的住處。
任鵬飛睜眼的時候,看見一位緊張得滿頭是汗的古稀老人坐在他旁邊,顫着手正要搭上自己的手腕脈搏處,心一驚,驀然縮回手同時翻身而起,警惕地盯着這位老人。
「鵬飛,你醒了?」
正要張口詢問,江穎一臉驚喜地閃了過來,一雙手正要搭上他的肩膀,卻在半空硬生生收了勢,再伸手時,動作輕柔且小心,說話的聲音都不禁放輕,深怕呼吸重些,又會讓他痛得昏迷不醒:「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身子還疼不疼,我給你找了大夫,快讓他幫你看看。」
「我現在已經沒事了。」一見他,任鵬飛松了一口氣,「這裏是什麽地方?」
「山下的一個小村莊——」
「什麽?」
任鵬飛眉間一蹙,「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況,任鵬飛無法再繼續指責,便又改口問道,「你來這多久了?」
江穎略一想:「約有一盞茶工夫了——」
任鵬飛臉色一變:「不好!趕緊走,快!」
「可是你現在……」
「聶穎,現在就走,好嗎?」任鵬飛抓住他的手,看向他的雙眼滿是哀傷。
江穎一愣,當即點頭:「好。」
在江湖中沉浮多年,任鵬飛自